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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命的两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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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籍名:《我生命的两极》    作者:叶辛


                                    

            冬天的暮色来得早,山野寂然,村寨寂然,远山近岭都成了浓淡相宜的水墨画。静谧的画面上,活动着的是迟归的牛群,不需人吆赶,悠长的牛角号自会通知它们。在田埂、坡土上散放的川马,也叩击着青岗石级寨路,回到高低错落的农舍里去。

            上山的汉子也在擦黑前赶回家来。进寨子之前必然在冬溪边停留片刻,洗净劳作一天的双手,洗净农具和砍刀上的泥巴草屑,用冰冷的溪水抹一把脸。关心自己相貌的,还对着清澈的溪水凝神片刻,看一看倒影中的脸庞上是不是沾了泥点,头发是不是蓬乱得不成样子。

            在我插队落户山寨的十年中,地处西南的冬腊月间,只下过两次雪。偌大的雪被白茫茫地将连绵无尽的山野、将远近的树林和草坡、将大大小小的一个一个寨子全都覆盖成银色的世界时,却还能在崖脚的岩缝和弯树下,看到一股一股涓涓的溪水,给人增加意外的惊喜,让人生出无限的想象。

            冬日的一切是沉寂的,大山沉寂着,显示它的冷漠威严;树林沉寂着,更让人时时想着它吼啸的可怕;寨子沉寂着,以便春天到来时变得分外活跃。唯淙淙潺潺的溪水始终不动声色地流淌着,白天展示它的秀色,夜晚显示它的温存。星星闪烁的冬夜,溪边清冷的月色里,时有飞歌飘摇传播,细细谛听,有男也有女。

            哦,冬溪的可爱还是有人会发现。这隔溪相对的歌声,孕育着的无疑是爱情。而爱情孕育的,不就是对于生命,对于妩媚春天的期盼么。

            春  潮

            也许这都是春天的脚步,春天的迹象罢。

            对于山寨上的人们来说,春天的信息是由泛滥的春潮带来的。

            山乡的春潮是嘈杂的、是喧哗的。

            一夜之间,雨不知不觉下大了。常常又是在夜半三更,或是黎明时分,惊天动地的雷声把人的好梦唤醒,仄耳听罢,只觉得满世界全都是水声。

            云压得低,风刮得猛,天也亮得迟。雷声远住,雨声也便淅淅沥沥下得亲切起来。

            天朗开的时候,一家一户的朝门打开了,窗户捅开了,娃崽欢叫着,跳到水塘里去跺水,湿透了的院坝里,姑娘少妇尖声拉气地吼着,用扫帚将积水扫进下水沟去。走出寨子,嗬,溪河里、沟渠里的水都快满出来了,半坡的龙洞里在喷吐着水,山水沟里哗哗地淌着水,田缺口里在涌着水,山塘里也蓄满了水。远远望去,屏风般的崖壁岭腰间,白练一般悬挂下来的,是长长的飞瀑。高低错落、连绵无尽的山山岭岭,经过雨水尽情的冲刷,显得面目一新秀色尽露。

            春回大地,也是要敲锣打鼓的吧。雀跃着、欢叫着扑向田野的寨邻乡亲们,眉宇神色间丝毫也没雷电惊梦的抱怨,瞧吧,他们的笑脸像雨后的阳光一般灿烂。

            所谓“雷声震天响,春水满田坝”。

            满满一田坝的春水,换来的将是满满一田坝的庄稼啊。农人们能不欢喜雀跃、笑得合不拢嘴么。

            最能显示春潮气势的,是在河边。有捷足先登者,早在小小的河湾里网起养了一冬的肥鱼。翠鸟轻掠河面,在河岸的树丛间啁啾啼鸣。河水不知什么时候涨得满满当当,把河岸一夜间抬得高高的,不会水的看到湍急的水流只能伫立在桥栏边观望。会水的早扑进了水中,在裸露的石头岩缝间嬉着水。山乡里的溪河,水大的时候就把河床张得很开,那白色的雪浪般的水花,在岩石缝隙间跃动欢笑,顺着河流弯弯拐拐地淌进更深的峡谷里去。遇到前方的河床陡地跌落,形成一个自然的跌宕,万千水流水沫水柱推搡着、奔涌着全汇拢过来,轰然往下落去,那股气势才叫惊心动魄。

            山寨四季(2)

            春潮涌动,大地山野全给滋润全都染了绿。

            天蓝了,百年老树虬曲的枝桠上吐露了新芽。雪亮的犁铧翻起沉寂了一冬的泥土,把绿绒绒的秧田,把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儿,陪衬得愈加色彩斑斓。

            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田土,全蓄满了水。明镜似的映着雄峻的,奇秀的山峦,映着划

            破水面催犁的农家,映着年年春天都会神不知鬼不觉飞回来的白天鹅。没有人明白它夜间栖息在哪棵大树上,没有人知晓它何时又会离去,也没有人为它的出现大惊小怪。

            唯独我,在年年春潮泛滥的日子看见它,一边追随着它在空中自由地飞翔,一边总要忖度着:冬天它躲到哪里去了呢?盛夏时节,它又飞往哪里去了呢?

