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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命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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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书籍名:《拼命去死》    作者:九把刀


                                    

        八十年前,张婶的大儿子在被验出食道癌时就这么跟医生说。

        “那……就……麻烦……医生……了……”

        七十五年前,张婶的长媳妇在二度中风时还保持基本的礼貌。

        “还等什么?当然是快点一针打过来啊!”

        六十年前,张婶的长孙在罹患肝癌末期时也跟医生这么说。

        “算了算了,现在就让我死了吧。”

        二十年前,她那重感冒的曾孙竟然也这么说……当然被张婶一巴掌打醒了。

        “你这个傻小子,人生没有那么简单!”张婶没好气地训诫着。

        活人轻率放弃生命造成了一些社会问题,“尊重生命”便成了在野党联盟一贯的政治主张,几个立法委员援引几个先进国家的法律,制定出“生命完整法”——为了教导新生的活人儿童正确的价值,所有一切为了个人兴趣、为了外表的青春常驻、为了打赌赌输之类的自杀行为仍属犯法,会被判处一年以上、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当然罗,这个“生命完整法”不过是一个象征,多的是漏洞可钻。

        对很多新新人类来说,癌症治疗变成了一种“体验痛苦的人生经验”,可要,可不要。

        此外,从去年的癌症相关医疗统计数字里可以发现很多有趣的事实。

        在台湾地区,超过四十岁以上的男女,愿意接受完整癌症治疗的比例只有百分之三,跟国际水准差不多。多数愿意挑战化疗、重伤急救的病人,百分之五的人是舍不得美食佳酿。百分之三的人是因为自己还太年轻、不愿以过于幼稚的面貌永生。百分之九十二的人是为了延长体验性爱的时间——是的,这一点尤其重要。

        二百年了,全球各国都习惯了“永生人的存在”这句话,文法有很明显的毛病,摆明了是写给一个世纪以前的活人看的。

        实际上,在地球上永生不灭的人类达到了一百二十八亿,活人仅剩三十五亿。

        应该被习惯的、被包容的,是微量出生的活人。

        不仅人类的医疗行为改变了,保险公司的制度也变了,法律的精神与形式都变了!债权法、遗产法、刑法的度量等等,全部都变了。

        绝大多数的永生人对活人非常友善,毕竟看见活人,就等于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永生人总是告诉活人,没关系的,放轻松,一切都会很好很好的。

        3

        “小强,跟叔叔阿姨说再见。”一个女子向众永生人微笑。

        “叔叔阿姨再见!”蛀牙的小孩跟大家挥挥手。

        医院候诊大厅的电视,从卡通频道又切回即时新闻。

        比起上个世纪,现在的新闻平静太多了。

        零星的打架凶杀勒索强暴偷窃虐待当然还是有的,但不过就那么几件,彷佛人们对犯罪的想像力也降低了。尤其不管是活人对活人,活人对永生人,还是永生人对永生人,大规模的军事战争都成了历史。

        也许是好事,人类的劣根性在生命永恒的状态下,很大程度被遏止了。

        “还争什么呢?美国就剩这么大了。”这是美国总统无奈的口头禅。

        人类这种糟糕透顶、病毒般的生物数量太过庞大,照理对地球是很惊人的负担,但永生人不吃不喝也常常没事干,总体消耗的能源却没有增加。

        唯一恶化的是地球的气候,因为自发性申请“人道灰飞烟灭”的永生人不少,政府到处兴建的焚化炉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排放尸烟,地球暖化的趋势始终停不下来,这一百年来北极冰层融化,淹掉了三个活人国、二十一个永生人国,还有四个永生人国今年夏天就得面临举国迁徒的压力。

        ……算了,那些不过是世界大事,张婶想管管不了,也没兴趣。

        张婶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几个同样逛医院成瘾的老朋友,一起在医院大厅闲话家常,聊聊一个世纪以前人类社会的模样。

        跟所有的永生人一样,一堆永生人众在一起最常聊的话题,就是感叹现在的活人生活没有力气,跟自己还活着的时代实在差多了。

        一个模样四十几岁,实际上已过世四十年的陈太太说:“我那孙子,你们一向知道的,他都三十几岁了,就整天窝在家里打电玩、上网聊天,前几天我叫他去找份工作,认真为自己的人生打算一下,没想到他竟然说算了吧,反正最后死了就不用吃喝,只要给他一台电脑人生就能够继续下去了!”

        马上就有人附和,白发苍苍坚持活到老死的江先生猛摇头,说:“真无赖啊,抱歉这么说你孙子。我以前每天晚上开计程车开到半夜才回家,为的不就是给小孩更好的环境吗?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打算生小孩了,难怪没有动力打拼!”

