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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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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我想,这是“活语言”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怒不可遏,乐不可支,幽默真幽默,痛快真痛快,远不是雅言所能望其项背,特别是用于骂人。

            骂是一门种艺术。

            凡遇可恶可恨之事,不可不骂也。

            但骂人不吐脏字,那是很高的修养,难。

            击鼓骂操,横眉立目,咬牙切齿,指着鼻子骂,戳着脊梁骂,大骂特骂,这里面有表情和发音的规律可以探寻。

            人类的表情很丰富,有人作心理测试,墙上挂张百脸图,自己给自己打分。我们的喜怒哀乐,什么都写在脸上,特别是情绪激动也比较直率的人。

            我猜,人类最基本的表情是怒,这是我们和动物最有缘分的表情。我记得,有一次,有个热爱动物也研究动物的美国学生,他驱车带我游历美国西海岸,从南到北,一路狂奔。在路上,我们对动物讨论了很久。当时,我太自以为是想当然。我说,动物最基本的表情就是怒,比如猛虎下山,龇牙咧嘴,咆哮山林,这才是动物本色。牲口,高级一点,有悲有惧但不会笑。牛之因老伏死,泪水盈眶;猪之以肥见杀,一路狂嚎,它们顶多如此。哪里赶得上我们人类,挤眉弄眼,表情异常丰富。他不同意。他说,专家研究过猫、狗,它们的表情其实比人丰富,只不过隔膜太深,没有了解之同情。我想,他比我懂,肯定说的对。但人之骂人,怒火中烧,高声詈骂,样子一定很难看。当我们怒斥对方太畜生时,我们自己也一定很畜生,而且恐怕是野兽一般,凶相毕露如虎狼,这点还是可以成立。

            骂人,除龇牙咧嘴像我们的动物朋友,发音也像,原理是积聚势能。人发怒,一般先抽气闭息瞪眼睛。瞪眼则咬牙,咬牙则咧嘴,好像拉弹弓,先朝后一收,再朝前一放,嗖的一声射出去。或像吐痰那样,先在嗓子眼里打滚,再啪的一声吐出去。方法略同犬吠,也是憋一腔怒火,酝酿于喉咙,压着挤着往外冲,效果有如炮弹,呼啸而出,爆破于双唇之外。语言学家称之为“破擦音”。比如,北方人说cào或rī,如果情绪激动,总是摩擦于前,爆破于后。但前者用齿尖摩擦,声音小,节奏短,远不如后者用上颚摩擦,口腔震动大,声音拖得长。效果更强烈,还要数临河的“shī他”,“shī他”乃“rī他”之音转,其实是同一词的两种发音。发shī,嘴巴是张开的,气流呼啸而出,而不是含在嘴里,声音也拖得长,形成更大的落差。南方人说“diū你妈”,因为绵软,缺乏这类特点,难免逊色。

            比较一下英语吧(我知识不够,远不足以论“天下”,举一反亿,是迫不得已)。他们的fuck,是以上牙咬下唇作准备,其他略同于我们的cào、rī和shī(注意:他们的很多脏字都是以类似广东话的入声韵尾来收尾,特别是t、k)。发音方法简直如出一辙。

            像,真像。

            然而有趣的是,这里没有传播。

            相似是出于人心同理。

            2004年5月27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附记】

            此文原来的标题是“读书偶记”,副标题才是“天下脏话是一家”,现在用副标题作正标题。

            注意:文中的“※空皮而※※,※无力而髝髞”,有四个字要造字:

            (一)第一句。

            (1)第一字,左边是尸,右边是扁。

            (2)第五字,左边是羸,右边是皮。

            (3)第六字,左边是耷,右边是皮。

            (二)第二句,。

            (1)第一字,尸旁下加盖。

            与古人谈心

            司马迁:史学中的文学力量(1)

            很多年前,有人约稿,说是给青年学生推荐点文史类的经典,很多人写,然后凑成一本书。写什么好呢?约稿人说,你就拣历史方面自己觉得重要的书,随便写,字数在三千字左右,当然,最好通俗一点。我依命行事,临动笔,想了一下,在我心中,什么够得上“重要”二字?好像很多也很少,千挑万选,未必合适,为稳妥起见,还是写两本我比较熟悉也比较喜欢的书吧,一本是《史记》,一本是《观堂集林》。但文章写成,没有下文(眼下,这类书倒是大为流行)。最近,承张鸣先生不弃,要我为《新东方》奉献小文,我素无积稿,翻箱倒柜,只有这点东西在。现在拿出来,真不好意思。书是很普通的书,话是很普通的话,难免老生常谈,重复别人讲过的东西。说不定,还有什么狐狸尾巴,让人抓住,也保不齐。我只能这么说,这两篇旧稿,除大家熟悉的事,有些问题,我是认真想过,其中还是有一点心得体会。

