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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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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杜慎卿说:“苇兄这话,可谓不知我了。我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妇人那有一个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的臭气。”他恨女人,但不恨生孩子。读圣贤书,无后为大,什么都丢了,孩子也不能丢。这才是明清妇科的潜台词。

            倒转纲常(3)

            马王堆房中书,《胎产书》和《禹藏图》是收在房中书内。史志著录,《汉志·艺文志》有《三家内房有子方》,《隋书·经籍志》有《疗妇人产后杂方》,《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也有《妇人方》。妇科并不是从宋代才冒出来。妇科原来就属于房中,而且从一开始就是房中的附庸。

            时刻警惕啊,无所不在的男性统治,即使妇科也逃不了。

            六、中国男女的交往方式

            传统中国,男女如何交往,是个不容忽略的问题。这个国粹没保住,但遗风还在。

            中国的男女交往,是以家庭划分界限,男人和男人是在家庭以外交往,女人和女人是在家庭以内交往,男人和女人的交往,则只限于父母、夫妇以及他们与子女的关系,还有勾栏瓦舍的买春卖春。这种描述,略作限定,可大致成立。第一,汉代以前,虽有“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礼记·坊记》),孟子说,嫂嫂掉到水里了,拉一把手算是变通(《孟子·离娄上》),但实际不严。吕思勉先生说,“然则男女交际,古本自由,至后世乃少因争色而致废坠也”,他是把废坠时间看作三国时期(《吕思勉读史札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上册,“汉时男女交际之废”条)。第二,中国的民间,即使到很晚,男女有别,也不如上流社会。

            西方的礼仪场合,男女挨着坐才是正常。饭馆里,男男挨着坐,女女挨着坐(特别是横着坐,坐在一顺儿),会被怀疑同性恋。中国人,男人和男人扎堆,女人和女人厮混,很正常。“男女杂坐”,反而属于yin  luan之风,只有妓院才如此。斯坦福大学有个同性恋雕像,很著名,形象是什么样?不过是两个男的站着聊天,两个女的坐着聊天,如此而已,我们觉得挺奇怪。同样,清道光年间,福建人林鍼到美国,看见美国人“男女出入,携手同行”,“浑浑则老少安怀,嬉嬉而男女混杂”,也非常惊讶(《西海纪游草》)。男人和女人打交道,中国和西方不一样。

            中国的男女有别,造成一种格局,就是男主外,女主内,内外是两个世界。男男一个世界,女女一个世界,西人以为同性恋。上流社会尤其明显。小孩的成长分两段。最初是在深宅大院里。男人在外做事,把老婆孩子圈家里,小孩都是在脂粉堆中长大,和皇帝一样,“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然后,才交老师调教,逐渐走向社会,即男人的世界,外部的世界。教养顺序,是从内到外,先女后男。读《我的前半生》,皇帝从小到大,生活环境是如此。读《红楼梦》,生活环境也是如此。

            这种内外有别,前后相反,对倒转纲常很重要。

            七、惯学:宠爱的意义

            动物的驯化(植物也有驯化,如五谷),主要靠三条,一是食物奖励,二是鞭子(或棍子)惩罚,三是指示行为的各种信号。这些都依赖于动物本能。动物本身也有驯化,比如老虎教幼虎捕食,就是老虎对老虎的驯化。人不懂它们的语言,但饿了要吃,打了就怕,呼奴使婢,吆喝久了,就会腿软骨头贱。人和动物一样。我们给它吃,给它打,都是为了让它长记性,一硬一软是手段,归根结底,是让动物接受信号。我们对人的驯化也是如此,古人叫教化,现在叫教育。军队的驯化最典型。

            人类的自我驯化,从来不一样。早期人类,迫于生存,过得尽是苦日子,驯化内容,主要是受苦,目标是把男孩培养成战士,把女孩培养成战士的妻子,各国成丁礼(我国叫冠礼和笄礼)无不如此。但生活优裕,古礼退化,是必然趋势,就像老虎关在动物园,变成大懒猫,胡吃闷睡(猫的疾病与现代人类的疾病非常相似,如肥胖症、高血压和肾衰竭),惯坏了。美国,小孩是天堂,大人是战场,从天堂出来就上战场,反差太大。我们也走的是这条道。

            现在的驯化,主要是惯。人都是惯坏的。

            惯,就是动物园式的教育,宠物式的教育,拿小孩当宠物,一味溺爱,好吃好喝,不加训练与管束,一旦投入战场,内外反差太大,非常危险。古代兵书说,将军应爱兵如子,“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谿;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但光爱行不行?不行,还得有点规矩,“爱而不能令,厚而不能使,乱而不能治,譬如骄子,不可用也”(《孙子·地形》。

