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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命的两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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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书籍名:《我生命的两极》    作者:叶辛


                                    此外,要走几站路,才能到热闹的淮海路;要走很远很远的路,才能到外滩,看黄浦江。那时候,总以为世界都是由弄堂、马路、楼房、商店组成的。

            后来从书本上了解到,我们生活的地球,不但有城市,还有乡村;不但有平原,还有山区。而且不断地从电影、照片和画片上,看到山的样子。

            可是,总有些问题在困惑着我:山,真是像画出来的一样么?山上怎么会有水,有树林,还能建房子?山上有马路吗,山上能开电车吗,山上有电影院吗?脑子里想得越多,就越是玄乎。

            于是,我就在纸上画了一座又一座山,小山不必说,大山画出来,也没法解答我的问题。水往低处流,那么高的山,哪儿来的水?没有水,人怎么生活,树木花草怎么成活?想来想去,想成了一团乱麻,也解不开大山的谜。

            我开始更入神地看书。连环画是不用说了,那上面画出的山,和我想像中的差不多,是不可能有马路有商店有电影院的。

            长大一些了,跟着比我大的孩子去逛南京路,走进朵云轩,那里头挂了一张一张山水画。奇怪,山上明明没有水,这些古代和现代画家,怎么都把山和水画在一起。看,山上有亭子,有流水,还不止一处。影影绰绰的,亭子里还有人坐着。高高的白云深处,还画着几间房子,亭子里的人,想必住在那种房子里。可他们吃什么呢?

            仍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次春游,去长风公园,公园里有山。我兴高采烈地去了,也爬上了铁臂山,还出了一身汗。站在山顶上,眺望远近景致,激动了好一会儿。我总算真正地爬过一次山了。

            小学快毕业了,又是一次春游,要去佘山。大家都说,佘山是上海地区唯一的一座山,海拔只有90多米,不高的。

            虽不高,那也是真山啊!我们议论了好久,期盼了好久,总算成行了,总算看到山上建的教堂了,总算走进天文台参观了。哦,山上的房子原来是这么建的,山上的人并不愁吃穿,他们也像上海城里的人一样生活着。

            不过,还是有很多问题横梗在我的心头,山,对我仍有着许多不解之谜;山,在我心目中总带着几分神秘。我也始终不能真正地说清楚,山究竟是什么。

            万万没想到,上山下乡去插队落户,我会到云贵高原,天天生活在大山的怀抱里,看够了山势、山野、山峦的景致;后来,我提起笔来创作,无论写到知识青年的生活,还是农民们的形象,都离不开他们栖息的山寨环境,我真正地熟悉了大山,了解了山区,对千姿百态的山峰,连绵坦荡的大山胸怀,雄峙挺立的山体,屏风般的山脊,还有山乡里常见的雾岚、清泉、飞瀑……都有了真切的体会,深切的感受。特别是山乡里的路,崎岖的小路,历经岁月沧桑还残存的古驿道,马车道,砂砾公路,柏油马路,高等级的公路,每条路都是一段历史的见证。

            那时候,回想起童年时代对山的困惑和烦扰,我会不由自主地哑然失笑。

            哦,我的大山情结……

            (2002年7月)

            教育与希望

            插队落户的岁月里,我曾经教过几年书。那不是正规的学校,那只是偏僻小乡里的耕读小学。任命我当耕读小学教师之前,大队里对我说,我们这所学校,办是办起来了,可是学校缺课率很高,娃娃们特别是女娃娃们,要来就来,不愿意来就不来。师资也缺乏。现有的教师,只会教语文和算术,副课都不开。好几年里,已经没有一个小学毕业生进入公社的农中了。言下之意,对我去任教,充满了期待,寄予厚望。

            登上山巅的庙上小学校,我不由大失所望。三间大教室,两间盖着瓦的,不少开着天窗。另一间和教师的办公室,都盖着茅草。原来在这教书的老师说,四间房都是漏的。作为操场的大院坝里也是一片狼藉,到处是绊脚的石头、碎砖、枯枝、落叶,环境很差。和我插队落户山乡秀丽的风光、旖旎的山川河谷,形成巨大的反差。

            开学了,和很多的耕读小学的教师一样,除了教语文和算术,我还主动开出了体育课,唱歌课。要上体育课就要清扫作为操场的大院坝,我发动了全校师生的义务劳动,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大院坝里清扫得一干二净,排队做操再不会绊脚碍事了。我根据自己的记忆,简化了广播操的动作,教给偏远山乡里的这些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娃娃;我还让另一位老师找来绳子,让他们举行拔河比赛,赛得这些孩子们前倾后仰,觉得这样上课太好玩了。那年头天天晚上的广播电台里有一档儿歌教唱节目,诸如“我是公社小社员”、“小小螺丝帽”等等,我先跟着广播学,边学边记歌词,学会了又教给学生们。这些儿童歌曲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孩子们一学就会。教了大半年书,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寨子上,大孩子在教他们的弟妹学做操,到了山寨宁静的夜晚,一幢幢农舍里会传出阵阵儿歌声。邻寨乡亲们见了我,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夸我“得行”。农闲时节,一帮农村汉子自发地来到小学校,翻盖了教室的屋瓦和新茅草。窗户上没玻璃,他们也给配上了薄板子,说到了刮风下雨的日子,可以遮挡一下风雨。