        “不是因为没有小孩所以没动力打拼,是不想给自己压力,所以干脆不生小孩。”十年前才脱离活人世界的胡大妈说来就有气。

        “对!就是这样!”众人齐声称是。

        “别说孩子了,我现在觉得养一条活泼泼的拉布拉多,都比跟我家那两个活小孩相处要有朝气多了。他们就光是躲在房间里,整天不晓得在做些什么,音乐开得很大,不让我们听到他们在里面的动静。”非常罗唆的江嫂摸着她停止十八年的心脏。

        “唉,要是我能干脆睡着的话,我就不必担心那么多了。”当了八十年公务员的卢先生说。

        “说到睡觉,我老是叫我们家还在念高中的小宝贝不要熬夜念书,想睡就睡,免得将来死后想睡一下都没办法啦。我啊,别的不想念,就惦着能像以前那样睡一下……睡一下下也好……”外表还很年轻的蔡小姐幽幽地说。

        “他们真的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啊,我天天看着他们没把桌上的东西吃干净,心里多难受啊,这不是说要节俭什么的,而是……唉,你们大家都知道的。他们还搞什么节食、减肥呢?有那种毅力跟心思的话,不如放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吧!”胡大妈又是一阵义愤填膺。

        大家七嘴八舌的批评,一起了头就说了个没完。

        这个话题跟活人或永生人不大有干系,其实是长久以来长辈对后辈的不满。

        不论在哪个时代,长辈都热衷看扁后辈,认为晚生的一代禁不起挫折、缺乏鞭策、抗压性不足、所受到的阻碍远远没有“过去的年代”来得巨大,过往的优良价值在晚生的一代身上正面临消逝的危机。

        自上帝冬眠后一百年的今日,同样话题已变形为永生人对活人的忧心忡仲。

        张婶也插了几句碎嘴的话,但张婶只是想让大家知道她与所有老朋友同在,并不是真的对她的孩子、孙子、曾孙、曾曾孙不满。她拥有过的已经太多了。

        话题稍歇。

        一个最近几年很少发言的郑先生罕见地站起来,用微笑吸引大家的目光。

        “对了,很快我就要跟大家告别了。”郑先生微微一鞠躬。

        大家都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胡大妈出口。

        “我活得够久了,昨天我已经申请到了人道灰飞烟灭的号码牌,下个月五号,我就要离开大家了。”郑先生露出坚定的微笑。

        “你不是才……死了三十年吗?”张婶帮他算了一下。

        以郑先生五十六岁因胰脏癌英年早逝,即使以一个世纪以前的计算方式,现在不过是八十六岁。

        八十六岁……难道八十六岁就满足了吗?

        “够了够了,再活下去我也不晓得做些什么,每天都这样过下去,昨天跟今天一样,今天跟明天一样,明天跟一百年后的某一天也一定差不多,可以了,我很满足。”郑先生的谈吐很有礼貌,但态度却很坚定。

        “你有我们啊。我们不是常常聊得很愉快吗?别忘了你还有家人呢。”卢先生语气很惋惜。

        “……家人吗?我跟我的妻子、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是一起申请人道灰飞烟灭的,其实我们不是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只是日子一成不变地过下去,心都厌了。”郑先生用平淡的声调继续说道:“就跟那一个《去他妈的无尽永生》的作者一样,最后他写了二十五本书去探讨永生的意义,最后还不是没有结论,只能选择继续旅行下去?”

        “人生的意义啊……”胡大妈有点困惑了。

        “我想,或许人生真的没有意义吧。如果人生真的一定要有意义,那就留给需要人生意义的人继续去寻找,我呢,只知道……足够了,我可以没有意义地离开这个世界,没有关系。”郑先生看起来,似乎已经将这件事想过无数次,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大家一时无语。

        不管离开的理由是什么,常常碰面的几张面孔,又要少一个……

        蔡小姐打破僵局:“或许灰飞烟灭之后,灵魂才能真正从这个身体里解脱出去吧。那就祝福郑先生吧。”

        郑先生微笑:“谢谢。”

        卢先生也加入鼓励的行列,握着郑先生的手说:“听人说,说不定灰飞烟灭后就能飞升到另一个空间,也许是天堂!”

        郑先生微笑:“也许吧。”

        也许吧。

        也许吧。

        看着郑先生轮流跟大家握手道别,张婶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空。

        她的口袋里,也有一张号码牌。

        4

        天空很蓝。

        在公园散步了两个多小时,张婶的脑中一直重复着郑先生那一席道别。

        比起郑先生,张婶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要长得多,多了六十几年。

        在这多出来的六十几年里,自己的确就像郑先生所说的那样,一日又一日地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