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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书籍名:《幸福》    作者:查可欣


                                    他们都知道笨笨的存在,包括麦克。他站到一边,用余光我感到他依然热烈局促的注视。

            散场时我冲向出口。我害怕在相对安静的氛围下面对他,好像并不完全是因为不愿意他继续纠缠。但那个出口刚好不开,我只好随大家返回,才走两步就被他一把从背后抱住。他就这样拥着我走向另一个出口,我想那一定是个很别扭的姿势,而当时我在慌张之余和他走得却很协调。

            在门口他停住,说得回去用信用卡付账,要我等他。

            “我得走了。”我说。

            “等我。”他坚持。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醉了吗?”

            “没有,”他肯定地否定着。“你呢?”

            “有一点。”

            我跟他回去,因为他拉住我的手,我跟着我的手走。站在吧台前,他说就快好了,我说我要回家。我说:“我只要找个人陪我走到停车的地方就行了。”

            他捏了一下我的手认真地说:“我陪你。”边说边用手指摩擦着我手上的红线圈。

            我的脑子里像炸开了花般闪过很多东西。终于,我很果断地挣脱他的手,说:“我必须马上走了。”转身离开时我发现自己竟然那么希望和他一起走,希望他突然拉着我逃进一个漆黑的角落,希望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坚持,坚持他这个晚上要的我的这副躯壳。

            如果他坚持,他可能会得到的。他要的只是躯壳,看似美丽的破旧躯壳,不需为之付任何责任的已有归属的躯壳,笨笨的双手经常无比珍视地柔软掠过的空空躯壳,笨笨过分珍视而令精髓从指缝间逃逸的残败的生动躯壳。

            没有灵魂的躯壳。

            因为最完美的灵魂和躯体,都永远地埋在老揣和我共同建造的坟墓里。

            幸福六(1)

            六年前的那个夏天我独自在北京的街上游走。身边杂乱的人声让我心里感到平静,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的心是静的,是踏实的。不必担心父母突然间狂吼着的争吵和长时间死气沉沉的寂静,也不必面对异国文化排山倒海的压抑和对自己融入与否的疑问,只是听着乡音,做着自己。

            有人说在不幸福的家庭环境中生长起来的孩子早熟,十八岁的我既不懂得“成熟”是什么,也不了解“幸福”是什么。当时的我只知道长到那么大,我因为父母关系的不和谐拥有了比同龄人多很多的自由。这种自由,在那时的我看来,才是比一切都重要与难得的。

            鼓楼的房子是只经过简单装修的那种,虽然空间够大但被分割成三个窄小的房间,在任何一间里面待着都觉得把手臂张开的话两只手掌就可以各自撑住一面墙了,这让第一次一个人住的我感到自己一下子顶天立地起来,于是对房子的条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天光是站在屋子里就顿觉心中豪情万丈。

            我很快摸清了周围的地形,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鲜牛奶、内衣和汉堡包,哪里可以寄信,哪里可以跳舞,哪里可以看到光屁股的小孩子、掉了门牙的老奶奶和站在马路边上刷牙的新媳妇。

            家里没有电话,每次父亲打电话来都是打到楼下传达室,再由传达室大娘叫我去接。大娘总是把头探进楼口扯直脖子(我从她的声音判断)大吼一声:“302扈蓬电话!”她永远把“电”字读成二声,弄得我听了几次也几乎要传染上她的北京口音。传达室的小屋子出奇地闷热,只有洋灰地上一架看上去和大娘差不多年纪的小电风扇吱哑吱哑地转着,那努力劲儿让人听了觉得自己不因此感到些许凉爽就对不起它似的。大娘每次都缠在一大堆毛线里织个不停,脑门上滴下的汗珠连成线掺在里面,也起到某种粘和的作用吧。

            她总是一边织着一边盯着我看,我能感觉到我身上的吊带背心和短裤在她眼里成为奇装异服,让她恨不得把没织好的毛“汗”衣套在我身上为我遮羞。我也能感觉到她对我好端端的中国人却不讲中国话感到不以为然,所以被看得听得不舒服了我就把屁股转向她,再把和父亲对话音量尽量放低。我们的电话一般都不长,打完了交钱时大娘总想拉着我聊天,我就装着听不懂中文,可听不懂她还说,我只好不顾礼貌不顾十几年的教养扭头逃跑。每次如此。但说是“每次”,其实想想父亲打电话来也不过两三次而已。

            第二次的时候我问大娘,往美国打电话怎么打呀?大娘看着我愣了半天,把我脸上活生生盯出一个洞。国际长途啊,她终于说,那得到邮局去打。虽然我觉得到邮局去打电话听上去毫无道理,可还是在从传达室逃出来后去了邮局,排了半个小时队后终于被关进了国际长途电话亭,里面小得更让我觉得自己顶天立地了。

