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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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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书籍名:《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    作者:邦雅曼·贡斯当


                                      

            我们时代的征服者,不管是人民还是君主,都希望他们的帝国表现出一种全体一致的面貌,在权力的目光巡视它的帝国时,将不会遇到任何妨碍或遮挡其视线的不一致。同一种法典,同一种度量衡,同一种行为准则,如果他们能够逐渐发明出来的话,还有同一种语言,这就是他们宣称的社会结构的完美形式。宗教是个例外,也许是因为人们没把它放在眼里,认为它不过是个将在无声无息中消亡的陈旧错误。但这是仅有的例外,而它所要求的补偿,是尽可能让宗教远离国家利益。  

            在每一件事情上,当今的关键词是全体一致。真让人遗憾,人们不能做到先摧毁所有的城镇,然后根据同一个规划进行重建,铲平所有的山峰,让每个地方的地面都平平坦坦。[3]我感到惊奇的是还没有命令全体居民身着同一种制服,那样主人就再也不会碰上不讲章法的色彩和讨厌的多样化了。  

            因而,被征服者在蒙受了种种灾难之后,又不得不经历一种新的罪恶。他们先是成了一种虚幻的荣耀的牺牲品,然后又成为同样虚幻的全体一致的牺牲品。  

            注释:  

            [1]为避免制造伪证的罪名,我把原文抄录如下。“征服国对待被征服国有下列四种方式:(一)按照被征服国原有的法律继续治理其国家,而征服国则仅仅行使政治及民事方面的统治权;(二)在被征服国建立崭新的政治和民事的治理机构;(三)毁灭这个社会而把它的成员分散到其    他的社会里去;(四)把它的公民全体灭绝。第一种方式同我们今日遵行的国际法相符合;第四种方式则较符合于罗马人的国际法。”《论法的精神》第10章,第3节。  

            [3]迷恋全体一致的观念确实是那个时代的突出特征。1787年,作家乔德洛·德·拉克洛提出了一项“巴黎街道编码方案”(“project  

            de  numerotage  des  rues  de  Paris  ”),建议用字母和数字标示巴黎的道路和建筑,以解决城市的快速发展造成的混乱。后来,在革命之后,他提出用革命事件纪念日来命名主要街道的设想。其中一些设想(有关建筑编号部分)于1800年被采纳。C·德.拉科洛:《著作全集》,595-600页,797-798页。  

            13.论全体一致  

            一件令人瞩目的事情是,在一场以人类的权利与自由的名义而发动的革命中,全体一致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偏爱。这种体制的精神首先着迷的是对称。热爱权力的人很快就发现,对称竟能带来那么巨大的好处。当爱国主义只有依靠一种对各种利益。生活方式和地方习俗的强烈依恋而存在时,我们的所谓爱国者却在向所有这些事情宣战。他们掏空了爱国主义的这些天然来源,试图用一种矫揉造作的激情取而代之,这种激情产生于一种抽象存在、一种普遍观念,它使引发想像、唤起记忆的东西荡然无存。他们建筑自己的大厦,是从把他们使用的材料碾成粉末开始的。这就是说,他们显然害怕某种可能会附着在他们制度上的道德观念,他们几乎想用数字来标示城市和省份,就像在军队中用数字标示他们的军团一样。  

            专制主义取代了暴民政体,但继承了其全部劳动成果,它沿着这条道路熟练地继续前进。这两种极端政体发现他们在这一点上不谋而合,因为两者实质上都有施行暴政的欲望。地方习俗所产生的利益和记忆无不孕育着反抗的种子,这是权力难以容忍并急于根除的。它能够更成功地对付分散的个人;如果他们是一盘散沙,它便可毫不费力地用它沉重的躯体去碾轧他们。  

            如今,全体一致受到了某些狭隘头脑——或许是受了许多奴才的影响——的真诚赞美,一群对任何得势的看法都随声附和的人,已把它作为一种宗教信条接受下来。  

            既然这种原则适用于一个帝国的所有地区,它也必然适用于该帝国可能征服的所有国家。因此,它是征服精神直接而又形影不离的结果。  

            一位从一开始就准确预见到我们错误的外国人说,“每一代人都会从他们的祖先那里继承一笔道德财富,一笔有待传给后人的无形的宝贵遗产。”对一个民族而言,丧失这笔财富是一种极大的罪恶。如果你剥夺一个民族的这笔财富,你就是剥夺它的全部价值感和尊严感。即便你用更有价值的东西取而代之,事实上人们还是看重你正在夺走的东西,如果你想用暴力对它加以改进,你这样做的结果只能使它萎缩,使它屈辱,使它堕落。  

