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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书籍名:《黑箱》    作者:罗珠


                                            在以后的十八年里,他在上海、广州、北京的高级或低级的厕所里,在天上飞机的厕所里,在地上火车的厕所里,都读到过这首诗,使诗人自豪的是,这首诗不管出现在什么地方,十八年来,竟一字不易。诗人每次读到自己的作品,总有一种恐惶不安的感觉,总是自我谴责。开始,他为自己年轻时的荒唐和莽撞而内疚,随着日月的流逝,随着这首诗的广为流传,他自觉不自觉地追究起当时创作这首诗的情绪和动机。他慢慢地认识到,创作这首诗的最原始的感情铺垫,就是他把他的女学生带进他的新居,并在他的新居垫上一幅苹果绿色的窗帘与她做爱。于是,夏瓦士以后每次看到厕所文化的发展,总是想起当年在苹果绿色的窗帘上所发生的事情,而他每次与妻子做爱,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不管采取什么样的姿式,他的脑海里总是浮起那些辉煌的厕所文化。这实体不同的两码事,却在他的精神上相辅相成,苦苦地萦缠着他。

        9阳光亢奋地从无窗帘的玻璃上射进来,使屋里明媚灿烂。枣红色的木质地板,擦得一尘不染。夏瓦士因为一到关键时刻就想厕所文化的事情,精力不能集中,所以,这一次他仍无法完成妻子交给的任务。戴茜因为老被丈夫埋怨为不会呻吟的女人,心理上压力很大,当她躺在地板上的时候,她竟对以往做爱时自己是否叫喊过产生了怀疑,以往的记忆倏地模糊起来,所有的语气都已忘却。因为她的精力过于集中,事情接近尾声的时候,她竟没有一点儿呻吟和叫喊的情绪,于是,她就很懊丧,觉得自己欺骗了丈夫。就在她自艾自怨的时候,一个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个事情的突然降临,使她真正地叫喊起来。开始,她幻觉般地看见她的女儿夏天倒立在她的面前,她觉得奇怪,不久,她感到事情极其严重,惊叫一声,推翻夏瓦士,猛地坐了起来。戴茜和夏瓦士见女儿夏天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窘迫得久久说不出话。夏天皱皱眉头,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回避一下。”母亲说。“对,回避一下,过会儿跟你解释!”父亲也是呆呆地说。夏天哼了一句,悻悻地走回自己的卧室里,关上了门。女儿走后,夫妻二人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他们边穿衣服,边相互埋怨着:“都是你,不分场合,瞎挑逗。”“我是说……”“你是说在地板上更浪漫?”“我是说……”“别说了。怎么忘了她还在家里!”“我觉得她好像出去了。”“我觉得也是。”“她肯定是刚从外面回来。”“不谈这些了,现在的问题是,怎样向她解释?”于是,夫妻二人又沉默下来。夏瓦士望着窗外的杨树叶子,苦苦地思索着,良久他迟迟疑疑地说:“就说天气热,咱们脱光了衣服……”“不行,刚才的情况不符合乘凉的规律!”“你说怎么解释?”“依我说,就正面向她解释!”“正面?”夫妻二人郑重地讨论着,统一思想后,双双走向女儿的卧室,敲开了门。夏天把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半身子,问:“有什么事?”夏瓦士用手捅捅妻子,戴茜迟疑一下,说:“刚才,我们是在做爱。”“做爱?什么呀!”夏天有些不耐烦。“做爱就是性交,”夏瓦士进一步解释道,“性交就是……”“恶心死了!”夏天说着,砰地一声关上了门。10那扇门关闭已久。那扇紧闭着的门半扇朝着父母共用的书房,半扇朝着父母的卧室,右边靠着门厅,左边靠着厕所。这是一座苏式建筑,空间博大。有突出装饰纹的天花板高阔,走廊深远,因建造的年代已久,墙壁灰黄,粉饰斑驳,木质的墙裙已褪得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但它仍乌腾腾地围护着现有的格局,使这种格局显得像迷宫一样幽深。所有的房门都洞开着,只有那扇门紧闭。现在,有一股三色堇花腐败似的气息从那扇关闭已久的门里溢出,这种甜丝丝的气息有些呛鼻,开始淡淡地在各个房间里弥漫,使人一闻到这种气息,仿佛走进阴冷、潮湿的大林莽里似的,感觉到原始大林莽里夏天的那种特殊味道。大林莽是美丽迷人的,尤其是夏天的大林莽更加美丽迷人。乔木耸天,灌木铺地,藤蔓纠缠,翠绿的枝叶遮天翳地。年轻的猎人背着双筒猎枪,踩着厚厚的落叶走进幽静的大林莽里,在寻找着熊迹。猎人的脚步声惊动一只藏在草丛里的山鸡,它拖着火红的长尾在猎人面前飞过,咯咯地留下一长串悦耳的笑声……于是,野兔们便拼命地盲目逃亡,蝴蝶们也不再那么闲情逸致地飞舞翩翩,就连蹲在秃秃的危岩上的鹰隼也茫然四顾,显得有些惆怅。假若没有猎人走进大林莽呢?假若没有猎人闯进它们的空间里去呢?