            一年后,我教的五年级,有好几个学生考上了公社的农中。

            三十年以后,我又来到当年插队落户的砂锅寨,看到已经从山巅上搬到平坝里来的小学校整齐的教室,意外地见到了我当年教过的学生。他现在也在小学校教书,我问及其他一些成绩较好的学生的情况,他乐呵呵地告诉我说,他们都在教书,有几个还是县里的优秀教师哩。他由衷地对我说:叶老师,我们几个碰在一起,就会讲起你教我们的情形,你给我们讲高尔基小时候的故事,你说人若不受教育,你们的未来就没有希望。我们不但牢记着,现在也对学生们这么说。今天的孩子们再不缺课逃学了。

            看着初步改变面貌的山乡环境,听着当年学生的话,我笑了。是啊,人生如果放弃了教育,就意味着放弃希望。

            (2002年11月)

            小小老照片

            这张小小的照片,可以说是真正的老照片了。

            那是我插队落户第二年的夏天拍的,至今已整整三十一年了。

            比起这以前拍下的照片来说,经过了一年半的劳动,我身上的文弱之气少却了很多;而增加了一些健壮感。天天出工,挑灰、运砖、担肥、挖土、铲护田埂、犁田耙地,繁重累人

            的农活,逐渐强健了我的筋骨。细细地看,还能看出我的身上沾染了一股山野之气。干的是重体力活,整日里沐浴山里的风,山里的雨。农忙时节,经常是身上出了透汗,一场大雨下来,身上的外衣又淋湿了,外面潮,身上粘,那股滋味真不是好受的。好不容易歇下来,在火塘边烤干了衣服,火辣辣的太阳又露出脸来,把人晒得头晕眼花。

            非得戴上草帽,干活时才会觉得合适。日复一日,天天如此,岁月不在我的身上留下它的痕迹,那才是一件怪事呢!这张小小的照片,是当年流行的一寸报名照。但我却不是为了报名去拍的。说实话,在这蛮荒的山乡,在整日劳作只为了解决最基本的温饱要求的岁月里,人是想不到拍照片的。记得那一年,我们集体户里一位知青的舅舅,趁到贵州来出差的机会,坐了火车坐汽车,坐了汽车又坐马车,从马车上下来还走了好长一截路,来到山寨看望自己的外甥。这位舅舅随身带来了一只照相机,给我们每位知青拍了一张照片,这件事至今还留在我记忆里。不过,我的这张照片不是那一次拍的。这张照片是我到省城贵阳拍下的。农忙过后,牙齿剧痛难忍,我请了假去贵阳看牙齿。治疗了牙齿以后,回山寨的火车是夜间八点钟的。我闲着无事,就在街上逛来逛去,那年头,贵阳的武斗刚刚平息,物资匮乏,商店里没有什么东西,书店里的书少得可怜。从大十字走到喷水池,又从喷水池走回到大十字,我突然发现一家开间很大的照相馆。不知怎么的心血来潮,走进去,花了七角几分钱,开了一张票,拍了一张最便宜的报名照。

            照相馆很大,直到开票时,我才知道它叫“阿麻照相馆”,是一个颇奇特的名字。十多年之后的80年代,我在贵阳生活了整整八年,才知道这“阿麻照相馆”还是贵阳城里历史悠久名气最响的一家照相馆。

            尽管如此,拍一寸报名照却没有什么讲究。持票上楼,摄影师瞅都没有瞅我一眼,就叫我坐到前面去。他开了灯,连灯光都不作任何移动,就朝我举起一只手说:“抬起头,望着我。对,就这样,不要这么严肃嘛,板起脸干啥子?笑一笑。”

            摄影师说的是一口地道的贵阳话,和我插队乡间的贵州话,发音有些区别。我一听他的口音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他“咔嚓”一下拍完了照片。

            大约十天之后,我在砂锅寨上收到了这张照片,打开一看,大家都说拍得不错,难得我有这样的好心情,没有什么事也会走进照相馆拍照。我却颇有些自得;看看,我还是锻炼出来了吧,身上增添了土气和野气。在和同学通信时,我就把照片给他们寄去,还把底片一起寄给了上海一位会放大照片的同学,请他得空时给我放几张。自己就留下现在这一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