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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枭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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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一度离别会旧友 十里长亭送兄长

书籍名:《乱世枭雄》    作者:马赛


        遵庄公之命,颖考叔陪吊完吴琼之后,就被批准回到庄公赐给他的府第,见到了他的母亲颖张氏。母子二人十年未见,见面时不禁抱头痛哭。颖考叔眼见好友冤死,官场上又不如意,因此哭的格外伤心。颖张氏知道儿子最孝,只把他的哀哭当做思念之故,因此并未十分在意,只是陪着哭了又哭。颖考叔怕老人家哭坏了身子,因此不敢尽情,所以哭了一会,也就含悲忍痛,反过来劝他母亲。

        至晚间,颖考叔亲自下厨给母亲做了她最喜爱吃的青菜烧豆腐等几样小菜,老人家许久没有吃到家乡的食物风味,因此十分高兴。她知道儿子善饮,在军中又多不能饮酒,因此让仆役打来好酒,好为儿子接风洗尘。颖考叔为了让母亲开心,少不得也陪着母亲吃了几杯。席间,老太太问颖考叔在外带兵的事,颖考叔不惯撒谎,就将自己到廪延以来所经历的事一一告诉母亲。老太太听到晏珠一节,微微笑了。及至又听到庄公发怒一节,她又皱起了眉头。她是上年纪的人,一生见多识广,虽然不明白庄公为什么那样做,却知他必有深意。因此安慰儿子道:“官场凶险,这你是早知道了的。只是这次君上虽贬了你的官,好象却并没有恶意。你做的并没有错,我很支持你。”一语未了,就听窗外哈哈一笑道:“老人家猜的没错!主公乃圣明之君,断不会残害忠良。更何况你根本就没有错,只是劝谏的时机不成熟罢了。”语音刚落,就见门外进来一人,头戴青巾,身穿青袍,脚登青布鞋,浑身上下一身青,衬着白面黑须,更觉丰神潇洒,爽然悦目。颖考叔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连忙迎出。

        此人名叫叔詹,乃是颖谷有名的贤士。十年前因慕颖考叔之名,因此交好。他进来先拜见了老人,又与颖考叔以兄弟之礼见了,然后分宾主落坐。老太太笑道:“你看我这记性?叔詹来了几次说要见你,及至你回来,我却把这事忘了。”叔詹也笑道:“老太太不必自责。考叔也是刚刚回来,当然也要尽尽做儿子的孝心。叔詹不肖,岂敢以兄弟之情而夺天伦之爱乎?”

        颖张氏又向考叔说起近来多承叔詹照料,考叔于是避席而出,欲行跪礼谢之。叔詹连忙扶起道:“折煞我了。哥哥快休行此大礼。自古只有弟弟给哥哥行礼,却哪有哥哥给弟弟行礼的?兄弟我生受不起。快请起来。”颖张氏却道:“话不是这样说。他往常为国事操劳,远在千里之外,欲孝而不得。你代他行孝,正是我们的恩人,连我也跪得,偏他跪不得?先生若在推辞,老身也要跪了。”说罢就要跪下,慌得叔詹连忙搀起,只好也跪下来与考叔还礼。

        兄弟二人礼毕,重新落坐。颖张氏说道:“你们兄弟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我老了,身子骨儿搁不住,坐这会子骨头疼。我进去歇息一下,你们慢慢聊。”叔詹忙站起来相送。颖考叔刚要起身搀扶,却见旁边走过来一个丫头说道:“老爷请留步。让奴婢送老太太进去吧。”语音婉转,声调甜美,听之让人心动。颖考叔自回到家中以来,尚未能熟悉这些仆役。此时见这个丫头十分灵俐,不禁多看了几眼。只见她虽着下人素衣,却也身姿苗条,容貌清丽。颖张氏听那丫头如此说,点头笑道:“如此甚好。”说罢扶着那个丫头的肩膀一径去了。

