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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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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书籍名:《后悔录》    作者:东西


                                    我真后悔跟你说了那么多。”

            “其它忙我都可以帮,就这个忙我实在没办法,我咽不下这口气呀!”

            “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没胸怀,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念旧情。过去我们曾家接济过多少人呀,就是乞丐讨上门来也不会空手而归,我就不信这里面没一个软心肠。”

            禁欲6

            过了些日子,我爸的脸上竟然出现了红晕,就是别人称为健康的那种颜色。他的鼾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持久,可以从晚上一直响到天空发白。后半夜,他再也不离开床铺了。洗菜做饭时,他的嘴巴除了尝盐头,还会跑出一长串的南方小调。他没吃中药,怎么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呢?

            要不是我去抓那只麻雀,也许我爸的脸色会持久不衰。但是那只麻雀太会挑逗了,就像是对你挤眉弄眼的女人,你要不想打她的主意就证明你没有力比多。当时我没能力这样思考,出事以后才怀疑它可能是一只女麻雀,要不然它不会这么妖精,我甚至怀疑它有可能是赵万年派来的。它从仓库的瓦檐上飞下来,落在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抖着羽毛叽叽喳喳地叫唤。我轻步走去,伸手抓它,它往前跳几步。我再抓,它再往前跳。每一次,它都跳得不是太远,始终保持在我手臂的范围里,像是请数学老师精确计算过似的。有一次我的手指碰到了它的羽毛,它并不害怕,仍然轻轻一跳,仿佛是在等我。我站住,吸了几口大气,屏住呼吸往前扑,鼻子磕到地上,一阵酸溜溜。它从我手掌下扑棱扑棱地飞起,落在瓦檐上大声喊叫。我捡起一颗石子砸去,它跳了一下,钻进瓦檐下的鸟窝。

            我顺着木柱子往上爬,三下两下就来到了瓦檐上。我把手伸进鸟巢,两只麻雀哗啦地飞出来,弄得我手忙脚乱,打碎了一块瓦。我说过,我们这三家只是砌了隔墙,每一户的头上都直接面对仓库的瓦片。麻雀飞走了,我从瓦缝往下一看,自己简直变成了天。于家的蚊帐顶、柜子和水缸一目了然。赵大爷坐在客厅里抽烟斗,一团白烟像布那样缠绕他的头发。赵家的卧室里,我爸竟然睡在赵山河的身上。天哪!我的身子一下就抖了,连汗毛都竖起来,好像整幢仓库都在坍塌。我脸上贴着的一块瓦掉下去,正好落在赵大爷面前,碎成了泥巴。赵大爷抬起头:“谁?”我爸飞快地从赵山河身上滚开,遮了一件衣服,抬头看着。他们最多能看见我的一小块脸,而我却看见他们的全部。

            赵大爷从仓库后门跑出来,手搭凉棚望着我:“原来是你这孙子。”紧接着,我爸也跑了出来,指着我咆哮:“你找死呀?看我怎么收拾你!”我爸在地上跳来跳去,就像那只麻雀寻找着什么,终于他捡到了一根竹鞭,拿在手里叭叭地挥舞:“你快给我下来!”我站在屋檐上,两腿抖得像墙头草。赵大爷夺过我爸手里的鞭子,折成两断丢在地上:“别吓着他。”我挪向木柱头,想顺着它往下滑,但是我的手麻痹了,没抓稳,差一点就像瓦片跌下去。赵大爷抬头望着:“广贤,别害怕,你抓紧一点,慢慢地滑下来。对了,用两只手抱住它。好!就这样,两腿夹稳了,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滑。你不要紧张,年轻时你赵大爷经常从这里爬上爬下,去抓上面的麻雀给你家爷爷下酒。高兴了,他会叫我陪他喝两杯。对了,就这么往下滑,再往下滑……”

            我跟着赵大爷的声音滑下来,双脚落到地面,还没等我的身体完全站直,耳朵就被我爸掐住往上提。我哟哟地叫唤,踮起脚后跟。我爸吼道:“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你没穿衣服。”

            我爸的手使劲一拧:“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双手捧住耳朵,痛得哭了起来。

            “你还好意思哭。说!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见。”

            “记住了,你什么也没看见,要不然,我打落你的门牙。”

            我爸松开手。我的耳朵像一团火炭,烤热了我的手掌。赵大爷把我带到他家,拿出一小瓶药水,给我擦肿大的耳朵。他一边擦一边说:“从今天起,你就算长大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马路上饿死过两次,最后一次,就饿倒在你们家门口,是你爷爷收留了我。我要不念你爷爷的恩情,今天也不会对你爸这么好。我赵老实虽然出身贫贱,但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别人给我一口饭,我会还他一海碗。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家,为了你爸的身体。你爸要是得什么大病,或者想不通一头栽进归江,那你们家的几张嘴巴可就要挨饿了,说不定连我的过去都不如,连衣服都没得穿的。这些道理你应该懂吧?如果你懂,就在嘴巴上缝几道线,别把今天看见的说出去。”