            父母宠孩子,惯孩子,麻烦是一辈子。心理学家说,儿童的心理特点基本上是形成于五岁以前。五岁以前惯坏了,撒泼打滚,哭闹成性,就扳不回来了。

            古人对宠、嬖二字的使用,远较今日为广。凡养之畜之,爱之喜之,临之御之,役之使之者,都是宠物。君畜臣,男人宠男人,叫外宠;御后宫,男人宠女人(爱屋及乌,以及于外戚、宦官),叫内宠。储君的废立,经常取决于国君对女人的宠爱。

            男人有男人的宠物。

            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论语·阳货》)。

            女子和小人就是君子的两类宠物。女子是全称,小人则是男人的一部分。两者都是君子所养。作为宠物,可以归入同一类,少调失教的那一类。学者虽为圣人讳,不惮辞费,曲为之辩,但原文实在太清楚,绝对是男性话语。如果不是,反倒怪了。他嫌小人没教养,但男的可以“有教无类”,女学生是一个不收,他也不敢收。

            倒转纲常(4)

            女人和奴才,因为被养,和主人的关系很密切,亲密可以亲密到蹬鼻子上脸,以致于不逊,你想把她(或他)甩掉都甩不掉,就像狗,扔了还会跑回来,你不理她,她又委屈,充满怨气。古代征服,常用俘虏的男人看门养马,女人为妻室。过去我不懂,觉得太危险。其实,这就像人把没有杀光吃掉的野兽养起来(一般是幼兽),变成宠物一样。从狼到狗,并非不可想象。汉朝的金日磾,就是典型的例子。亡国奴无家可归,比本国人更可靠,就像狗比人忠诚,道理一模一样。奴才可以控制主人,也是常有的事。

            但女人也有女人的宠物,女人虽被男人养,也有养人的资格。男人再怎么轻贱妇女,也不能拿母亲、女儿不当人,特别是母亲。世界上,再牛的男人也是女人所生,女人所养。这是倒转纲常的突破口。

            骄子和怕老婆的丈夫,就是女人的宠物。

            八、如何读《左传》

            《左传》是讲“乱”,讲“礼坏乐崩”。“乱”的原因是什么?原书有答案:

            并后、匹嫡、两政、耦国,乱之本也。(《左传》桓公十八年)
            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嫡),大都耦国,乱之本也。(《左传》闽公二年)

            原文的意思是说,一个国家,权力被二元化或多元化,即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势均力敌的第一夫人,两个或两个以上势均力敌的继承人,两个或两个以上势均力敌的执政大臣,两个或两个以上同时存在的首都,这是一切祸乱的根本。我说过,这段话是解读《左传》的钥匙。当时的继承危机,背后是男权和女权的斗争,驯化和反驯化。

            这里面,王或诸侯是中心人物。在他下面,有两股力量。一股是内宠,即君主的配偶和配偶背后的母族(后世叫外戚),各种外国势力,即女权的力量。奄竖类的宦者,当时不如后世重要,也是属于这股势力。她们(或他们)的代表是“后”和续娶的其他配偶。另一股是外宠,即君主手下的大臣和大臣背后的父族,以及其他贵族。第一是君主本身的族人,其最近的兄弟和子孙,第二是其他公族,有同姓,有异姓;有老贵族,有新贵族。他们的代表是执政大臣即所谓“政”,则是男权的力量。两股势力争的是有继承资格的小孩子。孩子都是母亲所养,但归根结底是要继承父亲。前者叫“内”,是以内朝而论,其实是外交关系和国际关系,反而是外部势力。后者叫“外”,是以外朝而论,反而是本国势力。比如齐桓公活得长,前后娶九个老婆,背后有九个国家,她们生了十几个孩子,为此打得你死我活,就叫“并后”、“匹嫡”。春秋初年,虢公、郑伯为周平王的左右卿士,虢是老贵族(出于文王母弟),郑是新贵族(出宣王母弟),虢、郑争政,就是属于“二政”。“耦国”则指诸子的封地,比如《左传》开头的“郑伯克段于鄢”(隐公元年),郑武公的夫人姜氏有二子,长子寤生即位为君,住在郑的首都,当时首都叫“国”。姜氏偏爱他的弟弟段,把段封在鄢,鄢只是“都”,是次级城市,城大逾制,如同第二个首都,这就是“耦国”。

            整个《左传》,都是由男权和女权激烈斗争的爱情悲剧所组成。故事的基本模式是,国君为了嗣续和外交关系,总要娶好几个老婆,但有“公牛效应”,他们往往爱上年轻美貌的小老婆(有时还是儿媳妇)和小老婆的孩子,因而废嫡立庶、废长立幼,造成国际关系的混乱和紧张;国内的执政大臣和贵族势力,围绕嫡庶长幼、立子立弟,斗争也十分残酷,不但经常发生弑君杀后的惨剧,继承人的命运也十分可怜,只有父族和母族各有大援,才能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