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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夫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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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孩提时代(3)

书籍名:《屠夫看世界》    作者:陆步轩


                                    “小孩子家,没人管的。”我不敢去,父亲给我打气。

        一次,我正沿街叫卖,迎面走来一位乡党:“碎崽娃子,还敢卖,看我割你的资本主义尾巴!”

        我一惊,信以为真,扭头就跑,他在后面穷追不舍。一不小心,我脚下一绊,摔了个大跟头,踒了手臂,疼痛钻心,哭声撕心裂肺。杏儿没卖成,还得花钱接骨看病。玩笑开过了头,乡党买来糖果看望,父亲虽没说什么,乡党也落了个大红脸。

        尽管我们全家是麻子打喷嚏——全体动员,但一家人的生活仍然难以为继。人常言:“一个婴儿十亩田”,何况两个年龄尚幼的弟弟,家里实在无法抚养。母亲死后,曾经商议将小弟过继与人,农村宝贝男孩,能干力气活,顶门立户,消息传出去,便有多家来看孩子,其中亦不乏城里的人家。可二姑知道了,急急地赶来,死活不依。于是,二姑将小弟接到了她家,做起了小弟的亲娘。

        若干年后,小弟得知此事,埋怨家人为何不将他早早送给城里人家享福,却舍不得,留在农村受洋罪。

        父亲听后暴跳如雷:“早知道你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当初就应该扔到尿盆子里淹死,还能容你活到今天,丢人现眼!”

        小弟命硬,终于活了下来。到了第二年,即1975年入冬的时候,二姑父突发疾病,必须住院治疗,家庭状况也陷入窘境,二弟又辗转送到了八舅爷家。男孩子淘气劳神,记得有一次,小弟趁人不注意,爬上饭桌,掀翻了热水瓶,烫得浑身是伤。八舅爷托人带话,父亲与我前去探望,买了两个新热水瓶带着。我们刚一进门,舅爷、妗奶言未开,先落泪:“孩子小小年纪,便遭此大劫。”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父亲便宽慰,众人潸然。然几十年过去,终未见到小弟的“后福”,至今仍在乡下受穷拉烂杆,而我们高寨村前几年已经荣获“省级文明小康示范村”称号了。

        舅爷、妗奶年事渐高,小弟也一天天长大,愈来愈顽皮淘神。父亲担心将小弟长时间寄养在亲戚家里,尽着性子宠着、惯着,到时候谋生的本领没有,反倒学个馋嘴懒身子。于是,一商量便把他又接回到家里。

        从此,我的负担愈加沉重,早上、中午上学,下午顶替爷爷放羊,捎上镰刀、担笼,顺便割草。最多时,家里养了三只羊,五头猪。

        八舅爷、八妗奶是大大的好人,在村子里有口皆碑。可是好人难做,好人未必就有好报。张家谋担任长安县革命委员会主任时,在引镇包乡镇,做了八舅爷的入党介绍人。成为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之后,八舅爷感激知遇之恩,勇挑重担,当了生产队队长,从此以革命干部的身份,带领社员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斗了个没完没了,没黑没明,最终“斗”瞎了自己的眼睛,基本丧失劳动力。步入古稀之年,连唯一的儿子都未能保全,其子在驾驶拖拉机犁地途中,刹车失灵,坠崖而亡,八舅爷老年丧子,媳妇改嫁。白发人送黑发人,痛莫大焉。

        八舅爷于我家有恩,眼睁睁看着老无所养,头疼脑热感冒发烧时跟前连个端水送饭的人都没有,父亲于心不忍,遂将八舅爷、八妗奶接回家中,小心伺奉赡养。而小弟虽已娶妻生子,另立门户,对此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整日以赌为生,游手好闲,不思进取。

        高寨村的梯田多,土色红,瘠薄,所产红薯,个儿小,干面,味甜,似板栗,远近闻名。其蔓叶做酸菜,汤显红,比醋酸,色味俱佳,是半年最主要的副食。已故著名秦腔老艺人阎振俗先生的《教学》台词“萝卜缨子红苕蔓,窝浆水比醋还酸”。唱的就是此菜。

        进入冬季,人们称之为“冬闲”,是相对而言的,其实并不闲。土地结冰上冻,便到了给梯田施肥的绝佳季节。那时候,化肥极少,全部依赖进口,而且价格昂贵,农家肥是最主要的肥料。有一则笑话称:“干部见干部,前面‘日本’,后面‘尿素’。”说的就是日本尿素用完之后,其包装袋归了支部书记、大队长、小队长,干部们废物利用,又做成衣服,穿在身上,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一般老百姓是无福消受的。

        村子半坡半塬,梯田则全部在塬上,坡陡、路远,一个时辰来往一趟。拉粪是定额活,论“趟”计工分,每趟一分五厘工;一个人是拉不上去的,除非“气死牛”再生。生产队牲畜又少,倘若用牲畜挂坡,则每趟记一分工。我与姐姐凌晨睡梦正香,奶奶便叫,外边冷风飕飕,被窝温暖如春,就磨磨蹭蹭不想起来,装作瞌睡很死的模样。父亲不耐烦了,“啪”的一巴掌上去,揉揉眼睛,都醒了。戴上帽子,包上头巾,裹得严严实实,一人一根绳子,权当车襻拽车。开始很冷,不一会儿便暖和了,上坡时,屁股撅得老高,头几乎贴着地面,吃奶的劲都要使上。上完坡,满头大汗,卸掉帽子,热气腾腾的,仿佛刚从蒸笼中跑出一般。

        第一趟回来,天还未透亮,奶奶便将红薯蒸好了。这么香甜的红薯,过日子的人,平时是舍不得吃的,得留着换苞谷。吃完香喷喷的热红薯,才胡乱地抹把脸,背着书包,飞也似的去上学。跑出老远,才听见奶奶在后边喊:“跑慢些,小心绊倒!”

        小学时,一位同学叫利民,其父在公社食品站工作,背后人称“架子客”,和我现在的职业差不多,也是杀猪卖肉的。所不同的是,人家是公家人,当官差、吃官饭的,隔三差五还要到各村各户去验猪、收猪,根据膘的厚薄,把肥猪划分为一至五等,各等级价格不一。哪家喂了肥猪,备下上好的茶叶,买来“宝成”牌香烟,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迎财神似的捋顺得停停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