            赵大爷的棉球在我耳朵上狠狠地按了一下。我哟地叫起来。这时我才发现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我,那是赵山河的眼睛,她穿着一套新衣,靠在卧室的门框上嗑瓜子,不时将瓜子皮朝我的方向吐过来。她的脸上平静得就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也许她习惯了。白色的瓜子壳铺在地上,有一颗飞到赵大爷的头顶。赵大爷忍不住吼了起来:“回去!别装得像个正宫娘娘,充其量也就是个二房。”赵山河哼了一声,扭着屁股走出家门。

            禁欲7(1)

            你知道一个人有了秘密之后,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吗?那就像你的胸腔里有一千匹、一万匹马在奔跑,轰隆轰隆的,随时都有跑出来的危险。我变得像我爸的从前,大口大口地喝凉开水,有时一天要喝两壶,这么喝下去再好的身体也会喝出肾病的。当时我就想,我爸真是心狠手辣,他为自己的身体找到了地方,却把压力转嫁到我头上,要知道那时我才十五岁呀。

            有一段时间,我爸晚上经常不回来。他说是为了某个重要的会议,加夜班生产高音喇叭。上级要求这种喇叭比过去生产的更大声、更清晰,最好能声传十里,一个字也不要漏,连感叹词也不要漏。厂里组织了攻关小组,我爸是其中的一员。我爸不回来,我妈的脸上反而出现笑容,这就像吃红薯打洋葱屁那么奇怪。一天晚上,我妈指挥我和曾芳洗澡,要我们多擦香皂,多洗几遍,洗得越干净越好,然后拿出两件崭新的衬衣让我们穿上。由于衬衣太洁白,我们都不敢坐凳子,傻站着,连放手的地方都找不到。我妈说:“你们放心坐吧,家里的凳子刚才我全部用肥皂洗过了。”我和曾芳坐下。我妈说:“你们最好别动,待会我让你们开开眼界。”我们梗起脖子,双手放在膝盖上,就是蚊子叮了脸,也不伸手拍拍,专心聆听我妈在洗澡间里弄出的水声。

            终于,我妈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衣走了出来。她的衬衣虽然不新,领口还起了毛边,但看上去却比我们新的还要干净。她打开手里的木盒:“妈让你们见识见识。”我们凑上去,盒子里睡着一个香水瓶。“这是我偷偷留下的,你们别吭声。”她拿起瓶子,在我们的身上撒了几滴。我抽动鼻子做深呼吸,一股花香熏得我飘了起来。曾芳说:“好香呀!”我妈立即竖起指头,嘘了一声。这是我第一次撒香水,那种香在我后来的生活中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妈往她身上也撒了几滴,然后闭上眼睛,轻轻吸气:“一闻到这香,就想起我做姑娘的日子。”我们赶紧贴近她的衣服,用力地嗅着,生怕那些多余的香气白白地跑掉。

            “这可是小资产阶级情调,说出去是要挨批判的。今天破例让你们享受,知道为什么吗?”

            我们摇头。

            “因为广贤今天十六岁了。”

            直到这时,我才记起这一天是我的生日,眼睛忽然涩涩的,冒出许多水分子,嘴唇也跟着抖动,埋在肚皮里的那些话跑到牙齿边,踢腿的踢腿,弯腰的弯腰,随时准备脱口而出。但是我忽然感到脊背一阵凉,赶紧扬手拍了一下嘴皮,把那些想跑出来的强行打回去。我妈仍闭着眼睛享受,胸口慢慢地起慢慢地瘪,修长的眼睫毛轻轻震颤,高高的鼻梁两边也就是鼻翼轻轻翕动,脸白得像葱,安静得像镜面,压根儿不会想到有人会欺骗她。奇怪的是她的表情越静止,我的嘴巴就越想张开,几乎就要城门失守了,我不得不在巴掌上加一点力气,把嘴巴拍得更响。我妈跳开眼睫毛,看着我。我背过身,继续拍打嘴巴。“笨蛋,你就是拍肿了,也不会把香水留在嘴巴上。”她打开香水瓶,用手指抹了抹瓶口,很浪费地往我脖子涂了一大片。我拍嘴巴的手没有停止,像人家拍领导的马屁那样越拍越快。她“噗哧”一声笑了,笑得很轻很体面。“妈,有人骗你。”话一出口,我立即用手捂住嘴巴,生怕更多的话漏出来。她的眼圈微微扩大:“谁骗我了?”“爸。”我竟然没有把话捂住。

            “你爸他没加夜班吗?”

            “不是骗这个。”

            “那他还有什么好骗的?”

            “我看见他睡在赵山河的身上,他不让我告诉你。”

            我妈一愣,慢慢地坐下:“这事还是发生了,我知道迟早会发生,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赵山河就是方山河,铁定的会发生。”她扭紧香水瓶盖,把它放进木盒,再把木盒关上,仿佛这个消息对她没有太大的打击,但是,当她伸手去扣木盒上那个小襻扣时,我看见她的手颤抖了,一连扣了好几次都没扣上。

            背地里,我没少扇自己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