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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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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这非但不是《史记》的粗疏,反而是它的谨慎。如果吹毛求疵,给《史记》挑错,当然会有大丰收,但找错误的前提,首先也是理解。

            司马迁:史学中的文学力量(2)

            《史记》伟大,它的作者更伟大。我们“读其书而想见其为人”,一定要读他的《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太史公自序》很重要,因为只有读这篇东西,你才能了解他的学术背景和创作过程,知道他有家学渊源、名师传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生老道,所以文笔也老道。但我们千万不要忽略,他还有一封《报任安书》。如果我们说《太史公自序》是司马迁的“学术史”,那么《报任安书》就是他的“心灵史”。这是一篇“欲死不能”之人同“行将就死”之人的心灵对话,每句话都掏心窝子,里面浸透着生之热恋和死之痛苦。其辗转于生死之际的羞辱、恐惧和悲愤,五内俱焚、汗发沾背的心理创伤,非身临其境,绝难体会。小时候读《古文观止》,我总以为这是最震撼人心、催人泪下的一篇。

            司马迁为“墙倒众人推”的李将军(李陵)打抱不平,惨遭宫刑,在我看来,正是属于鲁迅所说敢于“抚哭叛徒”的“脊梁”。他和李将军,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将,趣舍异路,素无杯酒交欢,竟能舍饭碗、性命不顾,仗义执言,已是诸、刿之勇不能当。而更难的是,他还能在这场“飞来横祸”之后,从命运的泥潭中撑拄自拔,发愤著书,成就其名山事业。读《报任安书》,我有一点感想:历史并不仅仅是一种由死人积累的知识,也是一种由活人塑造的体验。这种人生体验和超越生命的渴望,乃是贯穿于文学、艺术、宗教、哲学和历史的共同精神。史家在此类“超越”中尤为重要。它之所以能把自身之外“盈虚有数”的众多生命汇为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首先就在于,它是把自己的生命也投射其中。我想,司马迁之为司马迁,《史记》之为《史记》,人有侠气,书有侠气,实与这种人生经历有关。一帆风顺,缺乏人生体验,要当历史学家,可以;但要当大历史学家,难。我以为,“大历史”的意义就在通古今,齐生死。

            以个人荣辱看历史,固然易生偏见,但司马迁讲历史,却能保持清醒客观,即使是写当代之事,即使是有切肤之痛,也能控制情绪,顶多在赞语中发点感慨,出乎人生,而入乎历史,写史和评史,绝不乱掺乎。

            对司马迁的赞语和文学性描写,我很欣赏。因为恰好是在这样的话语之中,我们才能窥见其个性,进而理解他的传神之笔。例如,在他笔下,即使是“成者为王”的汉高祖也大有流氓气,即使是“败者为贼”的项羽也不失英雄相。就连当时的恐怖分子,他也会说“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就连李斯这样的“大坏蛋”,他也会描写其临死之际,父子相哭,遥想当年,牵黄犬,逐狡兔的天伦之乐。很多“大人物”写得就像“小人物”一样。

            同司马迁的“发愤著书”有关,《李将军传》也值得一读(有趣的是,它是放在《匈奴传》和《卫将军传》的前边)。他讲李陵之祸,着墨不多,对比《汉书》,好像一笔带过。这种省略是出于“不敢言”还是“不忍言”,我们很难猜测。但他在赞语中说:

            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司马迁说的“李将军”是李广而不是李陵,然陵为广孙,有其家风,就连命运的悲惨都一模一样。我们拿这段话对比苏建评卫青的话,“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卫将军传》赞引),他的“无言”不是更胜于“有言”吗?

            汉代以后,“卫将军”只见称于记录汉代武功的史乘,而无闻于民间。相反,李将军却借诗文的传诵而大出其名。1997年,中国历史博物馆举办全国考古新发现精品展,其中有敦煌市博物馆送展的西晋壁画砖,上面有个骑马的人物,正在回头射箭,上有榜题为证,不是别人,正是李广其人。

            看见李将军,我就想到了司马迁,想到了史学中的文学力量。

            2003年3月10日改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附记】

            此文的题目原作《我读〈史记〉》,过于平板,现在改了一下。

            王国维:别让书生搞政治(1)

            因为住得近了,搬到清华南边的蓝旗营,有门可通其内,身体“亚健康”,我开始强迫自己,像溜狗一样,每天早上,牵着自己到清华园里遛一圈。除了溜腿,也溜脑筋。所谓“溜脑筋”,就是散步散到“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前,摇头晃脑念一阵再背一阵,检验自己的记忆力。这是常常让我想起王国维先生的地方。

