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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夫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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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孩提时代(2)

书籍名:《屠夫看世界》    作者:陆步轩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尽管艰难,终于挺过来了。到了1974年,我到了读书的年龄。那时,农村没有学前班,更谈不上幼儿园,农村娃读书晚,上学那年,我已经九岁。本以为从此可以摆脱了照看弟弟的责任,万万料不到,一场灾难正在逼近,悄无声息的,事前没有一丁点儿征兆。

        农村人命苦,一年到头,总有干不完的力气活,连女人也不例外。在关中农村,过了腊月二十,家家户户都要“扫房”。将屋子里的家什搬空,扫除灰尘,端来洗衣盆,泡些许“白土”,把经过一年烟熏火燎的土墙彻底地浸墁一遍,再贴一幅年画,便有了过年的气息。

        1974年农历腊月初八清晨,母亲正要出工,隔壁会贤婶子来邀,叫一同前去崖下挖“白土”。同去的四人,母亲身体好,有力气,与会贤婶子在窑洞里面挖,另外两人负责运出洞外,结果窑洞塌了,挖的两人被深埋在洞里,运输的两人也身负重伤,待高声呼救,喊来乡亲,将两人从泥土之中刨挖出来时,早已气绝而亡。

        依照关中农村的习俗,非正常死亡叫做“横死”,横死鬼是不能进入庭院、登堂入室的,否则于家人不吉利。可怜的母亲,辛劳一生,临死只能在门前简单地搭一顶破烂帐篷停放尸首。数九寒天,北风怒号,似孤魂野鬼在瑟瑟寒风中哀鸣、游荡。

        其时,父亲刚刚与人结帮搭伙,偷偷地钻进终南山掮木头。家中出了这等大事,急忙派人进山找寻。可是,莽莽大山,重重林海,如此寻觅,何异于大海捞针。而在当时,这却是唯一的办法,因为进山卖苦力也是明令禁止的,故而不敢通过当地的高音喇叭寻人。好在自古进山一条路,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父亲,又不敢将真相言明,只能委婉地告知父亲:爷爷病危,让赶快回家,见上最后的一面。

        待父亲火烧火燎地赶回家中,已经是繁星满天。看见门前的两顶帐篷,父亲一下子傻眼了,顷刻之间,委顿于地,失去了知觉。据父亲后来讲,当时他的第一猜想是出大事了,可能是自己进山时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给家里贮水。长安东部塬区水位低,井深达十余丈,绞水时须用辘轳,下双索,一人绞,一人撴。父亲以为母亲与姐姐一起去绞水,姐姐失足,母亲去拉,一同坠入井底,溺水而亡。

        顾不了死人,顾活人,草草地埋葬了母亲,眼瞅着一家老小,以后的日子该如何度过,心里实在没谱,一夜之间,父亲仿佛苍老了许多。一连几天,总是圪蹴在一个地方,咂吧着旱烟袋,不言不语,不吃不喝,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无奈的叹息。

        经历了这场变故,父亲心力交瘁,变得神神道道,喜怒无常。也曾想过续弦,无奈家中老的老、小的小,负担沉重,曾介绍过几个,看过家中的经济状况,都不了了之,只得作罢。我们姐弟几个,对父亲似老鼠遇见了猫,且惧且怕,看见了父亲,都远远地躲开,唯恐父亲一时不顺心,给自己一巴掌或踹上一脚。这对我后天性格的形成,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依照社会主义分配原则,按劳取酬,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动者不得食。母亲离世后,我们一家七口,老、弱、幼、病,一应俱全,可谓睡觉时候全是腿,吃饭时间都是嘴,干活当口缺人手。父亲单枪匹马,轻易不敢缺一个劳动日,脏活重活抢着干,就图挣个大工分,但一个人总抵不上两个人,一双手难捂四张嘴。到了年底结算,工分少得可怜,粮自然分得很少,还欠生产队一屁股烂账。记得最惨的那年,我家分到的口粮是每人51斤,除掉麸皮,面粉大致不足40斤,这可是一年全部的粮食啊!40斤面粉能释放出多少千卡的热量!年轻人也许不明白,如今,蔬菜、副食增加了,鸡、鸭、鱼、肉吃腻味了,米和面自然吃得少了。可是在三十年前,人们的肠胃异常空虚,食量也出奇地大,一个成年人差不多每天得消耗两三斤粮食,还只是吃个蔫饱肚子饥。

        蝼蚁尚且贪生,人总得活着,悲伤总要过去。几天之后,摆在全家人面前的首先是生计问题:母亲的离去,打碎了原有的生活节奏,一切都得重新筹划。爷爷年轻时出了大力,刚过五十就浑身是病,力气活一点都不能干,作为农民,除了力气活还能干什么?二弟不足两岁,吃羊奶,爷爷放羊;小弟刚刚八个月,正是吃奶的年龄,断了奶,只能喝炼乳。炼乳,这个早已消失的词汇,对于许多人来讲,是非常陌生的,其实就相当于现在的奶粉,不过那是粗加工的,每瓶一块七毛钱。其时生产队的每个工日还不足一毛钱,一块七毛钱,就是将近二十个劳动日的报酬,何其大的一笔开销!炼乳加水,再配以稀饭,勉强可喝五到七日;我和姐姐年龄稍大点,放了学,挖野菜,打猪草,掐草帽辫,以补贴家用;家务重担全落在奶奶一个人身上,奶奶整天颠着一双小脚,扑前跑后,忙东忙西;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则在生产队没黑没明地苦挣工分,偷空儿和村里其他一些穷苦人家一道上山打柴,扛木料,卖苦力,挣点小钱,称盐打醋,青黄不接时,买点苞谷勉强糊口。

        我家院落里有两棵大杏树,是祖上留下来的家产。每到麦熟季节,黄灿灿的果实挂满了枝头,引得许多大肚子婆娘驻足仰望,垂涎三尺。自己吃是舍不得的,拿去卖又是明令禁止的。父亲便令我采摘下来,挎上竹篮,一分钱一个,穿村走巷地叫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