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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第一章 抄家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第一章

        “现在我宣布,梆子井被抄户名单。”一个身着旧军衣、头戴旧军帽、腰扎军用皮带的红卫兵,站在一辆破旧的卡车上高声宣读着:“张子道,曾任国民党省党部委员,反动官吏,理应在查抄之列。苗得雨,其父曾是晚清举人,并在国子监任职,亦在查抄之列。吴茂山,曾在国民党军队中任军需官,反动军官。李玉梅,其夫曾是华源纱厂经理,资本家……”这几个人都是梆子井的老户,家家都有令人羡慕的独院,院里都有一口很深的井。现在这辆卡车就停在李玉梅的门前,以前那两扇大门总是关着,给人一种神秘的意味,现在它却大敞着,红卫兵不断地从里面抬出箱子来。那些黑色的,乌溜乌溜,那些有色的,光泽闪闪;箱子上那些铜制的镶锁也锃亮夺目。

        “王玉娥,其夫曾是德庆隆金号经理,资本家!”眼前的景物突然模糊起来,耳朵里嗡嗡直响:资本家、资本家、资本家!抄你家、抄你家、抄你家!声音由大到小,最后沉寂下来。“这几个人都是梆子井的地富反坏,旧社会干了不少坏事,对他们实行****是我们革命群众的权利,希望广大群众配合我们做好这项工作。”讲话的红卫兵有点老成,看样子像个队长什么的。但是现在,我已经无心再注意他了,我得尽快地赶回家去!我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人注意我:大人小孩的眼睛都盯着车上,我转过身悄悄地走了。

        “特殊时期”已经开始了三个月。前两天我和奶奶上街,街上到处都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标语,有的单位学校还把它当对联贴。可没过几天,街上又出现了一些小标语:“无产阶级的天下,造谁的反;社会主义的国家,革谁的命?”想想也有道理。但没过多久,“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又占了上风,而且字体更硕大,气势更磅礴,那些唱反调的小标语却渐渐地销声匿迹了。看来前者似乎是对的?究竟谁对谁错,我无法分清,可它对奶奶的影响来得这么快,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王玉娥,你老汉是庆隆金号的经理,你家是资本家,现在宣布对你家进行查抄!”还未进屋,就传来一个细嫩的声音。“商号有经理呢,他爸是个帮忙的。”是奶奶的声音。“你明明儿是资本家太太,还狡辩啥呢!不是资本家能盖这样的房?”奶奶的房在梆子井是数一数二的,虽不是独院,可院落的结构、房屋的质量,一看就是那些有根底的人家。尤其是我们住的这个上房,从城墙上都可以看到它的屋脊,那些歇脚的鸽子常常就栖在上面。现在我站的这个地方,只是一个厅房,里面是奶奶的居室,也就是正进行着对话的这间卧房。

        这里是奶奶的居室,也是我儿时的温床;我和奶奶在这里相依相偎,共同编织着我童年的梦想。现在,红卫兵来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坐在我的床上,而奶奶却一动不动地站在房子的中央?他们训斥着奶奶,就像他们是这房子的主人一样。“王玉娥,赶快把金条金砖往出拿,不要让我们动手!”我终于看清了他们的模样:这个男红卫兵,大约十五六,一副娃娃相。那个女的也不过十六七,但却高出他半头,模样也甚是俊俏:军用皮带勒着纤细的腰,勒出了高高的胸脯浑圆的臀部。已经发白的军装左臂缀着鲜红的袖章,没有五星的军帽下飘着蜷曲的秀发,脑后是一双短短的发辫。

        小个子的他站在床上,正把隔板上的箱子往下搬。“给,接着,看看里面都是啥东西。”那个诺大的箱子顶着他的肚子,他的身子向后仰着,几乎要倒的样子。她接住了,屈着腰问:“这里面放的啥,这么沉,不会是金条金砖吧?”“那是他舅上学用过的书。”“谁让你说了!”小个子的他狠狠瞪了奶奶一眼。

        箱子打开了,里面全是书。

        “搜出金条金砖了吗?”走进屋的是那个在车上讲话的红卫兵。他比这两个似乎都大点。“没有,也不知藏到哪儿了。”“王玉娥,你要放老实点儿!”后来的红卫兵指着奶奶的鼻子说:“你老汉开的是金号,你咋能没有金条金砖呢?”“真的没有。他爸一死,铺子就让人卷包了。”

        金条金砖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只听说金条是长的,金砖是方的,但真正长到什么程度、方到什么样子,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时,奶奶把家里能卖的全拿到八仙庵摆地摊卖了,但也没有金条金砖,据说那些东西是不可能那么狼狈地卖的。所以当那个后来的红卫兵说:“要让我们搜出来可对你没有好处”时,奶奶一脸的平静。而他们的努力也只能是徒劳,尽管把屋子翻得一片狼藉,甚至还拿捅炉子的捅条在地下捅了半天,也仍然是一无所获,连一块铜片也没有找到。

        “王玉娥,你老汉是哪一年死的?”后来的红卫兵终于放弃了这种努力,拍了拍手问道。

        “他爸不在的早,死的时候,最小的还在怀里抱着呢。”

        “我问的是哪一年,谁跟你啦家常呢!”

