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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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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男婚女嫁,女的是到男的家。儿女养父母,儿子、媳妇是养儿子的父母,女儿、女婿是养女婿的父母,都是养男人的父母。他们给孩子取名,计算血统,也是男本位。千百年来,全世界如此。

            纲常是典型的男性话语。

            三、男人骂女人和夸女人

            男人对女人,张嘴没好词,好词都是说给自己听。我们男人都是在这类话语中长大,麻木不仁无反省,就连女人,也鹦鹉学舌,既骂同类“淫妇骚货偷汉子”,又学男人“cào/rī他娘”不离口。

            (一)坏话。

            (1)妇类。老妇(或老娘们儿)、丑妇、愚妇、妒妇(或醋葫芦、醋坛子)、悍妇、泼妇、刁妇、怨妇、毒妇(最毒莫过妇人心)、淫妇、娼妇(婊子、妓女、鸡)、荡妇、妖妇(或老妖婆、小妖精)、长舌妇。

            (2)货类。蠢货(男女皆用)、懒货(男女皆用)、吃货(男女皆用)、骚货(或骚娘们儿,臭娘们儿,只用于女)、贱货(或小贱人,只用于女)、烂货(只用于女)、赔钱货(常指女孩)、nāiqiū货(北京话叫傻bī,也是骂女人)。

            (3)妖精类。狐狸精、白虎精、白骨精、母夜叉。

            (4)动物类。母猪(国人爱用“老母猪”)、母狗(西人爱用bitch)、母鸡(如“不下蛋的鸡”)、母老虎、母大虫、河东狮子(指妒妇和悍妇)、小蹄子。

            (5)称呼类。拙荆(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妻子)、贱内(同上)、浑家(代指妻子)、屋里的(古称房内)、奴婢(自称)、妾(自称)。

            (6)其他。马子(本指尿壶、马桶)、丫头片子(女孩)、死丫头(女孩)、花痴(性欲特强的女子)、尤物(不祥之物)、祸水,以及“妇人之仁”(常与“匹夫之勇”并说)、“水性扬花”、“头发长,见识短”,等等。

            (二)好话。

            (1)美貌类。美女、佳人、丽人、娇妻、美妾、名媛、名姝、大家闺秀、小家碧玉。

            (2)妇德类。淑女、巧妇(巧媳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贤妻、良母、慈母、孝女、贞女、烈女。

            (3)奇女类。侠女、奇女子、红颜知己(但又说“红颜薄命”)。

            这类男性话语,好坏皆存偏见。女人老丑要骂,漂亮而不投怀送抱也骂。缺心眼少脑筋要骂,读过书有知识也骂(女子无才便是德)。性欲强要骂,不强也骂。即使被夸,也是可着自己的心,顺着自己的意,妩媚、姣好、婉顺、贤淑,伺候男人好,孝敬公婆好,生养孩子好,做饭、织布、绣花、下田,样样能干,遭遇非礼强暴,立刻投水上吊。

            男人是比着自己的形象,照着自己的愿望来塑造女人。老农说,丑妻是宝,“老婆就是破棉袄,冷了穿来热了脱”(阮章竞《漳河水》),对第一条可以降低标准(实在想了,可以挂张画),能生养就行。第二条,除了能干人性好,别无所求,不像大户人家讲究多。第三条,和他们无关,纯属中国文人的幻想。中国文人,理想女人是妓女,不是妻妾。妓女都是从小培养,琴棋书画,多才多艺,不仅可以睡到一块儿,还能玩到一块儿。特别是名妓,诗酒唱和,传为美谈。妓女是男人驯化女人的标本,就像驯狼为狗,千奇百怪,无奇不有。明清小说好讲“奇女子”。小脚女人,武艺高强,手脚不凡如十三妹,当然都是胡编乱造,但侠骨刚肠,深明大义,力劝男人投缳赴水全名节,却真有其人(如李香君、柳如是)。中国文人想出“奇女子”,也做出了“奇女子”。这是他们的一大发明。

            倒转纲常(2)

            “东林伯仲,俺青楼皆知敬重”,名妓是名士的名犬。

            人类爱狗又骂狗,其实等于骂自己。夸亦如此。

            四、公牛性与母猪性

            农村的孩子,早早就懂人事,马牛羊鸡犬豕,全是老师。

            我国北方农村,喜欢把性欲旺盛,到处播撒爱情(或色情)的人叫“老毛驴”。西方不一样,他们的说法是“公牛”(bull)。前两年,在巴黎,有个毕加索的色情画展,真是光怪陆离,其中既有他早年逛窑子的速写,也有他拿色情之事开玩笑的作品(如教皇偷窥拉斐尔做爱的连环画),但最多还是画公牛,特别是和女人做爱的公牛。观众很严肃,排着队,聚精会神盯着看,一拨接一拨。有些妇女在议论,听不懂,陪我的朋友跟我说,她们在讲,怪不得老毕这么花,他就是一头公牛。

