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阿史那咄苾缓缓开口道，手搭着屏风。
他面带微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而和蔼。他可不希望自己突然出声，惊吓着张晋。
张晋没有动，长长的睫毛仿佛是被微风吹动的蝴蝶翅膀，轻轻颤动了几下。
他不禁摒住呼吸，生怕自己稍微一大声，就吹走了这两只美丽的蝴蝶。
深黑色翅膀用里的扇了扇，睫毛撩起，她看向他，眼眸乌黑幽深，眼底亮光闪烁，宛如晴朗夜空里的繁星。
这眼眸，能吃人。
他暗想。
念头一起，又立刻皱眉。
吃人？好没意境，没情调，真是粗人。这样的自己会讨她厌恶的。
“死了。”她茜唇微动，吐出两个字。
“死了？什么死了？”他不解的问，上前一步。
“马。”张晋低头垂眉，轻声道，手指断断续续拨弦。音调一个，两个，两三个，破碎的蹦出。
就像是拿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的砸在他心头，砸的他心一颤，一颤。
“怎么死的？”他又上前一步，问道。
“我杀死的。”她说的越发的轻，声音仿佛丝线飘在空气中，若不紧抓着仔细听了便立刻消散。
他怔了怔，眼神落在她握着拨子的玉骨素手上，心又一颤。
她那时，必是恨极了吧，才下得去那样的狠手。
“可惜了，那可是匹好马。”他小心翼翼说道，看看她的脸色。
她温和一笑，点了点头，好似他们两个并未谈什么生死之事，不过是折了枝花而已。
“那么恨他？”他忍不住问，明知道他是她的禁忌，却还是想问。
想问个明白，想不走这一条老路，死路。
她拨着弦的手停下，沉默不动。
许久，才缓缓摇头。
“不恨？为什么？”走到她身边，他蹲下身，想看她脸上表情。
她垂着眼皮，嘴角浅笑，三分冷，三分涩，三分悲，末了竟还有一分茫然。
“恨他又有何用，死了的终究还是死了。”她笑着摇头，眼轻轻眯着，口吻苦涩。
“他哪里不好？”他伸手，小心翼翼搭在她膝上，仰头看她，问道。
对他的问题，张晋不解，轻眯起的双眸睁大了，看着他。
“哪里不好？这叫我如何回答？”她轻喃。
他搭在她膝头的手来回抚了抚，仰视着的眼神诚恳而热切。
“我是个粗人。”他说。
“你们中原人会弄的那些诗词歌赋，我不会。花前月下，舞文弄墨，我也不会。我……我就只是个会放羊，会骑马，会打仗的草原男人。可我喜欢你，真喜欢你，喜欢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也忘不了你。”他看着她，嘴里急切说道，脸色微微羞涩。
张晋的乌黑大眼睁的更大了些。他的话有些出乎她意料。
“你……就是你，不需要像他的。我不会拿你和他去比。”她说道，将手里拨子放在一边，伸手抚了抚他的脸。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贴着自己的脸。
“我不怕比，我只怕自己就像他。你说你不恨他，可既然不恨，他为何不能进你心里？我不知道他到底哪里不好？他是皇帝，他对你用情颇重，他文武双全，他似乎没有理由得不到你的心？我怕这个，怕自己做的比他好，却还是无法得到你的真心。我怕像他那样，得不到却依然无法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说着，眼神流露担忧之色。
张晋仰起头，抿嘴淡淡一笑，然后低头再看向他。
“没有什么做错，他什么也没做错。他所做的，都是他应该做的。错的只是他不该强求一份他得不到的感情。”
“为什么得不到？为什么他就是得不到呢？”
“没有道理，这种事情没有道理可言。”
“不可能没有的什么道理。我是不懂你们汉人的那一套。可是我知道，要讨好一个女人，就该给予她想要的东西。我是草原的可汗，我有很大的权力，我可以消灭一个部落，我也可以为你去杀人。可是，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你想要的？我想为你做些什么，做一些能让你快乐的事情，做一些能让你喜欢上我的事情。”他双手握住她的手，重重的，紧紧的握着。
“告诉我，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什么才是你想要的？”末了，他又追问了道。
张晋听完先是一怔。
她想要什么？
这问题已经被她遗忘了很久很久。久的她都已经遗忘了，自己原来还可以有想要的。
想要什么？
皱着眉，冥思苦想，搜肠刮肚，她竟然找不出还有什么是自己想要的。
爱情，早已经失去了，生活，早已经毁灭了，希望，早已经放弃了，目标，早已经不存在了，所剩下的，不过是一具早已经开始腐烂了的躯体。
