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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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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幽静竹林中,“粗野原始的厕所”,他在广东农村欣赏过,“一怕风雨,二怕黑夜,三怕肚子不争气,四怕‘莫道君行早’……”。谷崎是从先进,平原是从后进,在先进与后进的问题上,两人说不到一块去。

            平原兄,文章写得漂亮,特别是对箇中的“大俗”和“大雅”颇能曲尽其妙。但我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即他游历日本寺庙的感受。他说,京都东福寺,禅林东侧有僧人专用的厕所,叫“东司”或“东净”。这所漂亮的建筑并不对游人开放,他个子矮,踮着脚尖,从窗缝往里瞧,发现排坑之间没有隔离的屏障,有点纳闷。归而读书,才发现,《摩诃僧祇律·明威仪法之一》有云“屋中应安隔,使两不相见,边安厕篦”。他说,“厕篦也叫‘厕简’、‘厕筹’,乃大便后用以拭秽之竹木小片。厕所边上插着木竹小片,这情形我还依稀记得。能用自身经历印证千年古书,真说不清应该是喜还是悲”。

            他所看到的就是真正“先进”的东西。

            提到厕简,有件趣事,甘肃马圈湾出土的简牍,有些木简是和粪便样的东西共存,看来是用废简当厕简,就像现在拿废弃文件当手纸,出土灰坑(T5)原来是粪坑,年代属于西汉时期(吴礽禳等《敦煌马圈湾汉代烽隧遗址发掘报告》,收入吴礽禳等释校《敦煌汉简释文》,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1年,271-361页)。胡平生先生曾以此事请教于张政烺先生,查出六条文献。其中除平原兄引用的一条,还有《北史·齐文宣帝纪》、《南唐书·浮图传》、《江南野录》、《辍耕录》和李商隐的《药传》诗(《敦煌马圈湾简中关于西域史料的辨证》,附录二:马圈湾木简与“厕简”,收入吴荣增《尽心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296-297页)。

            他的结论是,和尚固用厕简,但却不是由天竺传入。因为佛教传入前,我们已经有厕简。

            看来,蔡伦之前,这是重要手段,至少也是办法之一。

            六、后进于手纸

            蔡伦之后呢?

            上面说过,纸代替竹木简,作主要书写材料,大约是在南北朝时期。南北朝以来,国人如厕,除继续使用上面说的厕简,奢侈者或以帛拭秽,更为普遍,还是用纸擦屁股。颜之推说,“其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即不许用带“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的废旧纸张擦屁股(《颜氏家训·治家》)。这种“敬惜字纸”的习惯一直沿用于后世。但如果不是这样的纸张呢,看来还是可以擦屁股。原来,我国拭秽的传统,主要就是利用咱们读书写字的材料,这真是雅俗并用的最好例证。擦屁股纸,从前叫什么,还不大清楚,但明清以来,这种纸叫“手纸”(很多是草纸,但也不排除使用高级纸张),是没有问题的。如:

            天不生蔡伦(5)

