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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书籍名:《黑箱》    作者:罗珠


                                            5夏瓦士与戴茜对夏天的若干年的苦苦培育,不能说对她没有一点影响。当她沿着学院路向前走,到第二十一个信筒去发信的时候,就隐隐地感到,诗的确是在人的生命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于是,她就沿着这条隐隐约约的思路继续想下去。她觉得诗的存在,无非是形式的不同,一种形式是把诗写出来,一种形式是把诗说出来,另一种形式则是以诗的方式生活着。诗的本质就是一种虚无的东西,把它们写出来和说出来都不尽完美,尤其是有些美丽的东西只能沿着诗的轨迹去想去做,只能神会,不能言传,所以,写出来和说出来的诗,都是低级的。夏天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在一棵棵高大的梧桐树下走着。她数着路旁的绿色信筒,第二十一个信筒依然遥远。那种对诗的顽固的认识,愈来愈深地扎根于她的心灵,她脚步懒洋洋地向前走去,对自己过去沉迷于泰戈尔、惠特曼、波德莱尔、华兹华斯、托.艾略特、米斯特拉尔等人的诗里,觉得可笑幼稚。此刻,在夏天的心目中,这些写诗的人,都是末流的诗人,他们把自己一点点可怜的感受,迫不及待地告诉别人,是多么媚俗呀。于是,夏天从这以后,开始鄙视所有的诗人和所有的诗,她对自己的书架上的那一排排诗集,再也没有翻动过一本。歌德的《浮士德》、拜论的《唐璜》、弥尔顿的《失乐园》、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惠特曼的《草叶集》、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托.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米斯特拉尔的《柔情》一概受到了夏天的冷眼。人生没有一本可看的书,人生没有一件可干的事,人生本来就是一首朦胧小诗。夏天走到第十八个信筒的时候,望一眼路旁的梧桐树掩映着的米黄色楼房。这个楼房叫四色楼。它的一面是米黄色的,一面是灰色的,一面是红色的,一面是黑色的。这座米黄色的二楼上,住着一个披肩发诗人。这个诗人是夏天去第十八个信筒发信的时候认识的。夏天每次发信,都到诗人的书房里坐一会儿。此刻,夏天觉得那个人天天写诗,是一种可笑的荒诞事,她想去诗人的书房里再坐一会儿,无声地坐一会儿,就是对那个写诗的人的一种嘲笑,嘲笑那个写诗的人是多么无知,是多么庸俗,是多么假装清高。夏天正在犹豫的时候,已走向第十九个信筒。第二十一个信筒依然遥远。人生本来就是一首没有标点的朦胧小诗。脚步是自由的,想走向何处就走向何处。

        6夏天每次走进披肩发诗人的小屋里,就像参加一个陌生死者的葬仪。这种感觉挺古怪,也挺开心,夏天第一次抓住这种感觉时,就牢牢地握住它不放,她想一直保持住这种感觉。只要她与诗人的友谊还存在,就让这种感觉伴陪着她。她第一次走进这座大楼,就感觉到葬仪正在进行。楼梯里黑咕隆咚的,拥挤肮脏,散发着一股陈腐味儿。一种抒情的音乐如丝如缕地不知从哪个门里挤出,又倏地消失在无知的地方,像天堂里的声音一样奇妙。夏天摸索着灰黑的墙壁,推开一扇破门,屋里乌烟瘴气,待烟雾散尽,只见诗人吸着烟,深沉地坐在简陋的书桌前的破椅子上。诗人望着夏天,点一下颔,让她进屋。夏天走进诗人的小屋里,随手带上门,在晦暗的光线中,她影影绰绰地辨认出房间里整个布局。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个书橱和一个挂满衣物的衣帽架。夏天寻找着能坐人的地方,诗人用拿烟的一只手幅度很小地朝床沿指了指。夏天在床沿上坐下,他们脸对着脸,距离极近。诗人吸着烟,夏天一手托着腮,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坐着,谁也不说话。诗人的小屋里乱七八糟,到处堆放着书,地板上是废弃的稿纸,其中有一些是诗稿。屋子里像坟墓一样静,静得有些肃穆。在这寂静之中,他们都不想说话,这时候,谁说话都是庸俗的,谁说话都会破坏这种安谧之美。在这种氛围里,夏天心中有一种感觉稍纵即逝。在她重新寻找这种感觉的时候,发现有一本书在她的面前敞开着,章题一下子映入她的眼帘:死者的葬仪。她很快地读下去:“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哺育着丁香,在死去的土地里,混合着记忆的欲望……”读到这里,那种稍纵即逝的感觉又回来了,那种感觉是她正在参加一个死者的葬仪。这个死者是谁?是诗人?还是她自己?夏天想,谁能听到丧钟的敲响就不是谁。夏天侧耳听着,她希望能听到敲响的丧钟,可她一直没有听到丧钟敲响。

        7夏天是那年四月开始去第十八个信筒发信的,四月是春雨的季节,夏天冒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沿着学院路向西走着,她不知道第十八个信筒在什么地方。她平时发信,都是在大学宿舍院门口的那个信筒里。