            我们可以大胆断言,法律固有的优点,远不如一个民族信服并遵守法律的精神重要。如果一个民族爱护并遵从法律——因为这些法律出自一个神圣的源头,是它所崇拜的一代代先人的遗产,并与它的道德观念水乳交融——那么法律就会使它品德高尚,而且,即使这些法律并不完善,但是同仅仅根据权力的命令而实施的更好的法律相比,仍然会产生更大的美德,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大的幸福。  

            我必须承认,我极其崇拜过去。越是得到经验的指教,或者越是受到反省的启示,这种崇拜就越是与日俱增。尽管会引起现代改革者们的极大反感,我还是要说,如果有一个民族,无论他们自称莱克格斯还是查理曼大帝,把那些被先验地说成是最完美的制度拒之门外,而对自己祖先的制度保持忠诚,我将赞美这个民族,而且我会认为,尽管它的制度有缺陷,但与所有计划中的改进相比,能使它的情感与灵魂更加幸福。  

            我知道,这种说法不可能赢得多少赞同。我们喜欢制定法律,我们相信它们完美无缺,我们为它们的价值而骄傲。“过去”没有我们的帮助便成就了自己,没有谁能向它索要荣耀。”[5]  

            如果把这些问题搁置不论,只谈论幸福和道德,我们就会看到,人类很会适应那些他发现已被建立起来的制度,就像他适应物理定律一样。他会根据这类制度的缺陷调整他的利益、他的构想和他的全部生活计划。这些缺陷会逐渐得到弥补,因为一种制度若能持之有恒,制度本身和人的利益之间就会出现某种交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人所怀抱的希望,无不以现存的事物为转移,要改变这一切,即便是出于好意,也会对他造成伤害。  

            没有比借口服务于民族利益而对习俗使用暴力更为荒唐的事情了。幸福是首要的利益,而构成我们幸福的基本成分就是我们的习俗。  

            显然,处于不同地位、沿袭不同习俗、居住在不同地方的各个民族,如果不对他们进行强制,让他们付出他们认为过于沉重的代价,他们就不可能服从完全相同的形式、习惯、惯例和法律。从他们出生时起就开始逐渐形成他们道德存在的那套观念,很难被一种纯粹名义的、外来的、违背他们意志的安排所更改。  

            即使在那些历史悠久的国家,虽然大一统的局面会冲淡人们对暴力和征服的憎恨,我们仍会看到从地方差异中产生的爱国主义,只要权力之手稍一放松,那种名副其实的爱国主义就会在它的废墟上重新诞生。最小行政区的长官们也会由于给自己的领地增光添色而自豪。他们精心保护着他们的古迹。几乎在每个村庄都有一些喜欢讲述乡村编年史的博学者,他们深受听众的尊敬。甚至所有那些制造一种假象——他们构成一个民族、被特殊的联系结合在一起——的因素,都会让他们高兴。人们感到,如果他们这种有益无害的倾向得以不受阻碍地发展下去,他们很快就能培育出一种共同的荣誉,比如一个城镇或一个省份的荣誉,这同时也是一种快乐与美德。但是权力嫉妒的目光却在盯着他们,警觉地破坏着破土欲出的萌芽。  

            对地方习俗的依恋触动着所有无私、高贵、虔诚的情感。把它视为反叛将是多么可悲的政策!随后会发生什么呢?在所有那些地方生活遭到破坏的国家,它们的中心会形成一个小国。所有的利益都被集中到首都。所有的野心家都在那里费尽心机地为自己寻找出路;其余的人则死气沉沉。个人迷失在违反自然的孤立状态中,对自己的出生地茫然无知,与过去失去了联系,只是生活在急速变化的现在,像原子一样被抛撒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在哪里都看不到祖国。整个祖国对他们来说已成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因为他们在它那里找不到任何地方能够寄托自己的感情。  

            惟有多样化才能构成有机体;全体一致仅仅是一种机械。多样化则生,全体一致则死。  

            因此,我们时代的征服还有一个古代的征服所没有的缺陷。它对被征服者最隐秘的生活内容紧追不舍。它肢解它们,以便把它们简化成整齐划一的部件。过去的征服者期望被征服民族的代表向自己顶礼膜拜。今天他们希望让被征服者的品德俯首称臣。  

            我们总是听人说起全民族的大帝国这样一种无中生有的抽象概念。大帝国如果没有它的各个省份,那就是无稽之谈。撇开各个组成部分去谈论全民族,同样是无稽之谈。只有捍卫各个局部的权利,才谈得上捍卫全民族的权利,因为民族本身是划分为各个组成部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