            我们先谈《史记》。读它,我有一个感觉,就是我是在和活人谈话。司马迁,好人。好人经常倒霉,我对他很同情,也很佩服,觉得他这一辈子没有白活。

            《史记》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大家都知道,它是一部史书,而且是史部第一,就像希罗多德之于希腊,我们也是把司马迁当“史学之父”。但此书之意义,我理解,却并不在于它是开了纪传体的头。相反,它的意义在哪儿?我看,倒是在于它不是一部以朝代为断限,干巴巴罗列帝王将相,孳孳于一姓兴亡的狭义史书,像晚于它又模仿它的其他二十多部现在称为“正史”的书。我欣赏它,是因为它视野开阔,胸襟博大,早于它的事,它做了总结;晚于它的事,它开了头。它是一部上起轩辕,下迄孝武,“究天人之际,穷古今之变”的“大历史”。当时的“古代史”、“近代史”和“当代史”,它都讲到了。特别是他叙事生动,笔端熔铸感情,让人读着不枯燥,而且越想越有意思。

            司马迁作《史记》,利用材料很多。它们不仅有“石室金匮”(汉代的国家图书馆兼档案馆)收藏的图书档案,也有他调查采访的故老传闻,包含社会调查和口头史学的成分。学者对《史记》引书做详细查证,仅就明确可考者而言,已相当可观。我们现在还能看到的早期古书,它差不多都看过。我们现在看不到的古书,即大家讲的佚书,更是多了去。这些早期史料,按后世分类,主要属于经、子二部,以及史部中的“古史”。经书,其中有不少是来自官书旧档,年代最古老。它们经战国思想过滤,同诸子传记一起,积淀为汉代的“六艺之书”和“六家之学”。司马迁“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是我们从汉代思想进窥先秦历史的重要门径。不仅如此,它还涉及诗赋、兵书、数术、方技,包含后世集部和子部中属于专门之学的许多重要内容,同时又是百科全书式的知识总汇。它于四部仅居其一,但对研究其他三部实有承上启下(承经、子,启史、集)的关键作用。借用一句老话,就是“举一隅而三隅反”。据我所知,有些老先生,不是科举时代的老先生,而是风气转移后的老先生,他们就是拿《史记》当阅读古书的门径,甚至让自己的孩子从这里入手。比如大家都知道,王国维和杨树达,他们的古书底子就是《史》、《汉》。所以,我一直认为,这是读古书的一把钥匙,特别是对研究早期的学者,更是如此。

            读《史记》,除史料依据,编纂体例也很重要。这本书的体例,按一般讲法,是叫“纪传体”,而有别于“编年体”(如鲁《春秋》、《左传》、《纪年》及后世的《通鉴》)和“纪事本末体”(如《国语》、《国策》和后人编的各种纪事本末)。但更准确地说,它却是以“世系为经”,“编年”、“纪事”为纬,带有综合性,并不简单是由传记而构成,在形式上,是模仿早期贵族的谱牒。司马迁作史,中心是“人”,框架是“族谱”。它是照《世本》和汉代保存的大量谱牒,按世系分衍,来讲“空间”(国别、地域、郡望)和“时间”(朝代史、国别史和家族史),以及“空间”、“时间”下的“人物”和“事件”。它的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本纪”是讲“本”,即族谱的“根”或“主干”;“世家”是讲“世”,即族谱的“分枝”;“列传”是讲“世”底下的人物,即族谱的“叶”。这是全书的主体。它的本纪、世家都是分国叙事、编年叙事,用以统摄后面的列传。本纪、世家之外,还有“十表”互见,作全书的时空框架。其“纪传五体”,其中只有“八书”是讲典章制度,时空观念较差,属于结构性描述。原始人类有“寻根癖”,古代贵族有“血统论”,春秋战国“礼坏乐崩”,但“摆谱”的风气更盛(“世”在当时是贵族子弟的必修课),很多铜器铭文,都是一上来就“自报家门”,说我是“某某之子某某之孙”。司马迁虽生于布衣可取卿相的汉代,但他是作“大历史”。他要打通古今,保持联贯,还是以这样的体裁最方便。这是我们应该理解他的地方。

            司马迁作《史记》,其特点不仅是宏通博大,具有高度概括性,而且更重要的是,它还能以“互文相足之法”,节省笔墨,存真阙疑,尽量保存史料的“鲜活”。比如初读《史记》的人,谁都不难发现,它的记述往往自相矛盾,不但篇与篇之间会有这种问题,就是一篇之内也能摆好几种说法,让人觉得莫衷一是。但熟悉《史记》体例的人,他们都知道,这是作者“兼存异说”,故意如此。它讲秦就以秦的史料为主,讲楚就以楚的史料为主,尽量让“角色”按“本色”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