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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命的两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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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书籍名:《我生命的两极》    作者:叶辛


                                    

            金秋的收获季节,最怕的是雨。已经成熟的庄稼,逢雨就要推迟收割。勉强收上来,又没干透,堆在仓房里就要捂热、发霉、变质。尚未熟透的庄稼,遇雨便会影响成熟。雨多了,无论是谷,是豆类,新鲜的收上来,也不好吃,水渣渣的。

            秋雨是缠绵的。

            秋风是凉爽的。

            秋阳是明丽的。

            在西南山乡,自古以来流传着这么一句俗语:“四川的太阳、云南的风,贵州落雨当过冬。”

            再没有比我在偏远闭塞的寨子上对这句话有更深切体验的了。

            秋雨落下来,雨脚长长的,风把雨帘吹得斜斜的,不疾不慢,不慌不忙,从早落到黑,又从夜间落到清晨。一落就是十天半月,落得天地之间灰茫茫的,笼罩在一座座山头上的雨雾,像压在人的心头般沉甸甸的。人呆在屋头,听到的声音全是雨,“滴滴答答”响个不停的屋檐水,“咕嘟咕嘟”轻响的檐沟水,“哗哗啦啦”的山水沟里日夜在骤响,河谷里的水起了涛,“呼隆呼隆”的有些骇人。即使走远一点,戴着斗笠,披上厚厚的蓑衣,走进山林里,静寂之中,也能听到细密密的雨声落到叶子上,“细刷刷细刷刷”的。

            最长的一次秋雨,整整地下了近四十天。下得人心慌,下得老农们愁眉苦脸,下得田坝坡土上成熟的庄稼倒伏在地里,下得已收起的谷子捂得发了霉。那一年,山寨上欠收。

            秋雨是凄惶的。当天终于朗开的时候,人们都长长地吁了口气,看着风把笼住山头的蒙纱雾吹散,看着林岚呼吸般在阳光里徐徐升腾,人们的情绪也高涨起来。有小伙子长长地舒展双臂吼了一声:“再落下去,人都要发霉了!”

            在更多的日子,秋天在山乡里还是可爱的。

            天抬得高了,风把淡淡的朵朵云吹到这儿,又吹到那儿。一会儿给这块田坝遮下了一块荫凉,一会儿给那块坡地遮下一块荫凉。山上山下,田头土边,挞谷声声,此起彼伏。包谷土里传来姑娘朗朗的笑声,挑着满担满担谷子的汉子,歇息的时候都要爽爽快快地吼几声。连拴在田埂边的川马,都不甘寂寞地昂首长嘶着,表示着它的舒畅和快意。

            太阳落坡了,丛林先变得郁郁葱葱地深色一片。崇山峻岭在落霞的映照下,勾勒出清晰的山影。收工早的农家院坝里,小桌小凳置放在中央,清风对绿茶,蓝花烟浓辣的香味,飘散到近邻的农舍里去。从那秋水淙淙的溪河边,传来精力充沛的小伙子,长声吆吆地歌唱:“八月想妹是中秋,中秋月亮圆溜溜。哪年和妹河边坐,同看月亮乐悠悠。”

            听着这深切地表白心迹般的歌声,老汉会含蓄地一笑,年轻的小伙会发出故意张扬的大笑声,已是过来人的中年汉子,则会闪烁出会心的眼波。唯待字闺中的姑娘,则会放快脚步,疾疾地闪身走去。

            溪河里的秋水,凉爽清冽,劳累一天的寨邻乡亲们,在这里清洗农具,抹去脚背上的泥巴,蹬踢着双腿,溅得水花雪浪般四散。明明早已洗净了,却仍要嬉戏到天擦黑。这是秋日里最快活的时光。

            直到山寨上亮起灯火,这里那里的窗户,都闪起朦胧的光,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回家去。饱饱地吃一顿晚餐,舒展四肢睡下,做一个好梦。

            秋夜静静,秋风徐徐,秋水凉凉。丰收了的喜悦在梦里都会感染农家。让已经说定未婚妻的青年在九九重阳去给老人家送上礼品,让还没对上象的小伙子充满憧憬地见到一位美丽的姑娘,和她同在秋水边歌唱:“采了杜鹃采芙蓉,十月还有花油茶。只要蜜蜂勤来采,鲜花朵朵任你摘。”

            秋水那丝丝凉意,谁还在乎呢?

            秋水是相思的。

            雾  岚

            哪里的山岭都有雾气,哪里的森林中都见得着林岚。不知有多少文字写到过雾岚,在散文中,在小说里。

            不过我还是要说,贵州大山里的雾岚,和世界上任何地方的雾岚是不一般的。

            听说过“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千古谚语吗?

            所有的中国人都晓得这句话是用来形容贵州的。殊不知,这句话包含着人们千百年来的一个错觉。

            一说起天无三日晴,人们就会联想到绵绵无期的雨日,联想到晦暗烦愁的老阴天。其实,在贵州的山岭里,伴着老阴天的,往往就是雾日。雾日不是晴天,却也不落雨。

            轻柔地飘悠而来的,山里的农民们形象地称之为“蒙纱雾”。

            乳白色云霭一般的,乡间的老百姓直白地叫作“米雾”。

            海潮般奔涌着弥散开来,漫遍田坝,浮进寨子,飘入院坝的,寨邻乡亲们会惊呼:“稠雾来了!”

