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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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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所以朱砂、水银一直是我们的防腐剂。古人服丹求寿,就是来自这种观念。另外,古代的“神药”多与服毒之后飘飘然的感觉有关,古人叫“通于神明”,致幻作用,它也少不了。中国的炼丹术,秦汉魏晋时期,那是大红大紫,只是到唐代,吃死一大批皇帝,然后才有所收敛(参看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十九《唐诸帝多饵丹药》条)。要讲毒品,这是头号毒品。

            和炼丹有关,我们还应讲一下“五石”和与“五石”有关的“五石散”。炼丹用的“五石”,古书有不同说法,恐怕应以葛洪所述最可靠。因为他是这方面的专家。葛洪所说“五石”是丹砂、雄黄、白礜、曾青、慈石(《抱朴子·金丹》),对照《周礼·天官·疡医》可知,实与治外伤的“五毒”大同小异,不同之处,只是把曾青换成了石胆(二者都是绿色铜矿)。这五种矿石,朱砂是赤色,雄黄是黄色,白礜是白色,曾青(或石胆)是青色,慈石是黑色,应当就是古书提到的“五色石”。如《淮南子·览冥》有“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之说,并且古代还常常用这类矿石作颜料。“五石”除慈石,皆有大毒。

            “五石散”也叫“寒石散”,从魏晋到隋唐,服者相寻,杀人如麻,也是著名毒药。前人,如清郝懿行《晋宋书故》、俞正燮《癸巳存稿》,近人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余嘉锡《寒食散考》等均有考证,而以余文为最详。俞正燮曾以此药比鸦片,而余嘉锡“以为其杀人之烈,较鸦片尤为过之”,历考史传服散故事,自魏正始至唐天宝,推测这五百年间,死者达“数十百万”(以下两段的引文均见余文)。

            药毒一家(3)

            古人服散,据说是由正始名士何晏带的头。晏“好色,性自喜,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因为耽情声色、身体虚劳而服散,结果“魂不守宅,血不色华,精爽烟浮,容若枯槁”,活像大烟鬼。但何晏以后,却有很多人起而仿效,成为时髦。不但士大夫阶层热衷于此,写诗要谈,写信要谈(如“二王”书帖,就有不少是讨论服散),就连没钱买药的穷措大,也有卧于市门,宛转称热,引人围观,“诈作富贵体”者。

            前人考“五石散”,皆以为出自张仲景《侯氏黑散方》(亦称“草方”)和《紫石寒食散方》(亦称“石方”),并未考虑它同“五石”有什么关系。但后方所录石药只有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四种,孙思邈的《五石更生散方》才加入石硫黄,是个疑点。考何晏服散,自称“非惟治病,亦觉神明开朗”。所谓“治病”,在于借药力之热,去寒补虚。“神明开朗”,则是精神效果。有人形容这种效果,说是“晓然若秋月而入碧潭,豁然若春韶而泮冰积”,当然是美化之辞。实际情况是,很多人服药之后大热,不但满世界乱转,称为“行散”,而且可以闹到隆冬裸袒食冰,必须大泼凉水的地步。比如裴秀,就是这样叫凉水给泼死的。孙思邈说“宁食野葛,不服五石,明其大大猛毒,不可不慎也”,劝人见了这个方子就把它烧掉,但为什么还要在书中留下类似的药方呢?王奎克先生疑之,认为孙氏“五石”无毒,不可能有这种奇效,考其毒性在于《侯氏黑散方》中的“礬石”是“礜石”之误。二者形近易混,古书多混用之例;礜石含砷,所谓服散乃慢性砷中毒;何晏之方是合仲景二方成五石,孙氏痛其杀人,把礜石换成石硫黄,始以无毒之方传世(《“五石散”新考》,收入赵匡华主编《中国古代化学史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可见何晏“五石”和炼丹家的“五石”确有交叉。

            不仅如此,我还想指出,古代本草,下药多毒,其一大特点是“除寒热邪气”(见《神农本草经》)。古人以“五石”治伤寒虚劳之症,《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就已提到。其说不仅可以上溯到西汉文帝时,而且从引文看,还是本之扁鹊的医经,并不始于张仲景。《汉书·艺文志》有《扁鹊内经》和《扁鹊外经》。《扁鹊仓公列传》有一条引文,“扁鹊曰:‘阴石以治阴病,阳石以治阳病’”,估计就是出自扁鹊的医经。又传文说齐王侍医名遂,自以为病寒,而“炼五石服之”,淳于意访之,诊为内热外寒,以为不可服此“悍药”、“刚药”,否则发痈而死。遂既服五石,果发痈而死,情况正与魏晋隋唐服散每每“痈疽陷背”、“脊肉烂溃”者同。扁鹊“五石”今无考,但我们怀疑,古之“五石”不唯五色分,且以阴阳辨,与当时的阴阳五行说有关,往往是据虚实寒热、表里之症,酌情加减其味。其方各异,往往取一“毒”与他石配,并不是“五毒俱全”。后世“五石”用礜石者,大概只是“五石”方的一种,略分紫白赤黄,仍有仿效之意。