            终于忍不住,在杜鹃温柔地催促着“布谷——布谷——”的又一个春天,我问了一个老农。谁知他忿忿地斜了我一眼,摆着手道:“嗳,问不得。它若不飞来,这一年就准定旱。”

            哦,我恍然大悟,农民们喜春潮,是因为怕春旱。春季遇上大旱,则意味着秋后的歉收,夏季的烦愁。

            春潮不至的年份,白天鹅也不会飞来。

            夏  泉

            浓绿阔长的包谷叶子,抹了油一般的滋润,在盛夏的太阳照耀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风徐徐拂来,包谷叶摇曳晃动着,那光泽闪烁着绿波,甚是悦目。

            那是欣赏山野的风景时,常有的感触。

            钻进包谷丛里薅草,感觉就决然不同了。油绿的包谷叶子不是晃触着眼睛,就是划破了脸颊,挥动锄头的动作稍猛一些,手臂上就会割破细条细条的口子,留下深深浅浅的血痕。头顶着灼人的烈日,包谷林里闷热难熬,勾着腰,低着头,时间一久,人累得腰酸腿疼。

            薅包谷是夏日里的苦活。比这更苦的,是在薅谷秧时遇上针毡草。这草看去细细密密的,嫩绿中透出金黄色,一根根像针似地立在稻田里。手抓上去,明明感到是揪住它了,一把拔起来,往往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棵。再拔,还是一样。必须细心地,扯眼睫毛般一棵棵地拔,才能将它连根拔去。费时耗力,勾腰蹲在水田里受不了,只得把双腿跪在田里,让稻田水泡得膝盖泛白,才能慢慢地往前行。这时候,千万不能往前看,朝前望去,只见一窝一窝的谷秧之间,金黄嫩绿的一片,连接到田边,全是针毡草!人准得绝望得晕过去。如果偷懒,搅混了水,打着漂往前冲过去,算是把田薅过了,也可以。到秋后就见分晓了,薅净了草的水田,每亩能产八九百斤谷子。胡混偷懒的那块田,只能打起二三百斤谷。针毡草是最吃肥的。

            比这两样农活更苦的,则是进砖窑搬砖瓦,进煤洞挖煤了。力出得多,汗出得大,一天干下来,一身上下全是灰、全是煤,只有眼珠子在转,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收工那一刻,最大的需要就是跳进沟渠里、堰塘中,彻底地进行清洗。

            夏季里,比脏比累更难耐的,是口渴。烈日下待久了,汗出多了,嗓子眼里直渴得像冒烟。一声哨响,喊歇息,男女老少不约而同地就会蜂拥而去找泉眼。

            山寨的田土边、岭腰间、山脚下、岩缝边、大树旁,这里那里,都有一些泉眼。老乡们随手撕一张包瓜叶,或是採一张荷叶,折成瓢儿状,舀起泉水来喝。

            哦,一口清冽的泉水,真如甘霖般甜美,还有叶子的清香。那股舒畅的滋味儿,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

            喝畅喝够了,人们就在泉水旁就近坐下来。有的舀起泉水抹一把脸,有的掬起泉水滋润一下晒红了的皮肤。勤快的农妇拿出鞋垫来绣,贪睡的汉子拿草帽盖住脸打瞌睡,小伙子们掏出牌来“争上游”。什么都不干的人,也会倚着树干、草坡,发呆一般休息,这是真正的休息。

            有泉水的地方,必然阴凉,空气也爽洁清新。坐上多久也不会嫌时间长。

            山寨上的泉水,不少就在弯弯拐拐的山路上。远行赶路的人,看到泉眼边上坐满了歇息的人,也受到感染,会情不自禁停下脚步,喝一口泉水,歇上一阵,摆几句“龙门阵”。

            多少次呆坐在泉边,冥思遐想间,我会惊奇于夏泉无形的魅力。你看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四季忙忙碌碌勤扒苦挣的农人们,你看那些挑担背篓、匆匆忙忙赶路的远行者,在劳累困顿感觉疲乏时,自会在泉眼的周围停靠下来。作一番休整,以便再次扑进生活中去,再去赶路。

            泉水旁成了生活的驿站。

            人生其实也是需要驿站的。在另一篇短文中,我曾把泉水比作大自然的眼睛。其实泉水那晶莹透明的清澈,也像大自然一面小小的镜子。在这一小小的人生驿站上,沉吟片刻,想一想我们的奔忙劳作,究竟是为了啥,我们所做的一切,到头来都是为了什么。泉水能映照出我们身上的尘土,泉水能映照出我们心灵上沾染的世俗之气。我们将它们掸一掸、拂一拂,不是会将未来的人生之旅走得更踏实一些么。

            夏日的清泉,默默地躺在大自然不起眼的怀抱里。

            秋  水

            农民们喜秋。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穿过平顺的田坝子,谷米的香味弥散在空气中,总叫人有一种陶醉感。连麻雀子都来凑热闹,一群群的,在娃崽和姑娘们尖声脆脆的吆赶中,“呓”地一下腾空而起。

            山寨四季(3)

            坡上的包谷土,曾是那么油亮滋润的包谷叶子泛了白,粗大的包谷棒棒,露出了一排排诱人的大白牙。

            庄稼成熟了,豆荚杆拔起来了,连高山岭巅上的野果子,也都水汪汪地悬挂起一串串的果实,野葡萄、红子檬……摘一颗尝尝,嗨,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