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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师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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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书籍名:《吾师余秋雨》    作者:哈马忻都


                                    有时,低俗能招架一切。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胡志宏先生又一锤打中了我,他知道我心中本有这种牺牲自己的豪气。这种豪气正可用来抹去一切艰辛,让你不好意思再说一个苦字。

            但是,我还是摇头。

            七

            学院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知道我的被选中,也知道我的拒绝。大家都等待着,很有耐心。

            据说现在很多单位选拔官员的时候,刚有选拔意图,那个被选拔对象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大量的检举信、揭发信都会以匿名、具名、联名的方式纷纷投寄到选拔机关。相比之下,当时的上海戏剧学院真是太纯净了。我拒绝了整整四个月,也就是留出了改换名单的四个月的空间,居然没有出现一个否定意见,也没有出现一个替代名字。

            当胡志宏先生告诉我这个情况的时候,我环视窗外的校园,有点感动。

            最终起关键推动作用的,是张廷顺老师。记忆中,在我十六岁进这个学院读书的时候,他已经是教务处长。文革结束后的“两个凡是”时期,我受到几个没有改变文革立场的人的审查,张廷顺老师负责学院清查工作,曾与他们遭遇,张老师厉声质问他们:“小余是我们学院的人,他在文革中的表现我可以担保,请问,你们是谁?文革时期你们在哪里?为什么要查这么好的人?我们学院谁委托你们查了?”那几个人被这个山东大汉问得怏怏而回。张老师质问那些人的事情,是当时在场的一些工作人员告诉我的,我却一直没有遇到张老师。据说他身体不太好,需要经常养病。这么多年过去,那天正是我拒绝出任院长四个月后,在学院的大草坪边遇到了他。

            他拉着我走到一棵树下,说:“我找了你好些天了。这个学校,几十年都没有安定过。你们也可怜,没上过什么正经课,全靠自学。我这个老教务处长,于心有愧!”

            这么一个悲情的开头,使我只想找话安慰他。但他没等我开口,又说下去了:“几十年折腾的结果,使整个学院帮派林立,没有一件事情能够取得一致意见,每次开会都吵得脸红脖子粗。现在,终于有一件事取得一致了:大家都选择了你。你再拒绝,就不好了。”

            有人敲门(4)

            “只要你答应做院长,”张廷顺老师说:“我还可以再一次出马,担任教务处长,补一补几十年的遗憾。当然这要你们考察审定。”

            “张老师,别这么说,别这么说……”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我的同班同学惠小砚从外地回上海,见我正在为如何有效地拒绝任命而苦恼,便爽利地

            说:“想不做官还不容易?我到学院里去说服老师,别把一个做学问的书生拿到火上去烤!”

            但是下次见面,她却对我说:“做吧。”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在学院里遇到一群女老师,都这样回答她的劝说:“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放心。”

            惠小砚说:“这年月,一个人让那么多人放心不容易。”

            八

            我终于告诉胡志宏先生:“让我做半个月的调查研究,再决定。”

            胡志宏先生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闪出愉快的眼神,说:“好。”

            我先直奔南京路、福州路的几个大书店,找到教育学的专柜,把有关中外办学经验和办学规范的书籍,全都买来。这时我才发现,这方面的书居然出了不少,而且由于文革后一切重起炉灶,全是新书。从外国名校的运行规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会议文件,到这些年国内高校进行教育体制改革的调查汇编,十分齐全。我认真地读了整整五天,高等教育,这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天地,第一次以一种高层逻辑展开在我眼前。在这种阅读中,多年来的学术思维帮了我的大忙,我已习惯于在一片纷杂的实际疑问中寻找逻辑支点。只要找到了逻辑支点,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在国内高校中,我觉得,华中理工学院的教育改革经验比较切中要害。

            然后,我就开始找学院里的各色人等谈话,从老教师到中青年教师,从系主任到总务处职员,尽量不遗漏任何一个群落。每次谈话我都劝阻他们发牢骚,也婉拒他们对我个人的鼓励,而只是排列各种有待解决的问题,区分这些问题的主次缓急,然后再一起探讨解决的方法,方法越具体越好。

            半个月的感觉一言难尽。如果打一个比方,我原先只是躲缩在一条大船的某间舱房里用功,虽然也能感觉到船在晃动,却不知道所处的位置,行驶的方向,海域的风浪,天象的变化。现在,我登上了船顶瞭望台,看清了这一切,又问明了航海规则,突然觉得不应该再一言不发地躲缩回自己的舱房里去了。