“没有，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她摇了摇头，随即又是淡淡苦笑。
“不要笑。”他突然愤怒，双手一把握住她的脸。
这女人，明明还在呼吸，在说话，在笑，却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
她这样活着，等于死了。
“他怎么能让你这么活着？你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李世民是个苯蛋，他聪明一世，却在这儿犯糊涂。
他怎么可能得到一个死人的心。
死人没有心，没有感情，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他不需要从他手里抢到一个死人，他要的是一个活生生能爱人，能生活的女人。
“不要再用这种苦涩晦暗的笑掩藏自己，拒绝别人。”他直直看着她，郑重而严肃的看着她。
张晋脸上的苦笑僵了僵，然后缓缓敛了，化成平静死水一潭。
“我不是他，这儿也不是长安，你不需要再折磨自己，折磨别人了。你可以放过自己了。小晋，不用再那么辛苦的活着了。在我的草原里，你可以为自己而活了。你是个活人，应该有自己想要的。”他语重心长说道，看着她的眼神满是怜惜和疼爱。
“我依然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对我笑，那么美，好像在中原也见到了草原上最晴朗的天空。看到你笑，我就开心，我就也想笑。那感觉真好，所以……即使你那么瘦，那么小，那么矮，我也想和你做朋友。因为你的笑容让我感到快活。”他说着，眼神似乎看到从前，语气开始温柔，表情也放松下来。
张晋眼神微微闪烁，从前……她都已经不记得自己以前是怎么笑的了。
“可是现在呢？你的笑容……你这不是笑，连哭都不如。我把你从他身边抢来，不是想看到这样的你。”
“你想看到什么样的我？这就是我。”张晋摇着头，表情苦涩而轻蔑。
“你把我抢到了手，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你快乐，和以前一样快乐，我想你喜欢我，我想讨好你。”
“和以前一样？不可能，时间不能倒退，已经发生过了的不能回头。我回不去了，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前那样了。我快乐不起来，我不想快乐。现在很好，我不需要快乐。我也不需要喜欢你，我也不想你讨好我。我什么都不想。”
她的话犹如一勺热油泼在他心头，煎熬着他的心吱吱作响。
“你就这样等死？”他怒吼，抓着她脸的手渐紧。
“我已经死了。”张晋仿佛不曾觉到疼，面色平静，嘴角渐渐撩起，依然是那不变的无奈苦涩笑容。
他猛的放开手，别开头大口喘起，握紧拳头狠很砸见自己腿上。
“你不该要求一个死人去爱，去快乐。你的草原和他的长安没有什么区别。你和他要的是一样的东西，可我给你了。你说你不想犯他的错，可你已经犯了。所以，你会和他一样痛苦。这不好，我不想伤害你，真的。”张晋轻声说着，表情淡然，手拿起一旁的拨子，撩拨琴弦。
“你问我他做错了什么，我告诉你又如何？你已经渐渐变的像他了，已经开始痛苦了。”琴声断断续续，支离破碎，虽然动听悦耳却不免怪异突鹜，她却仿佛投入，闭着眼撩拨着。
“他们是怎么得到的？为什么他们可以？”他回转头，伸手抓住她撩拨琴弦的手，质问。
琴声断，她睁开眼睛，头微侧。
“他们，他们只要我做我自己，别的什么也没有要求。”她笑了，不是苦涩，亦不无奈，淡淡温柔，点点骄傲，眼神似水，瞬间脸上生出华彩，生机一片。
他被眼前这华色迷了眼乱了心，这女子，只有在想到那两个人时，身上才会有半分生气，重新变成个活人。
然而话音才落，那华色边瞬间即逝，重回一片死寂。
她说那两人什么也不要求，只要她做她自己。
她自己？什么样的自己？
他喜欢这女人，即使是现在这副死不死活不活的样子，他也依然喜欢。他迷恋，他不舍，他无法轻易放弃。
他喜欢的那样她，曾经的那个她，是否就是她自己想要的那个自己？
他松开她的手，刷一下起身，俯视着她。
她微微抬头，看着他。
“我不是李世民，可我也不是李建成，李元吉。我就是我。我会用我的方式得到你的心。我的草原辽阔而美丽，她能包容一切，也能养育一切，你会喜欢草原，喜欢我的。”他说着。
“我要给你一样你一定会喜欢的东西。”他看着她，眼神里有光在闪烁。
张晋微侧着头，不解看他。
“我要给你自由。”他一字一句，郑重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