            我打电话给我中学最好的朋友雨子。我爸离开北京了,我现在一个人住,我向她汇报。

            太幸福了,雨子羡慕地说。

            不过我在这儿谁也不认识,天天一个人逛,我接着汇报。

            要是无聊的话就回来吧,雨子的声音充满家的温暖。

            我想再待一阵子,探探险,写写东西,我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故事。再说了,我突然想起来补充道,过两天我要去长城参加一个rave  party,  can  you  believe  it?!这个消息让雨子大惊失色,我猜得到的。

            我是在使馆区的一根灯柱上看到在金山岭长城举行rave  party的海报的。父亲走后我和表姑吃过一顿饭,虽然第一次和父亲一起见她时觉得她并不十分热情,总有什么地方好像是紧绷着似的,可这次吃饭她放松了许多。她年龄比父母小不少,给人感觉非常的温柔,也挺关心我,问了我各种各样的问题,却不大说到自己,只告诉我她在一家欧洲制药公司做部门主管,没提起自己有什么家人。我们尽管交流还不错,可毕竟不能算是很有共同语言的伙伴。所以我决定一个人跑去参加这个在古代和现代交界的聚会,心里想着,说不定可以认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幸福六(2)

            关于rave本身的很多记忆已经随时光的沉淀变成黑白,碎成片,渐渐模糊了。我只记得坐在从北京饭店出发的大巴后座上听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语言时心里一波压过一波的兴奋;只记得登上长城的刹那心中骤然升腾的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只记得感到强劲的电子音乐振得烽火台的墙壁几乎有细小的砖粉散落;只记得历史和现实相交发出的光怪陆离的光芒。

            四周那些头发眼睛颜色各不相同的人们随着音乐抖动着身体,人们在黑夜和节奏的遮蔽下丧失了生理上和思维上的特征,成为一大片活动着的脑袋、四肢和躯干。我在大巴上已经看到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在抽大麻,站在长城上大家渐渐围成一个个圈子,在共同舞动的同时一只只大麻和一粒粒摇头丸从一个人的手里传到下一个人手里。我拒绝了递过来的几十颗摇头丸,但大麻却也前前后后抽了十来口。我和雨子中学时的一个同班同学就是吸毒过量猝死的,为此我一直坚持不碰任何毒品。可在那样的天空下,在那样的音乐中,我放松了对自己的戒备。慢慢地,我有些飞起来的感觉了。许多想法挤在脑袋里,好像任何一个只要能跳出来就会是了不起的哲思,可它们就是拒绝排好队,而是成堆地堵在出口处,于是一个也蹦不出来。我眼前的灯光、人影和声音都开始流动,我认为自己感受到生命的速度了。

            我在人潮中舞得大汗淋漓,大麻的效力随着汗水挥发了不少。在伸手抹去汗水时我发现竟有泪水混杂在里面,为了研究这泪水我悄悄地离开人群,向长城的另一侧攀登。不知走了多久,远处的音乐只剩下厚实的低音一锤锤砸在胸口,我仿佛着了魔般,虽然大脑几次向身体传送停止并返回的命令,腿却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脑子里的那些想法更清晰了,我努力给它们找着出口。

            我在一片最璀璨的星空下面停住了脚步。夜,像水一样流动着,时间从身边淙淙淌过,在那样伟大的历史面前我冲动得想跪下向星空膜拜,在飞速逝去的现在面前我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什么又是重要的,什么又是有意义的呢?我仰望星空,每颗星都纯净到令人想直接把它吸入肺腑,我眼前的世界慢慢停止了旋转,一个想法终于跳了出来:就算我现在立刻死了我也不会懊悔。

            这时身边突然有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吃了一惊,扭头看到一个长头发的男人站在旁边。我下意识地迈开了一步,警觉地问,Whos  there?  问过才发现自己应该讲中文,忙补上一句,谁啊?

            他也扭过头来看我,黑夜把他的五官裹得密密匝匝,惟独一双很亮的眼睛在深深的眼眶中眨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诚恳地露出了整齐的牙齿,马上又转回头去,伸起左手捋了一下额前的长发。也许是过度紧张,也许是大麻使我的精神高度集中,这时我的观察力异常的敏锐,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一个线条极其分明的侧面,让我忍不住有抓起放下多年的画笔把他的夺目记录下来的欲望。他的四个手指的第三指节上都缠着什么深颜色的东西,在黑暗中看上去像是手指脱离了手掌般突兀地支棱在空气中。

            我怎么没看到你在这儿,吓了我一跳哪,我边说边拍拍心口松了口气,因为我意识到他是站在我的前方的,也就是说他并非跟踪我,反而是我入侵了他原本在这里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