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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书籍名:《黑箱》    作者:罗珠


                                            夏天的白猫

        1有人写一辈子诗,他最终也不是诗人;有人一生没有写过一句诗,但他仍然是诗人。这已成为公论,前者充其量是艺人,是无音乐歌手,他感情充沛,浮想联翩,凭这一才能混入诗内。后者性情不群,沉郁忧伤,不自觉地以诗的方式生活着,处处表现出他诗人的气质,诗已成为他生存的支柱。可以这么说,夏天刚结束那个女学生子宫里的旅行不久,就以一个意象主义诗人的非凡气质出现在生活里,并影响生活。也就是说,她在很小的时候,一刹那间能在她所感受到的一个意象里,揉进去她的理智和情感,从而产生一种深刻的东西。

        2夏天出生后不哭不闹,连一声嘹啼也没有让父母享受到。她的小脸沉矜大度,眼睛清澈明亮,沉默地审视着光明与黑暗的交替,分辨着各种色彩的变幻,无动于衷地聆听着嘈杂的声响,对悦耳的噪声于惊无恐。既看不出她有多么机灵,又看不出她有多么痴呆。父母为此苦恼万分。那时候,戴茜正狂热地沉醉于写情诗,她试图把自己的女儿理解为一个诗人。夏天长到三个月时,仍然不哭不闹,夏瓦士看着襁褓里那个崭新的小生命,担心地说:“她莫非是个哑巴?”“别瞎说,她是个小诗人。”“开玩笑!”夏瓦士吼道。“不是开玩笑,诗人总是节约自己的语言,追求简洁。”戴茜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她只不过是想安慰夏瓦士,实际上,她也忧心忡忡。这种无言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两岁。两岁的时候,母亲给她讲安徒生、格林童话,给她讲《丑小鸭》、《睡美人》、《白雪公主》、《森林中的三矮人》和《灰姑娘》,当讲到丑小鸭因为自己长得丑,觉得自己很寂寞很难过的时候,两岁多的小夏天也伤心地哭了。戴茜望着两行晶莹的小泪珠从女儿的嫩嫩的脸蛋上爬下来,被这幼小的人儿的丰富感情吓了一跳。她搂着女儿说:“别哭,小宝贝,丑小鸭后来变成美丽的天鹅了。”小夏天并没有被美好的结局所感动,她还是默默地哭着,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不知她是为丑小鸭伤心,还是为自己伤心。有一天,小夏天突然说话了。那天,她独自趴在地上玩妈妈刚从玩具店里买来的一只小白猫玩具。白猫玩具与真猫一样大,一只眼睛是蓝色的,一只眼睛是绿色的,明亮逼真,卧在地板上,白猫玩具仿佛有生命似的。小夏天正在玩着白猫玩具,突然,她对正在洗窗帘的戴茜说:“妈妈,我好寂寞呀!”“什么?”戴茜呆住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相信自己的女儿突然说话了,而且语出惊人。那个稚气十足的小声音又说:“妈妈,我好难过呀!”戴茜惊喜地抱起夏天,奔到书房里,对正襟危坐地写讲义的夏瓦士嚷道:“听听,我们的小诗人说话啦!”夏瓦士刚才也听到门厅里有个稚嫩的声音在说什么,正疑惑着,便见妻子抱着女儿跑来报喜。忙问:“她说的什么?”“妈妈,我好寂寞呀,我好难过呀!”戴茜自豪地重复着女儿的话。“不可能。她哪有这么丰富的词汇!”夏瓦士不相信地说。“就是她说的嘛!”戴茜委屈地说,“小宝贝,再给爸爸说一句!”夏天不再理会他们,只顾搬弄着夏瓦士写字台上的几本书。夏瓦士兴致勃勃地逗着女儿道:

        “再说一句,爸爸给你倒一杯高级饮料!”“说呀,小宝贝,再说一句寂寞什么的!”戴茜也鼓励道。“寂寞是一杯高级饮料!”小夏天不耐烦地说。“是诗!”戴茜叫道,“是一个小意象主义诗人作的诗!”夏瓦士也惊诧得瞠目结舌。戴茜压抑不住自己的激动的心情,夸大其词地评论道:“瞧她,在她所感受到的一个意象里,一瞬间揉进去了她自己的理智与情感,从而诞生了这么一句深刻的诗!”的确是诗:寂寞是一杯高级饮料!3这一夜所发生的事情,便潜伏了种种微妙的危机。

