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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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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书籍名:《后悔录》    作者:东西


                                    我们家的蚊帐这时已经被太阳晒轻,一点点风就能把帐脚抬起。赵万年站在蚊帐遮出的阴影里看信。我们趴在仓库的门口看他。他抬起头,朝我招手。我走过去。他撩开蚊帐,把我们遮住。透过纱布,我看得见挤在门口的一大堆脑袋,但是他们却看不清我。赵万年把手里的信递过来:“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爸的字?”我盯住信笺,摇摇头。

            “会不会是于发热的?”

            “不知道。”

            他把信笺贴到鼻子前又看了一会,皱着眉头:“那会是谁写的呢?胆子大过天了。你爸妈最近吵了吗?”

            我点点头。

            “吵什么?”

            “我爸想跟我妈要一次什么,我妈不给。”

            “这就对了。你能不能让你爸用左手写几个字?”

            “是不是要他写信上的字?”

            他点点头,目光在信笺上匆忙地寻找。

            “让他写亲爱的山河吗?”

            “放屁!你让他写思念祖国,就四个字。记住了,用左手写,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事办好了,我让你戴红袖章。”

            我点点头,掏出那篇批狗的文章交给他。他接过去,瞟了一眼:“笨蛋,我是吓他们好玩的,谁让你真写了?”他把稿子揉成一团,丢在地上,转身走了。我把稿子捡起来,觉得好可惜。我写得那么生动,他竟然没多看几眼,还吹什么要拿到学校的喇叭里去朗读。

            那天之后,我的目光始终跟随我爸的左手。他的左手也还是手,和右手没什么两样,手背上的血管粗大醒目,好像要从皮肤里跳出来,或者像个人才随时都想从原单位调走。除了拇指之外,其余四根指关节上都长着稀松的汗毛。关节上的皱褶挤成一团,就像树上的疙瘩。指甲尽管长了,里面没半点黑色。每一个指头都尖都圆,像吃饱的蚕。手腕处有一颗红点,那是蚊子叮咬的。我爸用这只手端碗,挠右边的胳肢窝,解衬衣上的钮扣……塞在左边裤子口袋的是它,捏住瓜果等待削皮的是它,托起茶杯底的是它。总之,它一贯让着右手,配合右手,什么委曲都可以受,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从来没写过字。

            由于看多了我爸的左手,我的身体竟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发现喝汤时,我用左手拿勺子,书包带莫明其妙地从右肩换到了左肩。我竟然用左手扭水笼头,竟然用左手拿筷条。我就是在那几天迅速变成“左撇子”的,到现在都没改正,仿佛有了初一就想有十五,有了一毛角钱就想成富翁,我对做生活上的“左撇子”还不满足,竟神使鬼差地用左手来写字。我爸看见了,把笔从我的左手抽出来:“你怎么变成左派了?”我拿过笔,改用右手写。但是写着写着,我又把笔放到左手。我用左手在纸上不停地写“思念祖国”,写得我都真的思念起来。我爸看晕了,像进入惯性,夺过笔也用左手写“思念祖国”。写完之后,他笑了笑:“你那左手哪能跟我比,嫩着呢。”

            我把我爸左手写下的“思念祖国”用小刀裁下,装进一个旧信封,觉得不可靠,又在外面套上一个塑料袋,这样,我的心里才一块石头落地。我把信封夹入书本,把书本藏进书包,把书包挂上墙壁,然后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好几次我几乎就要睡着了,却被我爸的呼噜拽醒。我轻轻爬起来,从墙壁上拿过书包,压到枕头下面。我的后脑勺感觉到书本的硬度,甚至能感觉到那张纸条的具体位置。只有这样,我才像吃了安眠药,很快就听不到别人的声音。

            禁欲4(2)

            第二天,赵万年办公室的门开着,我走进去,递上那张纸条。他的眼睛忽地放光,一手抓纸条,一手抓上衣口袋里的信,简直就是两手抓,而且两手都很快。他把信铺在桌面,就是流氓写给赵山河的那封信,然后拿起剪刀往纸条上一剪,我爸写的纸条就剩下“思念”。其实他也就需要这两个字,他拿着这两个字在那封信上对照,凡是碰上“思念”目光就停下来,久久地盯着,左边看一下,右边看一下。直到把整封信对照完,他才抬起头:“这信上一共有九个‘思念’,其中有四个像你爸的字,你来看看。”我低头看着。他问:“像吗?”

            “有点像,又不太像。”

            “我也不敢肯定,得找专家判断一下。这段时间,你给我盯紧一点,只要你爸有什么新情况就告诉我。”

            禁欲5

            别看我爸上半夜会打呼噜,但是下半夜他经常爬起来,捧住桌上的水壶,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凉开水。他喝凉开水的声音特别响亮,隔壁的于伯伯经常对我竖起两根手指:“你爸昨夜又喝了两壶。”我爸喝那么多凉开水主要是觉得热,他说一到半夜,五脏六腑便烧起来,根本没瞌睡。有天深夜,我爸摇着纸扇,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地拍一下手臂上的蚊子,然后大声地:“你们听,你们听,这成什么体统,到底还让人活不活?”