            荆公见屋傍有个坑厕,讨一张手纸,走去登东。只见坑厕土墙上,白石灰画诗八句:“初知鄞邑未升时,为负虚名众所推。苏老《辨奸》先有识,李丞劾奏已前知。斥除贤正专威柄,引进虚浮起祸基。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声遗。”荆公登了东,觑个空,就左脚脱下一只方舄,将舄底向土墙上抹得字迹糊涂,方才罢手。(《警世通言·第四卷》)他从此之后,便一心一意的伺候李大人,又十分会巴结,大凡别人做不到的事,他无有做不到的。李大人站起来,把长衣一撩,他已是双手捧了便壶,屈了一膝,把便壶送到李大人胯下。李大人偶然出恭,他便拿了水烟袋,半跪着在跟前装烟;李大人一面才起来,他早已把马子捧到外间去了;连忙回转来,接了手纸,才带马子盖出去;跟着就是捧了热水进来,请李大人洗手。(《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九十九回》)韩捣鬼两边一看,并无人影,就放大胆子走上前去,说道:“大奶奶要手纸,我这儿有。”那堂客笑道:“我正想着要手纸,你倒知趣。”韩捣鬼听见说他知趣,心中大乐,赶忙取出,蹲下身去递了与他,顺便伸过手去碰了一碰。那堂客笑嘻嘻将他的手一推,说道:“叫人瞧见,像个什么样儿?”韩捣鬼问道:“你住在那儿?家里还有谁?”堂客道:“我就住在前面不远儿,家里只有我一个。”说着,站起来系了裤子。(《红楼复梦·第四十一回》)当然,手纸的用途,还不止这些,也用来擦鼻涕抹眼泪,或作妇女月事的辅助用品:太太这个当儿听她说了句“舍不得太太”,早已眼泪汪汪的在那儿从袖口儿里,掏小手巾儿擦眼泪,一面又要手纸抹鼻子。(《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碧箫听小钰说来有些情理,便布了蔼如的耳朵说道:“我们两人从前商议的话,难道忘了?将来同床共被,岂有瞧不见的?如今生死交关,就给他瞧瞧,也不是外人。”蔼如听了,不作声。碧箫就轻轻抱他躺在炕上,把银红纱裙揭开。只见绿纱裤上,已是浸得鲜红,便轻轻解开裤带,褪将下来。蔼如着了急,叫道:“我情愿死,不给他瞧的。”碧箫用力把他两腿捺住,说道:“小钰你远远站着瞧,不许动手动脚。”小钰笑嘻嘻的道:“我不动手,只是要辨那经的血,必得掰开了腿细细瞧的。”碧箫当真把他两腿往上一掀,掰将开来。小钰看个不亦乐乎,便道:“够了,我去画道符来,一医就好。”便忙忙回到自己房中,叫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宫女来,附着耳说了几句话,宫娥笑笑说:“容易,容易。我去取了来。”小钰便同着他来到蔼如那边,说道:“符已画好了。我不便动手,叫他来替姐姐包扎罢。”宫娥便将热水倒在坐桶内,说道:“我先替公爷洗净了,才好包呢。”小钰还笑迷迷站在旁边看,蔼如说:“你出去罢。”碧箫就一手推了他出房,忙忙闩上了门。瞧那宫娥洗净了血,用帕揩干了,袖中拿出些折叠的细手纸衬着,用一个白绫制就的东西,捆缚停当。说:“公爷,你停一会,纸湿透了解开来,换些净纸依旧拴上。直等身上干净了才好解去。”蔼如说:“那有这许多符来换呢?”宫娥笑道:“这是叠的手纸,那里是什么符?”碧箫说:“你这白绫的套儿制得很巧,恰好缚在胯下,怎么预先知道就制端整了?”宫娥说:“我原是做来自己用的。还没有用,听见王爷说公爷要使,才送来的。”蔼如问道:“你也有这个病么?到底叫什么病症,会死不会?”宫娥又笑道:“那是什么病?何尝会死?这叫做月经,又叫月信。医书上说的: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七七四十九而天癸绝。其中有早的,十二三岁也就来了。往后每月要来一回呢。”(《绮楼重梦·第二十一回》)现在叫卫生纸的东西,英语叫toilet  paper,日语叫书信或信(真雅)。上面说过,toilet的意思本来是梳妆。toilet  table  是梳妆台(也叫dressing  table),toilet  bowl是抽水马桶。它们都是厕所中配套使用的东西。手纸是我们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月事用品也是,电视广告天天讲,月月讲)。虽然,这类产品,在全世界还没有彻底普及,就和三位一体的厕所一样。但这正是商机所在。

            现代卫生纸,是可溶性的纸。过去,我们用草纸,常把马桶堵了,那是不配套。现代化的特点就是成龙配套,要有全有,要无全无。在手纸的问题上,我和平原一样,也是“吾从后进”。

            七、我的结论滴水见太阳。从厕简到手纸到卫生纸,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人类文明的一般演进,也可以看到中国的地覆天翻。

            我的结论是,人类的饮食、排泄是携手而并进,书籍、手纸(取其广义,包括厕简、手纸和卫生纸)也是比翼而齐飞。虽然,美食和书籍的发展总是遥遥领先,但后者也不甘永远落后,照样有文野雅俗之分,文雅的东西可以先文雅起来,但再野再俗,也有缓慢的发展(就像老百姓的生活),和我们的精神世界不一样。

            这是我的进化观。

            2004年12月12日写于蓝旗营寓所附录:来信摘登2004年12月29日,张鳴先生来信说:(一)关于江南的半开放式厕所。

            天不生蔡伦(6)

            浙江北部农村的厕所,是这样的:一般厕所三面有墙,一面开放,开放的面一般对着马路,厕所里安放着一个或者数个大缸,大缸对着马路的那面,安一个木制的架子,架子上钉满了板,架子的上沿是很圆润的,好让人坐上去比较舒适。人坐在上面,屁股刚好伸到大缸的上空,屎尿自然进入缸内。出恭的时候,不仅可以看眼前美景,而且还可以跟马路上的人闲聊,碰上男女分开的厕所(一般是不分的),彼此之间还可以一边拉屎一边调情,这是我亲眼所见。不过,北方人使用这种厕所一般都会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脱裤子的时候,总是难免有走光之嫌。

            (二)关于八国联军在北京建公厕。

            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后,马上发现北京的公共卫生危机,四下的农民不敢进城收集粪便,使得本来就污秽不堪的北京简直脏得令人无法容忍,居民为了保住自家小院的清净,都跑到街上随地大小便。于是,分区占领的联军开始着手解决这个问题,特别以美占区和日占区搞得最好,他们开始在街上修建公共厕所,组织人员定期打扫,安设路灯,严格查禁随地方便者,查到了罚去打扫厕所,做苦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