            后来回想,才知道,我同意调查研究,其实已经没有回头路。怪不得胡志宏先生有那么愉快的眼神。

            那天,我要回答他半个月前的眼神了,说:“好吧,开一个全校大会,我作施政报告。”

            施政报告的题目叫《我们别无选择》。那口气,那声调,很像是从船顶瞭望台上发出的。报告那天,据说连全院所有的清洁工人、汽车司机也都自发地挤到礼堂里来听了。

            这个报告,立即受到了当时的上海市教育卫生办公室负责人、现在的复旦大学校长王生洪教授的高度评价。他在同济大学专门召开全市高等学校校长会议,对这个报告作了详细的介绍。

            那么,我,也就站在驾驶舱里了。而且,我知道,附近海域的其它船只,也都在倾听我们这艘船发出的信号。

            九

            当然还得回到自己原先居留的“舱房”收拾一下。

            这一收拾,又依依不舍了。

            我对何添发、胡志宏这两位同事说,先得给我一点时间,把一篇重要的学术论文写完。这篇论文,就是我考察傩文化的总结:《论中国现存原始演剧形态的美学特征》。它的中文本,发表在北京的《戏曲研究》学刊上,它的英文本,发表在美国夏威夷大学的《亚洲戏剧》学刊上,题为Some  Observations  on  the  Aesthetics  of  Primitive  Chinese  Theatre,很多外国同行都读过。

            写这篇论文的感觉,与我以往写那么多学术著作有很大的不同。笔下的主要素材,不是来自别的书本,而是来自我本人的考察。因此,这就成了我向国际学术界所作的一个发现性报告。我知道在现代学术等级上,这种报告的地位最高。

            这篇论文向我开启了一个现代学术等级,但我却要离开。我在高高的书架前不断抬头仰望,心想这些由我一本本小心搜购而来的书,以及由这些书组成的那种氛围,那种气场,那种生活方式和心理方式,都将弃我远去。表面上,它们都在,但我不在了,我的心不在了,它们也就形同虚设。

            从今以后,我只能在办公桌前、会议室里、演讲台上,偶尔想起,想起这破了围的氛围,漏了气的气场。半夜回来,照样居息,却不敢再抬头仰望。

            这等于一个领主拔离他的营寨,一位酋长告别他的邦国,频频回首,茎断根连,夕阳故国,伤感无限。

            既然代价如此之大,那么,我只有把事情做好,心里才会略为舒坦一点。我把行政工作的每一分钟与学术研究的每一分钟,放到了同一架天平的两端:如果行政工作的那一分钟稍稍失重,学术研究的那一端就会高高翘起,连我自己也看不下去。于是,对我而言,行政工作的有效性已经直接关系到生命本身的平衡,不能有丝毫懈怠。

            正因为我并不害怕免职,而只害怕低效,再加上三次民意测验的支持,一上任就是一种强势。我满意这种势头。行政工作要么不做,做了就要强势,否则便是浪费,浪费自己和属下的生命。

            有人敲门(5)

            还是回到航船的比喻:谁会把一艘装满乘客的船,交给一个犹豫不决的人?谁会把一个连接生命的舵,交给一双软弱无力的手?

            十

            我走遍全院,左思右想,决定了全部行政工作的入口点,那就是:迅速简化整个学院的

            人际关系。

            乍一看,入口点不应该放在这里,而应该放在教育改革、人才引进、精简机构、提高待遇等项目上。但我敢于担保,不简化人际关系,这一切都做不好,全会变成一片吵闹。公开的吵,暗地的闹,直到最后只得反复谋求平衡,把每件事情的良好意图一一消耗。

            这是中国的国情、普遍的民情,似乎谁也改变不了。即便是最没有人际关系色彩的教育改革,一动手也会被人际关系的网络缠住。什么课程的优劣,立即变成了谁的课程的去留。业务水平的考核,也会变成谁整谁的问题。可以设想,这一切会引出多少私下聚会、暗中串通、公开顶撞、以牙还牙?因此首先要整治的,恰恰是这个足以把一切事情陷没的泥潭。

            我发现,在高等学校这样的机构里,一般的人际关系虽然复杂却不至于频频左右全局,如果频频左右了,一定是领导者本身把它强化的结果。

            很多领导者为了自己的权威,会若明若暗地培植亲信。这是一个单位人际关系恶化的重要起点,因为这种培植的举动人人可以看到,而亲信之所以成为亲信一定时时有所动作,处处有所炫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