        这一夜,因为两岁多的女儿作了这么绝妙的一句诗,夏瓦士和戴茜激动万分,他们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们从广袤的宇宙谈到地球的形成,从原始汤谈到生命的出现,从大脑这种灰色的物质说到玄妙的意识形态,他们感叹生命这活儿作得如此精细,于是,他们便回忆起窗帘上的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于是,便有新的生命活动发生。他们边活动着,边沉醉在女儿的诗里,在沉醉中便不再寂寞,不再寂寞活动便更加剧烈。实际上,他们在这工夫忽视了女儿那句话的实质,而陶醉在那杯高级饮料上。同时,夏瓦士大脑里的那捧灰色的物质活动得也异常活跃,不久前他在厕所里作的那首诗,也在女儿的诗句的激励下,伴随着生命的剧烈活动不断地闪现在脑海里,他边活动着,边沾沾自喜地吟诵给妻子听。戴茜听了,评论道:“你的诗虽然作得生动、贴切,但总没有女儿的诗深奥。”此刻,夏瓦士也自叹弗如。但他们都明白,产生那首诗的幼小生命,就是他们生命活动的结果。当他们的生命活动达到高峰的时候,他们颠狂地大声叫着:“寂寞是一杯高级饮料!”

        4夏瓦士和戴茜曾经为女儿的那句诗,自豪了若干年。在这些年里,他们经常把女儿两岁多作的那句诗提示给她,盼望女儿作出更优美更奇妙的诗句来,成为一个真正的意象主义诗人。

        夏天并没有循着父母指引的辉煌的道路往前走。她从上小学到上中学、上大学,一句动人的诗句也没有作。夏瓦士和戴茜没有灰心,一直锲而不舍地引导着女儿,走向诗的乐土。夏天上中学的时候,戴茜带着她去公园,想用湖光水色、绿树芳草激发女儿诗的灵魂。夏天踽踽地跟着母亲走着,眼睛总是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瘦长瘦长,夏天除了对自己的影子,仿佛对一切东西都索然无趣。戴茜又一次提示女儿,她说:“寂寞是什么来着?”夏天为难地望一眼母亲,然后,看着自己的影子,轻轻地说:“寂寞是我的影子!”这虽然也是诗,戴茜悲哀地想,但没有寂寞是一杯高级饮料那样有味,那样深刻。使戴茜宽慰的是,女儿毕竟又用诗的语言说话了。

        到了上大学的时候,夏天的语言更少了。有一年暑假,夏瓦士与戴茜等待着,要带女儿去大林莽时,让女儿去感受一下大林莽的原始气息和神秘色彩,使女儿在大自然里得到熏陶,使女儿感到诗在人的生命中是必需的和不可避免的,诗应该出于人类的一种本能欲望,这种欲望是人类的最高级的生命形式,是人类拥有的最宝贵的财富。大林莽是一片阔叶乔木和针叶乔木的混合林,树木扭曲狰狞,葛藤缠绕盘结,地衣霉潮,岚气蒸腾。夏瓦士背着借来的猎枪走向大林莽的深处,传来咔嚓咔嚓折断灌木的声响,惊飞一群群鸟儿。夏天寻一块平整的岩石坐下,捧着一部萨特的法文版《存在与虚无》读起来,这本书由Gallimard书店出版不久,是夏瓦士的一个法国朋友寄来的。夏天如饥似渴地读着,沉静的脸被书页的光泽映照着。戴茜从附近的山坡上采来一抱斑斓的鲜花,她把芬芳逼人的鲜花堆在夏天的周围,把女儿装扮成一个仙女似的。夏天沉溺于存在与虚无之中,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毫无觉察。戴茜面对着迷人的大林莽,对女儿的沉寂开始不满,她把存在与虚无从女儿的手中夺过来,对女儿说:“好宝贝,到大林莽里走走吧!”“这就是一片很诱人的大林莽!”夏天又从母亲手里抢回存在与虚无,用尖尖的手指拂着散落在书页上的花瓣,说。戴茜哀求地对夏天说:“好孩子,走走吧,大林莽里有许多诗。”“诗?”夏天惊奇地望着母亲。“去寻找它吧!”戴茜道。“诗是人类感情的奢侈铺张,是人类感情的浪费。”夏天说这些话时极为平静,而且不加思索。戴茜听后,伤心极了,她觉得女儿再也不能成为一个诗人了。她太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