            我被他闹醒了。一个女声在轻轻哼吟,时断时续,一会跳上屋顶,一会跑到窗外。我竖起耳朵找了好久,才发现那是隔壁方伯妈的声音。她像是痛得不轻,把喊声强行忍住,但是慢慢地她忍不住了,“哎呀哎呀”的越哼越急,而且还提高了音量。哼了一阵,她的床板跟着“吱呀”起来,根据我的经验,如果不是痛到打滚的程度,那床板是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的。我爸走到我妈床前,拍拍:“你听听,你听听人家。”我妈没吭声,睡得像一块石头。我爸一拍大腿,打开门走出去。

            大多数后半夜,我爸站在仓库门前的水池边冲凉,他让凉水从头往下浇,久久地浇着,似乎要浇灭身上的大火。冲完凉,他默默地坐在水泥凳上,开始是干坐,后来他学会用经济牌香烟打发时间,一支接一支地抽,让时间紧紧地接着,一秒也不许跑掉。他曾经对我说抽烟赶不走真正的烦恼,倒是能驱散那些讨厌的蚊虫。于伯伯每夜必须起来撒一次尿,准时得就像墙壁上的木头钟。有时他跑到仓库后面的厕所里去撒,有时为了节约几步,他会跑到前门的大树下,偷偷地撒一泡露天尿。他即使看见吸红的烟头照亮我爸的手指,也不上去打一声招呼,仿佛一个满嘴流油的人没时间答理乞丐。

            有一次,于伯伯刚把尿从裤裆掏出来,我爸便叫了一声:“苍山。”于伯伯的尿一闪,就像患了前列腺炎那样再也撒不出来了。这一声久违的呼喊,让他的嘴巴下意识地发出:“少、少爷。”这都是解放前的称呼,那时于伯伯是我爷爷公司里的年轻会计。“苍山”是他爸给他的名字,解放后,他觉得应该有一份热发一份光,便改名“发热”。他系好短裤头,走到我爸身边:“还有好几十年呢,你就这么坐到老呀?”我爸叹了一口气:“你们能不能轻点?让海棠别那么大声。本来我打定主意吃一辈子的素,但海棠一喊,又吊起了我吃肉的味口,人就像被放进了油锅,煎熬呀!”

            “那个贱货,我叫她别喊她偏要喊,下次我在她嘴巴上捂个枕头。”

            “那会抖不过气的,会闹出人命的。”

            “这房子也真是的,让人一点秘密都没有。我们那些房子要是不贡献出去,随便怎么喊,就是在枕边放一个扩音器,也不会干扰别人。”

            他们聊了一会,于伯伯转身走了。我爸恋恋不舍地又叫了一声:“苍山。”于伯伯回过头:“还有事吗?”我爸犹豫了一会:“算了,你走吧。”于伯伯走回来:“是不是手头紧了,想借点?”我爸摇摇头:“这事,我还说不出口……”

            “难道有比借钱还难开口的吗?”

            “这就像身上的伤疤,不好意思拿给你看。自从吴生参加学习班之后,她的脑子忽然就变成了一张白纸,干净得都不让我靠近。差不多十年了,我没过上一次像你晚上过的那种生活。再这样下去,我恐怕熬不住啦……”

            “你和吴生吵架我们都听见了,只是弄不明白,她干吗会这样?”

            “她就是觉得脏,觉得一个高尚的人不应该干这个,这都是她的领导灌输的。我跟她生活了差不多二十年,她不听我的,偏要听那个狗屁领导,也不知道领导有什么魔术?”

            “能不能给她抓点药?”

            “什么都试过了,没用。好几次我都想犯错误,但是又害怕坐牢,有时我甚至都想到了死。苍山,你帮帮我吧!”

            “又不是扫地抹桌子,又不是提水煮饭,你叫我怎么帮你呀?”

            我爸忽地跪到于伯伯面前:“苍山,求求你。只有你能帮我!”于伯伯仿佛明白了什么,声音都打抖了:“长风,亏你想得出来,就是一个母亲生下的兄弟也不可能这样!”

            “就一次,你跟海棠行行好,下辈子我变成四个车轮来报答你们。”

            于伯伯转过身,用力地走去,脚下的石子飞了起来。我爸像一块铁那样久久地跪着。

            几天之后,于伯伯递了一个纸包给我爸:“这是我托人到三合路找老中医给你抓的,每月两次,保准你的脑子里不再有乱七八糟的想法。”我爸的鼻尖贴近纸包,吸了几口气,忽地一甩手,把纸包砸到窗框上。纸包破了,草药分散在地面,于伯伯弯腰去捡。

            “于发热呀于发热,你不帮我也就算了,何必要废掉我的身体?”

            “别想歪了,我是怕你整夜整夜地坐,会坐出什么毛病来。”

            “谢谢你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