            男性,性欲旺盛绷不住,会有公牛发情时的狂暴,这并不稀罕。他们移情别恋,频频更换性伙伴,也与公牛相似。公牛对母牛极易产生厌倦,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学者称为“公牛效应”。女性对前者烦,后者恨,乃情理中事。

            女性身上的动物性,也有一比,这就是母猪对小猪的保护。猪是聪明可爱的动物。我在内蒙,老乡常把黑色的母猪叫“郝秀英”,当地口音,“郝”、“黑”音近。有一次,有只不懂礼貌的狗突然闯入秀英的住所。人家秀英正给孩子喂奶,他大摇大摆朝里闯。流氓,秀英勃然大怒,把他咬得跳了墙。母猪为了孩子可以什么都不管,一条老命豁出去,这种精神人也有。有个当妈的在电视上讲,我儿子杀了人,对你们来说,他是杀人犯,对我来说,他是我儿子,妈妈只有一句话,我爱你,这种伟大的感情,只有当妈的才懂,你们不懂。古人把她们的婆婆妈妈叫“妇人之仁”。但这个“妇人之仁”,孩子忘不了。当然,其他female也一样有此冲动,比如牛,舐犊情深,老牛护犊子,道理是一样的。

            此外,动物还吃醋,特别是雄性动物。他们不仅会为意中人大打出手,一争雄风,还会把疑非己出的幼崽活活咬死。

            这是动物界的奥赛罗。

            五、房中术与妇产科

            女性对医学的热情,有时会走极端,如宁要妇产科,不要房中术,就是一个例子。因为自古以来的房中术都是“御女之术”,中国的房中书(如所谓“房中七经”),尽管说话人也许是女性(如素女、玄女和采女),但内容都是为男性服务,讲男人怎样对付女人,特别是以一当十或以一当百的战略战术。这当然是代表男性的话语霸权,或用上面的话说,就是属于“公牛性”。

            妇产科是讲妇女生孩子的,当然跟妇女关系更大。有人认为,它代表医学对妇女、儿童的关怀。所以,睡虎地《日书》讲生子的内容也好,马王堆帛书的《胎产书》和《禹藏图》也好,似乎更对女权主义胃口。记得有一次,我在西密西根大学演讲,演讲后,有一位做社会工作的女士说,我的演讲对她帮助很大,有助于她辅导妇女生孩子。当时,我很纳闷,因为我明明讲的是马王堆房中书的“引阴”,即一种男性生殖器导引,包括下蹲和提肛,但和妇女生孩子完全是风马牛。
            说到医学史,近年来,美国的费侠莉教授写过一本书,叫《盛阴,960-1665年,中国医学史中的性别》(Charlotte  Furth,  A  Flourishing  Yin,  Gender  in  China's  Medical  History,  960-1665,  Berkeley  and  Los  A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9)。在此之前,费教授还写过篇文章,是《中国传统医学里的性与生殖——对高罗佩的反思》(收入李小江主编的《性别与中国》,三联书店,1994年),她不赞同高氏对中国性传统的溢美之辞,认为是美化中国的男性霸权,把房中术吹上了天,她更欣赏中国宋、明时期的妇科。晚期对早期,儒家对道家,妇科对房术,是三组颠覆,这是她对高罗佩的反思。我完全同意,中国自宋以降确实有阴盛阳衰的气象,而且妇科的研究也发达。但我认为,中国的这一段,妇女的地位非但没有提高,反而是下降。妇科本身,其实和房中是一路货,男性话语,只多不少。

            比如她推崇的万全,此人固然写过《妇人科》。但他这个人,男权思想很严重。证据有二,第一,他是拿“七损八益”吓唬男人,明清小说(如《金瓶梅》)常见的“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所谓吕纯阳诗),他也挂在嘴边,生怕女人把男人的身体搞坏,这是怕女人,不是爱女人,归根结底是爱自己;第二,在他看来,固精益气,全为种子,他更关心的是男人的后代,而不是妇女,妇女只是生育工具(《广嗣纪要》)。明清以来,男性对房中术的反省是经济学考虑。他们忽然都明白了,以一当十,以一当百,有什么好,那都是赔本买卖。他们撒一份种子收一份粮,投入产出有计算,精得很。

            中国的老农常说,女人是啥东西?就是为了给咱生娃,娃才是咱的命根子。如果母子不能两全,两者择一,他是宁要孩子不要老婆。知识分子也一样。《儒林外史》第三十回,杜慎卿是同性恋,不喜欢女人,但他不但娶老婆,还请媒婆沈大脚给他物色漂亮姑娘。媒婆走后,季苇萧说:“恭喜纳妾。”但杜慎卿却皱着眉头说:“先生,这也是为嗣续大计,无可奈何;不然,我做这样事怎的?”季苇萧很奇怪,说:“才子佳人,正宜及时行乐,先生怎反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