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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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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这是拜抽水马桶之赐。抽水马桶,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欧美现代化的厕所,公厕分男女,一般都是小便器、大便器和洗手池三位一体,四壁贴瓷砖;家里的厕所则是马桶、洗澡盆、洗手池三位一体,四壁贴瓷砖。日本的厕所,从前是中国式,全盘西化后,精益求精,特别能在马桶上下功夫,声光化电,功能最全,不仅对各国传统兼收并蓄(如其冲洗功能,就是吸收了南亚、东南亚“一洗了之”的传统),还能于现代之外保存古风(有些相当高级的厕所,依旧是蹲坑)。

            天不生蔡伦(3)

            如今,市政建设,厕所改造是一大难题。特别是迎奥运,兹事体大,不容忽视。近百年来,中国人为体用之争吵得不亦乐乎,至今不能取得共识。汪曾祺先生尝言,甭管怎么全盘西化,有一样化不了,就是中国文学总得用中国话写中国事(出处忘了)。但在厕所的问题上,国粹论却很难立足。刘心武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高雅的话题》(《东方纪事》1989年1期,4-7页)。他说,“吃、喝、拉、撒、睡”是“至关重要的生存环节”,厕所“绝非庸俗荒唐的话题”,“在卫生间的问题上,我承认自己是‘全盘西化’的主张者”。

            他说的“全盘西化”,就是指三位一体的厕所,25年过去,已经不是新鲜事。

            四、“全盘西化”前的中国厕所

            在中国的厕所还没有“全盘西化”之前,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前现代的厕所,即不久以前大家还能看到,现在恐怕也没全部消灭的厕所。其中有的,恐怕要及时抢救,适当保留,列为文化遗产。

            小时候,我上过的厕所,基本上是胡同里还保留的那种公共厕所,蹲坑,坑边有两块砖或特意高起一块的水泥脚垫(有的没有),中间有隔墙(有的没有),还是两千年一贯制。不同的是,那时好像比后来卫生一点,坑上经常有带木柄的盖,到处撒石灰。北方厕所使用炭灰一类东西作干燥剂和除臭剂,是有传统的(宫里就是这么用)。木盖,也是属于古风。我们小学,寄宿制,中午一定要午睡。为了逃午睡,怕被老师抓住,干脆躲在厕所里(老师是女的,进不来)。我能躲在里面,想必能够容忍。蹲坑,是那时的习惯。中国的农民特有蹲功,地头上蹲,家门口蹲,端着碗在大十字上蹲,如厕也是这种姿势。蹲惯的老人,还真不习惯坐马桶,往往仍取蹲姿,两脚踩在马桶圈上,比如俺的老乡赵树理,据说就是如此。

            除了封闭式,儿时称为“伦敦”(谐音“轮蹲”)的这种厕所,随着年龄增长,我还见过两种开放式的厕所。

            一种是全面开放。广阔天地,无墙无坑,房前屋后,犄角旮旯,有那么个地方,算是比较固定。不太固定,则随屙随干,有如牛马虽遗。比如30多年前,我在内蒙临河用过的厕所,就是如此,那里很干,非常符合生态学的原理。这样的厕所,倒是可以欣赏景色,但没有心情。白天,常有一种飞虫,形似蜜蜂,不是采花,而是逐臭,像可恶的苍蝇一样,挥之不去,盘旋复至。黄昏,则蚊蜹如云,叵耐叮咬。夜里,“一天星斗拱黄庭”,静得可怕。

            一种是半开放。也是30多年前,在风景如画的江南水乡,鲁迅和秋瑾的老家,偶然撞见。我记得,一条石板路(纤道),蜿蜒于绿色的水乡,路边有一形似马厩,无以名之的建筑,前面开放,后面有墙,据说就是厕所,人坐“马槽”上,一边方便,一边可以欣赏田园风光(参看附录)。

            要说古意盎然,还要属山西的厕所。30年多前,有一次,我在祁县或太谷等车(记不清了),路边有个厕所,人在上面蹲,猪在下面跑,噜噜待哺,除高下之差比较大,和考古发现的汉代模型完全一样。我想,这就是圂了。古人说,太任如厕小解,生下周文王。他的出生地,是叫“豕牢”(《国语·晋语四》),即猪圈式的厕所。

            还有,我们家乡,山西武乡县的厕所。这种厕所,很能体现山西人的节俭精神——点滴积攒,肥水不流外人田。它和上面的厕所又不一样,只有四面短墙、一口深坑。坑是做成圆形,有一人多深。为了积肥,防止渗漏和干涸,一般是用砖石券砌,好像一口井,井下的粪水光可鉴人,坑口上架石条或石板,有些就是古碑,和电影《老井》中的描写一样(有些港台导演不熟悉,还以为是夸张,我可以证明,一点不夸张)。还有更宽更深的一种,则属于公用,如小学的厕所。厕分男女,中隔短墙,男女半边坑。这种茅坑,大解有如投弹,必移足以避之,令人尴尬;若男女同时如厕,并蹲共起,下面照镜子,上面脸对脸,也让人无地自容。有一次,起猛了,天旋地转,咣叽摔在石条上,颇有后怕。后来读书,我才明白,晋景公腹涨如厕,“陷而卒”(《左传》成公十年),恐怕就是掉进了圂式厕所或这种深井式的茅坑。如果是前面两种,断乎不会如此。