            古代的砷制剂,除礜石之外,还有雄黄。礜石是古代的“耗子药”和“杀虫剂”,雄黄也有类似作用。古人认为,雄黄可以治蛇伤,杀百毒,厌鬼魅。我国旧有于端午饮雄黄酒的习俗,《白蛇传》中,法海叫许仙喝雄黄酒,使白娘显形,即与此有关。雄黄、礜石都是“五毒”中物。

            中国的丹药、五石与国际上的“三大毒品”不同,还不仅是金石与草木的不同。余嘉锡已经指出,寒食散“服者多不过数剂,至一月或二十日而后解,未尝每日必服,是无所谓瘾也”。同样,丹药也没有“成瘾性”和“依赖性”。它们在中国历史上嗜之者众,使用广而延续长,其实是根据我们对毒药的另一种追求。后世本草书,一般以草木之药为主,无毒之药为上,但原来不一定是这样,或至少在炼丹术中不一定是这样。中国的炼丹术是来源于中国的冶金术,中国的冶金术是以它在石器时代的经验作背景。它以“五毒”为材,铅、汞、砷为核心,是想模仿冶金,“炼人身体”。上述毒品,丹药为汞制剂,流行于宫廷,最奢侈;五石散为砷制剂,流行于士林,是次一等;雄黄酒也是砷制剂,流行于民间,是又次一等。另外,还有女人擦脸的铅粉,也有一定毒性。这些都是中国冶金术和炼丹术的伟大产物。它们和通常说的“毒品”还不太一样。

            人类为什么会嗜毒?而且古今中外都嗜。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现代医学家讲,毒品使人上瘾,产生药物依赖性,首先在于人脑本身就分泌一种叫内啡肽的类似之物。人一旦缺了它,马上就没精气神。我们大部分人都不吸毒,但嗜烟、茶、酒者大有人在。烟、茶、酒也是世界各大文明的贡献,现在虽然还没有被联合国列入禁用药品的清单,但它们和狭义的毒品还是有相似性。例如烟酒,历史上和现在,一直有人禁,但屡禁不止,现在是采取劝说和限制。特别是,如果我们能注意到“文明人”和“上古天真之人”有一大区别,就在于我们都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现在已到了离开“药”就没法活的地步,那么“毒品”给我们的启示就更大。

            人类的四大烦恼,不但“生”、“老”、“死”没人能逃得过,就是“病”也无法根除。人类自有“药”的发明,“药”与“病”就“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虽然,在“药”不太灵的时候,行气、导引、房中、祝由(古代的精神疗法)会重新产生吸引力。如唐代皇帝被外丹毒死,人们转向内丹术;处于绝望的癌症病人,也特别相信气功。但它们始终不能摆脱附庸地位。我们对“药”的追求还是始终不渝。

            药毒一家(4)

            在“药”的背后,“毒”的阴影仍笼罩着我们,“过把瘾就死”的事还很多很多。

            1996年5月初稿,7月17日-9月28日扩大改写于西雅图。

            读《吝啬鬼、泼妇……》(1)

            ——《吝啬鬼、泼妇、一夫一妻者》不是书评,只是闲谈

            我想说个人,我的朋友马克梦(Keith  McMahon),说说他的书和我的感想。

            马克梦教授,现在是美国堪萨斯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的主任。作为学者,他研究的是中国小说,特别是明清时期的色情小说。美国教授忙,比我们上课多,时间少,只能利用寒暑假或季节假,还有七年一次的长假(sabbatical  year,安息年),外出调查和写作。他们从博士而助教授而副教授而正教授,一路迁升,主要是看著作。但时间太少,著作不会太多,通常是一本书主义,或两本书主义。第一本书,往往是博士论文。他们是靠博士论文才找到教职,最初是当助教授。然后,修改论文,正式出版,通过书评,在学术界立稳脚跟。有了这本书,或者再加上一本书,往往就可拿到终身职,当上副教授和正教授。路很漫长。

            研究小说,是很辛苦的事。不记笔记等于白看。马克梦要找的书,不是一般的书,它们往往散落于世界各国(大部分在北京),很多都是深藏秘扃。汇集这类书,出丛刊本,只是近年才多起来,在这之前,要亲往调查。厚厚的小说,必须一本一本读,有的是善本,有的是缩微胶卷,二十多年,他已出了三本书,不容易:

            (1)《17世纪中国小说中的诱惑和克制》,《通报》专刊,第15卷,E.  J.  布利尔,1988年(Causality  and  Containment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  Monographies  du  T'oung  Pao,  vol.  XV,  E.  J.  Brill,  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