        11

        夏天对黑熊说:“你知道独身女人的卧室里的景色吗?独身女人的卧室就像一片古老的大林莽,独身女人的感觉是神奇的,她想象大林莽里一定会有三色堇花儿,于是她就感觉到独身女人的卧室里弥散着三色堇花的气息,而且那种气息很浓烈。独身女人就像一个背着双筒猎枪的猎人,自由自在地在大林莽里跋涉,她双手拨开密匝匝的藤蔓,寻找最刺激人的猎物,有时她竟把自己当作一个猎物来戏耍,这时候就有两只兔子跳到她的胸上去,挠得她忘记心在哪儿。因为她的脚下老是踩着一片腐败的落叶,所以她的脚就很干净,她的思想就很新颖,她仿佛生活在一首小诗里,而这首小诗极其冷静,没有意境。还有那只白猫,是独身女人的最忠实的伙伴,因为它从不穿衣裤,所以一生羞于走出大林莽,羞于见阳光。它无声无息,默默地注视着已发生的故事和未发生的故事,并极其认真地思索着,终有一天,白猫就会开口说话的,它会把它所思索的东西告诉独身女人……”

        12自从夏天看见父母在地板上做爱后,她卧室的门总闭着。尤其是父母向她正面解释时,把她的心伤疼了,从此,她突然觉得自己与父母之间有了一层隔阂。平时,下班回家后便一头钻进自己的卧室里,除了吃饭和方便,再也不出门。她自己在卧室里呆着,感到寂寞孤独,就从玩具店里买来一只白猫玩具。白猫玩具与真猫一样大,一只眼睛是蓝色的,一只眼睛是绿色的,明亮逼真,卧在单人床上,白猫玩具仿佛有生命似的。夏天每天晚上,总是把白猫搂在怀里,眼睛对着眼睛,默默地交谈着。她把心事儿说给白猫听,白猫就真诚地安慰她,为她排解忧愁和苦恼。她们就这样神交着,渐渐地,她们谁也离不开谁了。夏天和白猫配合得很默契,她们每次都以心灵感应的方式交谈:夏天说:“我好寂寞呀!”白猫说:“我也是!”夏天说:“我脱光了衣服,美不美呀?”白猫说:“美极了。”夏天说:“你不羞我吧?”白猫说:“我一生就不穿衣裤,怎么会羞你呢!”于是,夏天就把白猫抱起来,吻它的脸。白猫理解她,白猫是她的好朋友。夏天的好朋友本来是她的母亲,自从她走入母亲的误区之后,她们的友谊便结束了。这一点,戴茜也觉察出来,她几次想真心地挽救她们母女之间的友谊,却一次也没有成功。