        这里兄弟二人重新坐下,备叙寒温,各自说些十年来的经历与遭遇。颖考叔听说叔詹十年未仕,备感惋惜地道:“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你身怀治国安邦之策,却怀才不遇,真是令人扼腕。只是为兄却不明白,当今君上乃是圣明之君,你为何不去求见?”叔詹笑道:“非我不去求见,奈主公不肯见耳?”颖考叔讶异道:“不会吧!主公思贤若渴,怎会不肯见你?不会有人从中阻挠吧?若如此,朝中祭足大夫至贤,你也可以找他商议嘛。”叔詹道:“倒也没有人横加阻拦。说出来你或许不信,但这却是事实。至于求人,除了你颖考叔,别人的情我还不愿意去领。”颖考叔叹道:“我若在野,必奏请主公用你。可惜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叔詹道:“这跟你没有关系。想主公自继位以来,只重武功,却忽略文事。征伐太叔时赋税又收的过重,加之太叔段谋反期间横征暴敛,强取豪夺,以致百姓十停里有七停衣食不继,生计维艰。我叔詹虽不才,更不稀罕这功名利禄,然见百姓如此惨状,任我是铁石心肠,又怎忍心坐视不理?可叹主公一口一个‘民为国之本’,却着实没有重视民生。如果当初文武并进,那么也只需要二三年的时间就可恢复元气。或者先文后武,那么此刻也只需略加休整。使百姓多受若干年之苦,此皆主公重武轻文之过也!”说毕不觉泪下。

        颖考叔听了,起身抬脚就走。叔詹连忙拦住他道:“你往哪里去?”考叔道:“我去见主公,奏请他见你。”叔詹道:“可是你这脾气又来了。刚才还说‘自身难保’,这会却又去碰钉子”。颖考叔踌躇道:“不仅是你,这一路行来都是哀鸿遍野,我看着心里也难受。”叔詹笑道:“你就是这一点不好。虽说现在民生凋蔽,正需能臣治理。但你这一身布衣去了,说话哪有一点分量?再说也不知主公的气是消了还是没消,你这直厥厥的一去,焉知是祸是福?虽然是为百姓,也要等时机成熟了方可。目前最重要不是我,而是你。”

        听说叔詹说到自己,颖考叔不禁颓然坐下道:“我?算了吧!要不是我素来忠心,恐怕这脑袋早已经搬家了,此刻哪还有机会和你一起闲坐喝酒?我只一事不明:主公既然把我一撸到底,为什么不放我去,却把姜氏这么大的事交给我管?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叔詹拍手道:“着呀,玄机也就在这里。我只要问你一个问题,真相也就不难大白了。”颖考叔忙道:“什么问题?你且问来。”叔詹问道:“在贬官之前,主公是否封你做抚远大将军,当朝下大夫并太子少傅之职?”颖考叔点头道:“是的。可我觉得名实不符,因此竭力推辞。”叔詹道:“可是因为讣告之事,你却没有推辞掉。这确实来的太巧了些。要知道,你所授之职,权力之大,朝中也仅有公孙阏,公子吕和祭足三人可以比肩。他故然要在人前做的好看,封了你却又不十分情愿。原想你一定会推辞的,再说他也深知公孙阏嫉贤妒能,更何况你分了他手中的兵权?如若不是子歌死讯,你推辞掉也就罢了,可偏偏凑巧的是你没能推辞掉。他因此耿耿于怀,自然会寻机贬去你的官职。可巧你又直言犯谏,虽说他是一时之怒,但他却故意了夸大了你的罪过。此举对他有三种好处:其一,借机贬去你的官职;其二,也让别人看看君主之权的威势;其三,做给公孙阏一班小人看。由此可见,主公心机之深沉,乃亘古而未有者。但是这样对你也有好处!”颖考叔诧异道:“好处?这么说,这次贬官是福不是祸了?”叔詹笑道:“正是。如果你现在没有被贬,将来稍有不慎,恐怕就不止是贬官这么简单了。因此主公此举,也未尝没有保护你的意思。他要真的贬你,何不一撸到底,赶你回封地完事,何必又把姜氏这么大一个人物交给你来看管?还不是怕一班溜须拍马的人趁机暗中杀了姜氏好象他缴功,而使他背上杀弟害母的千古骂名吗?这又是一石二鸟之计。”