            头一次让我领教浓稠雾气威力的,是插队第一年的深秋。感觉上只是刚刚吃过晌午饭,天却迅疾地晦暗下来。寨子外头的山山岭岭,漫山遍野一片浩浩渺渺的烟云,树林见不着了,溪河看不见了,远山近岭全都笼罩在飘去浮来的阵阵霞烟中。整个世界仿佛全都被雾气罩住了。那个年头我习惯于作气象日记,于是乎站在老乡的朝门口,凝神屏息地细观着稠雾变幻的形态。浪涛般的浓雾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只见那雾气翻腾着,飘飘悠悠地漫进朝门,逐渐地把整个院坝的角角落落全都塞满填尽,似还不甘心,还要跃上台阶,扫进堂屋,满屋子钻。屋里暖和些,雾气一进门,便四处弥漫,往厢房、灶屋、卧室里散开去。

            山寨四季(4)

            贵州乡间把雾叫作罩子,或者叫雾罩。那是相当形象的,大雾泛滥的日子,寨子里外团团转转出奇地宁静。静得人感觉似乎要出一点什么事儿。其实人间的一切都还醒着,然而却不约而同地默默无言。鸡不啼、狗不咬、牛马安宁地呆在栏圈里头,连尾巴也都懒得甩一下。仿佛偌大的世界都给一个罩子给罩住了。

            干旱季节的雾是淡若轻烟的,好像刚刚留神它的形态,日光一照,就悄没声息地消失了

            。

            绵绵秋季的雾气是腻人的,它总是和雨日相伴。雨停了,雾升腾而起,不知不觉间,也就不见了。

            夜雾是随着黄昏的来临升起来的,夏日的傍晚,这一幕会看得特别清晰。雾气从河谷深处柔柔地漫上来,漫到岭腰间,漫进峡谷,漫到寨子四周,和寨邻乡亲们作伴。

            冬雾是凝滞不动的。凌晨早起,从寨子里望出去,河谷上空、田坝里、杉树林边上,真的像画笔抹上去一般,全是灰蓝白净的雾岚。那时候你会由衷地感到,雾是美的。

            大山里最好看的雾,往往是连绵多日的雨季近了尾声,才出现的。细刷刷的雨声洗净了屏风般的山崖,树木愈加葱绿了,草坡上这儿那儿,星星点点地拱出了五颜六色的花朵,晶晶莹莹的,煞是好看。天朗开了一角,辉煌灿烂的阳光,眼看着就要从厚重的云层里挥洒出来。雾气浮动着,雾色出奇地白,一座座千姿百态的山峰,从浩浩淼淼的雾岚里拱了出来。这时候来了一阵风,你看吧,眼前顿时出现一幅浪涌峰浮的巨大画面。

            哦,古往今来多少泼墨写意的大家画过山岭雾色,但我从没见过如此动人心魄的美丽景色。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常常令杰出的艺术家也只能瞠目结舌。

            雾岚是多姿多彩的,像我们的生活。

            (2001年12月)

            上海四季(1)

            雪  冬

            雪冬在上海是不多见的,漫天纷飞的白雪满世界落下来,这景象就更为罕见。故而一旦下起大雪,上海的弄堂里,人行道上,大大小小校园的操场上,就会有一股喧嚣欢腾的气氛。

            上海飘落的雪花,多半是那种湿雪。眼看着她飘悠着、飞舞着、颤巍巍地落下来,落在瓦上,落在马路上,顷刻间就化了,怎么也凝结不起来。人们盼望的,那种偌大的雪被把整个城市笼罩起来的银白的世界,

            往往要盼好久才能盼了来。瞧吧,下雪的日子,高高低低的楼房窗户,沿街面的那些不高的二层、三层的老式窗玻璃后面,就会有贴着窗玻璃的一张张男孩、女孩盼望的脸,和脸上期待的眼神。每当这时候,大人们就会劝,睡吧,雪夜是好入梦的,一觉睡醒了,整个世界都白了。其实,大人们往往也同孩子一样在盼,要下就下大一点,要落雪就爽爽快快地落个彻底,千万别稀稀疏疏地落一阵就停下来。

            上海的雪,落下来之前往往会有明显的征兆。这预兆不是狂风大作,这预兆也不是冬雨,而是一股阴冷,连续阴了几天,而且越阴越冷,寒气袭人。老人们就会边添衣裳边告诫家人:要落雪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1968年的冬天,这是我离开上海去西南山乡插队落户之前,最寒冷的一个冬天,那个冬季里的雪天特别多。前前后后一直持续了整整十七天。从蒙古吼啸着刮过来的西北风,往常带来的是干燥、寒冽和冬阴。但是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年会有这么多雨夹雪的日子。很多建于40年代、30年代、20年代甚至更早的老式房子外头,自来水管早早包好了稻草,但在每天早晨,水龙头总是拧不动。于是人们用开水去烫龙头,用热水袋去捂龙头,或者干脆,懒得去等龙头里的水了,直接跑到老虎灶去,把一瓶瓶、一壶壶热水拎回家。

            和雪冬伴随而来的,是漫长而宁静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