        她每天见了女儿,心里就有些尴尬。那天,她见女儿买回一只白猫玩具,为讨女儿的欢心,便把白猫赞美了几句,然后她说:“既然你喜欢猫,我给你找只真猫吧!”“不要。”夏天淡淡地说。戴茜说:“玩具猫没有生命。”夏天说:“我认为它有生命。”母亲见女儿古怪起来,只好悲哀地叹一口气。从此后,戴茜发现那只白猫甚是神秘。女儿卧室的门紧闭着,白猫却忽儿出现在客厅里,忽儿又出现在书房,眨眼间,白猫又在另外一个地方玩耍,眨眼间,白猫倏地便不见了。不久,戴茜就觉察到,在他们三人的心灵之间,有一个白猫似的东西在躲躲闪闪,像捉迷藏一样。

        13实际上,白猫在若干年之前就开始在戴茜和夏瓦士心灵上捉迷藏了。夏瓦士繁荣了“厕所文化”后不久,在一次与戴茜做爱时,他得意地将自己的杰作背给戴茜听,当时,戴茜只是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不想在若干年之后,在另一个城市的公厕里,她竟读到了丈夫的作品,同时,心里产生一种初领风骚的陶醉感,正是这种该死的感觉,才把她丈夫的另一具面孔,昭示在公众面前。那时,戴茜与她一个叫王丽霞的年轻同事,蹲在外省城市的公厕厕坑上。戴茜蹲在厕坑上纯为减轻生理上的负担,而王丽霞蹲在厕坑上却是做一些其它的事情,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很麻烦,总是费很长时间,戴茜了解她这个毛病,所以,仍蹲在厕坑上边聊边耐心地等待着她。外省城市的公厕里,苍蝇照样繁殖力不衰,它们嘤嘤嗡嗡地飞上飞下,遒劲地在空中划着一个又一个的黑色的弧,有些苍蝇甚至无所顾忌地侵入一块圣地,于是,戴茜只好用手去轰它们。事情初可能是由一只大号绿色的苍蝇引起的。它眼睛发绿,腿脚生毛,声音极响地围着戴茜飞旋。戴茜咒骂着用手轰着它,直至它飞累了趴在对面墙上歇息。戴茜愤恨地盯着它,思考着袭击它的方法。就在这当儿,奇迹出现了,戴茜看到对面墙上有几行嫩稚的粉笔字,她读过之后,便把那只可恶的苍蝇忘在脑后,代替她愤恨的是一种喜悦的激情,这种不可名状的激情掠过她的心头后,她再也不能抑制自己了。她指着墙上的粉笔字,对王丽霞神秘地说:

        “瞧。那首诗写得怎么样?”王丽霞刚结婚不久,对男女之事也有些领略,她看过墙上的诗后,羞赧地说:“写得蛮是那么回事。”“你知道是谁写的么?”“怎么会知道呢?”王丽霞脸又红了一下,说,“好多年前,我就在厕所里看到过这首诗。”“是吗?”戴茜更加激动了,卖关子道,“猜猜看!”“实在猜不出来。”王丽霞说。“告诉你,”戴茜压低声音,带着狡黠色彩地对王丽霞说,“是老夏写的。”“老夏?夏教授?”戴茜得意地笑笑。王丽霞吃惊地睁大眼睛,望望戴茜,又去读墙上的那首诗,就在这一刹那,她顿悟出这首诗拉开了人生的真正序幕。一个古板的教授古代汉语学的教授,竟写过流传这么广流传这么长时间的一首诗,真是不可思议。这首诗与夏瓦士副教授结合在一起,给人一种迷惑的感觉,人生这部书既晦涩难读,又简单明了。以往,王丽霞每次见到夏瓦士,总是感到拘谨,觉得他威严可怕,现在,她知道了他曾经创作过这样的一首诗歌,那些拘谨的心情一扫无余,竟觉得他是那样可亲可敬。当她把这些事情想透之后,心里隐隐地有一种受到欺骗的悲哀。到底谁欺骗了谁呢?人与人在交往的时候,总是板起一种面孔,道貌岸然地握手拍肩,道貌岸然地说说笑笑,然而,那种真实的思想却隐藏在心灵最深的一隅,并筑一道厚厚的墙,护卫着它,难道这不是一种欺骗吗?可是,如果人的那种真实的思想无所顾忌地体现出来,而对方又不能接受,那不就是对对方的侮辱吗?人呀,就是在这种欺骗与被欺骗、侮辱与被侮辱中度日。那么,怎么才能不去欺骗人不去侮辱人而做一个真正的人呢?王丽霞想了半天,觉得一个人面对着人生,应该带着一种微笑。微笑,是最含蓄的。王丽霞与戴茜走出厕所之后,她的心一直在夏副教授和他的诗所产生的思想里沉浮,当她总结出做人的方法后,脸上便开始出现了微笑。出差回来的当天晚上,王丽霞与丈夫在床上温习旧课,并共同欣赏着那首光辉的诗章,在枕边,她把那首诗的作者连同自己的思想,悄悄地倾诉给了丈夫。王丽霞的丈夫是搞心理学研究的,他与夏瓦士在一个大学里任教,只是不在一个系里。没过多长时间,夏瓦士面前的微笑面孔多了起来。这是夏瓦士一生中最辉煌最惬意的时代,人们对他的尊重与亲切莫名其妙地浓厚真挚,他无论走到哪里,不管是他的同仁还是他的学生,迎接他的都是一张张微笑的面孔。这些微笑的面孔来得那么突然,使他措手不及,心里竟有些惶惶不安。他曾经暗暗地将自己的研究成绩与其他教授比较过,觉得自己不应该得到那么多尊重的目光和亲切的微笑。他也曾经暗暗地思忖过,这是不是自己的一种幻觉抑或是社会风行的一种媚俗?夏瓦士辉煌的时代很快就结束了。当他与其他的教授们关进牛棚里之后,他的厄运开始了。一天,夏瓦士被一群学生揪出牛棚,他的脖子上挂了一块很大的牌子,牌子上写着非常漂亮的一行字:“反动学术权威加大流氓”,在这行漂亮的毛笔字下面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用丑化笔体写的,横竖撇捺像一根根死人的骨头,歪七扭八地堆砌在一起,并有一个红红的叉打在他的名字上面。作为一个时代的徽志,作为一个阶级的社会图腾,这样的大牌子挂在颈上,实在妙不可言,遗憾的是,这样的大牌子太多太滥。大牌子挂在夏瓦士的脖子上时,他心中这样认真地思索着。他看到教授们的胸前都挂着这样的牌子,看到学生的胳膊上都箍着一个红色的袖章,心里便激动不已,他由衷地赞叹着,不同阶级的不同徽志,设计得这样完美无缺,的确是人类进步的佐证。他在审视自己那个阶级的徽志时,觉得“反动某某”用词准确,从一种哲学意识上来思考,搞学术研究不反动就会走向偏颇的道路,就会曲解古人对某一事物认识的本义。渐渐地,他从公众的呼喊声里,品味出公众的情感,“反动”这一些哲学名词,从公众的口里一呼喊出来,就变成了贬义词,于是,他觉得自己的职业受到诋毁,自己所研究的学业受到诋毁,他开始感慨社会的时尚越来越变得低级。当他的脖子挂上自己那个阶级的徽志的时候,他顺着牌子倒着读上面写的字,他读到“大流氓”三个字,心里不由得震怒,他的大脑急速地动转着,匆匆忙忙地检点着自己在公众场合有没有流氓行为和流氓言论。经过漫长的人生回顾,他觉得自己是清白的,自己的道德观念也是纯真典范的。夏瓦士被学生们押进群众会场,不等他从沉思的状态中醒悟,有人便大声质问他:“老实交待你的流氓罪行!”夏瓦士茫然四顾,在他眼前闪烁着一张张愤怒的脸庞,他的心里疑惑,小声嗫嚅道:“我没有流氓罪行!”他声音虽小,但语气坦荡自信。当人们揭露出他在厕所里作的诗歌的时候,他哑口无言了。

        他的脸一阵白似一阵,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冷汗。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极其隐秘的事情,经过若干年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并被公众们羞辱。他在群众会场里苦苦地想着,这一秘密是怎样泄露出来的,想来想去,他这一秘密只有他的妻子戴茜知道。事实证明,问题就出在那个不会呻吟的女人身上。夏瓦士开始悲哀。这痛苦的教训使他明白,一个人的心里话,是决不能对任何人说的,哪怕是最亲近的人。蓦地,他感到人的个人空间是那样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