        叔詹这一番剖析,令颖考叔心中豁然开朗。他感叹庄公的奸雄之余,对叔詹的才智更加敬服,于是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看来我真的不适合在这个官场上厮混。只恨我此刻退不能退,进不能进。这可怎么办都才好?”叔詹拈须笑道:“兄长想退,此刻是万万不能了,但说要进,却也未尝不可。”颖考叔急道:“好兄弟,就不要只和我打哑谜儿。你倒是说说,我现在怎样才能进?”叔詹伸出一个手指头,目视颖考叔道:“一个字,等。”颖考叔知道,叔詹说的这个“等”字大有玄机,于是问道:“怎么个‘等’法?”叔詹道:“主公现在对姜氏的态度,外人看来是惩罚为主,殊不知他也正在两难当中。杀不得,孝又不得,就是囚禁,亦不是常法。他本身又是个孝子,因此早晚都会有后悔的那一个天。我们只要把握住那一刻,不仅能全他的孝道,也能让你官复原职。到时候民生凋零的情势在眼前,主公又是个明君,只要你一句话,用我也就不难了。什么官都做的,止有抚远大将军一职做不得,否则,兄长便祸不远矣。”颖考叔笑道:“按说我勉力去做,倒也还称职。只是我并不稀罕这个大将军,也犯不着与子都那小子争风吃醋。如果可以,哪怕只做一个下大夫,我一样能干的有声有色。倒是你,可惜却把才屈了的。”叔詹一笑道:“是金子总会闪光,除非永不见天日。然虽说是等待时机,我们却不可只是闲坐。我有一计,可以试探主公。”颖考叔忙问:“何计?”叔詹道:“你去廪延之后,令堂一直都是主公恩奍。如今你于去颖谷之时,借口不舍老母,要把老太太接回去。他性至孝,必会有所触动。再者你也尽量摆出一幅永不入仕的样子,他必心疑。如此,只要朝中无事,他必会借口到颖谷探视于你,顺便打听姜氏之事。届时就看你的了。”颖考叔听罢大喜。兄弟二人直谈到二更天,方才抵足而眠。

        第二天朝罢,颖考叔果然去叩宫门求见,只说:“因回颖谷,一来辞行,二来奏请主公准许接母亲回家奉奍。”庄公听了,先是不语,思索了一会儿,便点头应允了。考叔回去收拾车驾行礼。次日一早便上马启程。原繁,祭足和王学兵及一干手下,都赶来相送。曼伯因值班,因此不能前来,只遣人送了个别帖。公孙阏心中遂意,只推夜班太累,自然也没有来。颖考叔反而觉得不见面最好,见了反而又要虚与委蛇,因此并不在意。

        车驾行至十里长亭,原繁等置酒与颖考叔送行。祭足因要巡城,因此饮了几杯,就先回去了。原繁自考叔回都以后,事情杂乱,又兼时日太短,因此两人一直未能推心置腹,促膝相谈。他心中纵有万语千言,却只说不出口,唯有殷勤劝酒而已。考叔知他不舍,心中感动,于是也酒到杯干。好容易有了些别意,扭头却见王学兵在旁,既不敬酒,也不道别,于是向他说道:“天色不早,你我也对饮三杯,然后你就随原将军回去吧。我也就好走了。”不料王学兵却伏地大哭道:“小将不才,愿随颖兄而去。适才不敬兄长,实不欲相离也。”颖考叔嗔道:“真是胡闹!你乃是有君命在身的人,与我的情形又不相同。岂能说走就走?”王学兵哭道:“将军走了,让我依傍何人?我也不稀罕这劳什子副将,只愿与兄长一道,侍候到老太太归西,然后就做个锄地农夫,也强如受人的夹板气。”原繁在旁,也不禁潸然泪下,扶起他道:“我观王将军也是一员猛将,男子汉大丈夫,何言要‘依傍’他人哉?你须得自立,将来才能有大成就。”颖考叔笑谓王学兵道:“可不就是这话?你从此要改了这毛病!”又向原繁笑道:“子衿或许不知道,他这人素来柔弱,须得我在他身旁,他才觉胆壮。”原繁深感诧异,问王学兵道:“考叔此言,实耶,虚耶?”王学兵也试泪笑道:“一点不假。”原繁奇道:“然则为何?”王学兵道:“兄长至公无私,我虽怕死,但岂敢贪生?”原繁默然沉思,良久方才点头叹道:“此话听似荒谬,然深究之下,竟大有其理。即如此,王将军乃是朝中之人,恐怕此时沿不能归野。不如我回去奏请主公,让你跟我如何?”颖考叔喜道:“如此甚好。”又催王学兵道:“还不快谢原将军?”王学兵亦知原繁与考叔素来亲厚,有手足兄弟之情谊,于是欣然领命,跪下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