            他的墓,我也去过,在西山脚下的福田公墓,不是孑然独处,而是和其他普通人,站一横排,向右看齐,旁边有个漂亮女孩作伴。

            还有一个让我想起他的地方是饭馆。如今的饭馆,几乎家家都有一道由玻璃水箱组成的短墙,里面是鱼鳖虾蟹,生猛水族。它们在晶莹闪亮的水箱中摇头摆尾,上下游动,让人分享其乐。等菜的时候,我老拿眼瞅它们,瞪着瞪着,就会想起一句话:“只欠一死”。

            这些都是身不由己的联想,和我对先生的敬意毫无关系。

            有人回忆,1927年6月2日(阴历端午前二日),有一长辫先生,在颐和园鱼藻轩,临流独立,尽纸烟一枝,效屈子自沉,留下遗书一纸,曰: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

            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这就是学林共仰,我也佩服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

            过去,我到鱼藻轩凭吊,曾惊讶湖水之浅,浅到什么程度?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是只有脚脖子深。小时候,我常在那儿划船游泳,这是昆明湖中最浅的地方。这怎么会淹死人呢?是不是当年的水比现在深?我也纳闷过。但答案是否定的。我从前人的回忆琢磨,他老人家是赴死心切,不知深浅,竟从临水的高台直接往下跳,而且是以头入水,扎在泥中,可惜了。我猜,呛水之前,他就已经摔死了。

            从照片上看王先生,我并不觉得可亲,甚至觉得可畏,让我有难以接近的感觉。但读其书,我非常佩服,想了解他,也想理解他,觉得离我并不远。

            王国维先生生于1877年,死时只有51岁,是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是宋以来殉节者的惯用语,如宋谢枋得遗书云“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续资治通鉴》卷一八七)。“经此世变”,盖指他奉旨进京,先见溥仪出宫,后逢南军北上。“义无再辱”,则典出李陵谢汉使之召。史载李陵被俘,武帝族其全家,使陵绝望于汉终不归。及昭帝即位,汉使召陵归汉,说你的老朋友当了大官,“来归故乡,无忧富贵”,等于给他平反昭雪,把他的“汉奸”帽子给摘掉了。可李陵太倔,竟说:“丈夫不能再辱”(《汉书·李陵传》)。他心里的道德标准,那是大丈夫不能叛变,更不能反覆叛变。昔我降胡,已是奇耻大辱,今再归汉,则更填一辱。四句话连一块读,总之是个“死”字。王氏“一辱”在辛亥(1911年),“再辱”在丁卯(1927年),而不一定是家里闹的。后者即便有,也顶多是诱因或催化剂。我的理解是这样。

            在关于王国维死因的各种推测中,除政治原因和精神苦闷,也有强调“长子之丧,挚友之绝”。台湾出过《王国维之死》,罗列众说,始终没有考清楚。而诸说之中,当以“罗振玉逼债”说最难置信。然而无独有偶,学术界却至今还在流传罗振玉剽窃王国维作《殷墟书契考释》的谣言。加之王体弱多病、木讷寡言,予人以“老实可欺”之相,更引人同情。他死后的评价多是理想之辞(比如陈寅恪先生的碑铭)。郭沫若“抑罗扬王”,一心想把学问很大的王国维和思想反动又是汉奸的罗振玉划分开来(《鲁迅与王国维》),其实办不到。我们应该划分的倒是同一个人的政治与学术,对罗对王都是如此,对所有历史人物都如此。不以人废言,也不以言废人。

            王国维和罗振玉是中国近代学术史上的双星。罗长于王,是研究本世纪“五大发现”的先驱。“五大发现”,包括殷墟甲骨、西域简牍、敦煌卷轴、大库档案和外族遗文,今多去后两项不数,称为“三大发现”。王走上学术之路是受罗氏诱掖奖进,做学问的一切条件,钱、书、材料和训练,都是仰仗于罗。学界把这个学派叫“罗王之学”是很恰当的。

            研究王国维的治学经历,我们不难发现,它是以甲午、辛亥分为前后三段(甲午是受外国刺激,辛亥是受革命刺激)。甲午(1894年)之前,1877-1893年(1-17岁),他博览群书:好《史》、《汉》、《三国志》,厌《十三经注疏》,治举子业,并不成功。甲午之后,1894-1910(18-34岁),他弃贴括不为,专治西学,先迷西洋哲学,后治词曲说部。辛亥(1911年)之后,1911-1927年(35-51岁),他才“尽弃前学,专治经史,日读注疏尽数卷,又旁治古文字声韵之学”(罗振玉《观堂集林》序),通过与罗共同整理出土材料,因而取得很大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