            此外,在人口密集的村镇和城市,还经常用便器代替厕所,轻便而易于转移,设身处地想一想,实在高妙。

            便器古称亵器,也叫廁牏。小便用溺壶,大便用净桶。

            溺壶,也叫夜壶。北方天冷怕起夜,多置于室内,早晨起来,才移入厕所,倒掉,供次日使用。南方的老人也用之。《老井》中就有张艺谋倒夜壶的镜头。我在山西也用过。这类器物,民间所用,多是粗劣的陶器。但战国秦汉以来,古代称为虎子的溺器,出土实物多有之,壶口或作虎口形,或铜或瓷,有些还是金银器,奢侈豪华。唐以来,虎子改称马子,是避李唐先人李虎讳(《云麓漫钞》卷四)。港片多用“马子”代指女朋友,大陆也学会了(如《没完没了》),其实这不是粤语,而是港片国语版借用的台湾词汇,含义很下流。

            净桶,净亦圊字,也叫马桶或恭桶。这种器物,南方最多,北方也有。南方多在河湖岸边清洗,北方缺水,是垫灰土而扬弃之(现在养猫,处理粪便的方法与此类似)。马桶,来源于马子。马子本来是亵器的统称,不分大小便。恭桶则和明清科举制有关。过去,科举考场有两块牌子,一块叫“出恭”,一块叫“入敬”,士子如厕,要领出恭牌,大便叫大恭,小便叫小恭,统称出恭。

            天不生蔡伦(4)

            故宫无“伦敦”式厕所,只有存放便器的所谓“净房”,往往在各院配房之后的旮旯小屋内(但明故宫有厕所)。溥仪在长春的伪皇宫(今称傀儡宫)有厕所,是日本人修的洋厕所,他常在里面看书和办公,现在是古迹。明清北京城的民宅,内宅是把厕所安排在最北的正房两侧,外院是把厕所安排在西南角。《左传》定公三年说“夷射姑旋焉”,“阍以缾水沃廷”,即有人在院子里小便,然后用水冲。《汉书·东方朔传》也说东方朔“醉入殿中,小遗殿上”。我经常想,故宫那么大,皇上或大臣内急,上朝时是不是得忍着,如果不能就近解决,将如何是好。总不能一人揣一个,随时方便吧。我替古人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上述亵器,有些是文物,比如虎子。但马桶也有人收藏。如荷兰汉学家高罗佩,他的儿子就收藏马桶。皇上的马桶当然是文物。但他收藏的是民间的马桶。
            稀缺增值,文物的价格是与时俱进,没准将来是宝贝。

            西方文化的优越性,除了枪炮,厕所最大。他们的特点是先兵后礼,先杀后救,先毁后建,先打上一顿,再给你传播文明。承中国人民大学的张鳴教授指教(见文后附录),北京的厕所改造就是打八国联军进北京才开的头。别的国家不上心,美国和日本,成绩最可观(日本特重厕所文化)。

            这以前呢,文献记载可不大雅观。中国的“首善之区”,那是“粪除尘秽满街头”(《燕京杂咏》),“京城二月通沟,道路不通车马,臭气四达,……”(《燕京杂记》),到处是“小人之风”(见宋玉《风赋》)。

            五、先进于厕简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论语·先进》)。在拭秽的问题上,也有先进和后进之分。今语所谓“先进”其实都是“后进”(日语捣的乱),其中充满辩证法,说起来挺绕。

            大约十年前,陈平原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厕所文化》。文章收入他的随笔集《阅读日本》(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107-113页)。他说,他“真的以为‘厕所’里面有‘文化’——准确地说,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包括公德心、科技水平、生活习俗、审美趣味等),在厕所里暴露无遗”。他特别提到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关于厕所》(收入他的随笔集《阴翳礼赞》,丘士俊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125-133页)。谷崎氏讲的多是日本人的审美情趣,文笔优雅,充满怀旧情绪,其中的话题,也包括厕所(他在《阴翳礼赞》一文中也有所讨论,同上,4-6页)。此人生于1886年,老头子。日本在现代化的问题上是捷足先登,见得多了,不免留余地,年纪大了,容易往回转。他老人家对现代厕所不甚恭维,特别是抽水马桶和四壁瓷砖。相反,平原兄经过“文革”插过队,他对日本昔日的“风雅”也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