        梧桐树的叶子还不算太大,细雨打在上面,发出沙沙地声响,夏天数着一个个信筒朝前走着,这时,有一个披肩发男人匆匆地赶路,超过她走在她的前面,他腋下夹着一把黑色的破雨伞。腋下夹伞的男人超过她不远又停下来,他转身等她走近,他说:“姑娘,你没有带雨伞吗?”他想把雨伞递给她,被她微笑着拒绝了。腋下夹伞的男人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惊叫道:

        “姑娘,你长得真美!”夏天又对他微笑一下,这时她已看到了第十八个信筒,她把一个印着一只白猫图案的信封塞进信筒后,发现腋下夹雨伞的男人还立在她的身边。他等夏天发完信,指着路边的一所米黄色的楼房说:“我住在二楼拉着窗帘的那间屋子里,请你有空去坐一会儿。”说完,腋下夹伞的男人匆匆离去,走进那座米黄色的楼里。那时候,夏天的卧室里也喜欢白天拉着窗帘,也许是共同的习惯相引诱,夏天第二次来发信的时候,走进了那座米黄色的楼里。他们默默地对坐着,觉得这样坐下去,胜过无数语言。他们这样坐了很久很久,夏天问道:

        “你是个诗人?”诗人没有说话,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拿来一捆从报刊上剪下来的诗作,放在夏天的面前。夏天一首诗一首诗地读着,诗人一支烟一支烟地吸着。他仍没有说话,他们满足于这种沉默地交流。那种参加死者葬仪的感觉,一次次从夏天的心上袭过。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默默无声地坐着,男人深沉地吸着烟,对她即不阿谀奉承,又不亲热献媚,对她来说,的确像经历着一场死亡,夏天情愿感受这样的死亡经历。

        8黑熊对夏天说:“你去过男子汉的卧室吗?男子汉的卧室阳光明媚,墙上贴满了女人的头像和女人的裸体画,她们伤风败俗,引诱着男子汉夜夜梦遗,于是,男子汉的卧室充满了梦遗的气味。男子汉吸烟,一支接一支,烟草的气味与梦遗的气味混在一起,能把人熏死。男子汉并不是每天都看女人的裸体画,也并不是每天都无所事事,他写小说,他凭着一种情绪,编造一个又一个的荒诞故事,这些荒诞故事扑朔迷离,有的连他都不知道小说里的主人公都干了些什么。他的故事,大都是写的男女之间的事情,却一点儿也不淫荡。他写小说时,左手总是抚着一本《圣经》,心地虔诚。耶和华说:不要近色!于是,他就写小说赞美女人,赞美作爱。耶和华说:世界是仁慈的!于是,他就写小说赞美邪恶、丑恶、苦痛、疾病。他写小说不是为了发表,只是为写而写,没有一点功利思想。一句话,他写小说就像他手淫一样,为了释放…

        …

        9那天,夏天从诗人家出来,碰见了黑熊。黑熊披着一件黑斗篷,正在街上遛达,黑熊见了夏天,约她一块走走,去看风景。他们一起拐出学院路,路过那座黑楼向北走去。这条街走到头就是幸福街爱情路,这条路颇奇特,上行路与下行路之间是一条宽宽的草地,草地上生长着一棵棵塔松,塔松的枝下摆着一个接一个的长椅。一到天黑,一对对情侣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各占一条长椅,开始谈情说爱,搂搂抱抱。

        黑熊说,他经常来这里看风景。天一擦黑,他就来这里,从塔松林带的这头走到那头,有一天,他特意数了数,到晚上八时整,来这里的各色情人已达到两千五百多对。他说,那些上下摸摸索索的,是中学生;那些长久地接吻的,是正宗的恋人。你瞧吧,这些人中有十二三岁的少年,有六七十岁的老人,还有相当多的中年人,这些中年人大多是来偷情的。黑熊指着一对推自行车的中年男女,对夏天悄悄地说:“瞧那对,爷们要是看错了,抠下一对眼珠当泡踩,那骚女人车架上还有小孩座,操!那男的是她丈夫吗?是她丈夫他妈的跑这里来干啥,在家里什么事不痛快?”“你坏透了。”夏天嗔道。“我坏吗?你瞧那人,把手伸到什么地方去了?操!是我坏吗?”“偷看人家的秘密,就是你坏!”“偷看人家的秘密?我还偷看过一个姑娘的光屁股哩!”黑熊揶揄地说。“在哪里?”夏天好奇地问。“在她的闺房里。”黑熊得意地笑道。“怎么进去的?”“从窗子。”“她知道了,准恨死你的。”“恨呗!”“你不是在写小说吧?”“鬼知道,我也说不清楚了。”他们边走边看着风景,快走到塔松林带头的时候,他们也在一个长椅上坐下来。坐下后黑熊问夏天:“有什么感受!”夏天说:“没有感受!”“你他妈的莫非是石女?”黑熊恨恨地骂道。夏天心里很得意,她喜欢黑熊这个样子,卤莽,粗野,满口脏话,一身烟草味和酸臭味,这才像真正的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