        “还没解放就不在了。”

        “他就没给你留点钱?”

        “留的钱我也花完了,我有五个娃呢。”

        “没给你留点硬通货?”

        “他一死,铺子就让伙计卷包了。”

        “那你靠啥生活呢?”

        “我就靠这房么。”

        “房不是都让国家收了?”

        “收了娃们也就大了。”

        “哪一年房子让收的?”

        “五六年。”

        “那这十年你靠啥生活呢?”

        奶奶把我拉进怀里。“这娃他爸每个月给我寄点钱,政府每个月还给我些抚恤金。”奶奶指了指墙上的镜框:二姨也穿着军装戴着军帽,帽檐下也露出几缕飘逸的秀发,后面也是一双短短的发辫,她比那个女红卫兵似乎还俊俏。红卫兵们一齐趴在墙上看。“这才是怪事!”后来的红卫兵对那两个说道:“资本家还能出个这女儿。王玉娥,这是不是你女儿?”“是俺二女。”于是,他从墙上转过身来说:“王玉娥,对你家的查抄今天就到这里。不过你女儿是烈士,你还是资本家太太,你主动把金条金砖交出来也就没事了,不然的话,我们还会来!”

        走的时候他们拿走了两个箱子。“王玉娥,这两个箱子我们就没收了。”“那都是娃们穿的衣服。”“啥衣服,都是地主婆穿的!”那个女红卫兵抖擞起一件褂子说:“你看你看,还是绸子的。旧社会穷人哪能穿起这,只有资本家才穿这衣服。”“拿走,都是四旧!”后来的红卫兵又指着奶奶说:“王玉娥,你听着,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奉命来对你进行****;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胆敢与无产阶级对着干,就砸烂你的狗头。走!”红卫兵们扬长而去,我和奶奶望着狼藉的屋子,怅然若失……

        第二天,我仍然沿着那条坑坑洼洼的小巷去上学。“地主奶,狗崽子!”循声望去,一个毛头在街角闪了一闪。想必孩子们已经知道我家的事了,这么快我就得到了这样的“雅号”?那么学校呢?我真有点不愿意去学校,真不知该怎样面对老师和同学们。“豁豁的孙子!”又一声童稚的呼喊,这回轮到前面的老头回过头来了。他本来在前面好好地走着,没招谁也没惹谁,现在却突然怔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他回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我!

        “豁豁的孙子!”巷口那个毛头又闪了一闪,老头终于向正确的方向奔去。我知道,他就是豁豁的孙子,不,豁豁今年才七岁,是他的孙子。若干年后我终于弄清了其中的缘由,原来他和儿媳妇有染,但即便如此,豁豁也应是他的儿子,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成为豁豁的孙子呀?又过了若干年我才彻底搞明白,这不过是艺术的手法而已:他做了孙子的事情就应该是孙子,而且是孙子的孙子!之所以把反差拉得这么大,无非是引起人们的好奇,从而探究其中的缘故罢了。真是鬼斧神工,天才的艺术家!

        学校也有点鬼斧神工。仿佛进了阎罗殿:阎王判官坐在台上,牛鬼蛇神立在台前;胸前挂着大牌子,头上戴着高帽子。“历史反革命”使人揣测他的历史,“现行反革命”使人联想他的言行。教语文的卢老师,据说他爸任过伪保长;体育老师任天新,居然拿《毛主席语录》揩屁股!今天,“小鬼”和“阎王”也打了颠倒,昔日的“小鬼”站在台上,训斥着台下的“阎王”——“阎王”的神气没有了,“小鬼”的威风正当时!“阎王”被赶到花园里劳动,“小鬼”说了:“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教室里,同学们都等着王老师来上课。王老师来了,是个女人,却一脸的麻子。“今天不上课,背老三篇,一篇一篇地背,一定要背熟,下午我要检查呢!”于是教室里一片朗朗声:“我们的**和**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张思德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员……”“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员,五十多岁了,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受加拿大**和美国**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我们开了一个很好的大会,我们做了三件事,第一,决定了党的路线:这就是放手发动群众,壮大人民力量,在我党的领导下,打败日本侵略者,建立一个新民主主义的中国……”王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教室,于是同学们也打一声唿哨作了鸟兽散。

        出了校门,隔壁的喜子问我:“是不是红卫兵昨天把你家抄了?”我没有理他,他继续问:“你知道是谁让红卫兵抄的你家?”我怎么能知道呢?“是三娃子他妈。”三娃子他妈是街巷干部,这也有可能,但我又能怎样呢?我并没有问他消息的来源,(他和三娃子在一个院子住着,情况当然比我清楚。)我已经不想再提这件事情了。

        下午,王老师果然坐在教室门口,逐个地检查背老三篇的情况。

        “我们的**和**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只用了十五分钟,我就把《为人民服务》通篇背完,一个绊子也没有打。“进去吧。”王老师非常满意。接着,喜子也背完《纪念白求恩》进了教室;三娃子却被挡在了门外,自始至终也没有进来。“老三篇背过的同学可以再背一些毛主席语录。”于是教室里又是一片朗朗声:“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王老师又离开了教室,这次我看得清楚,她是在我们都不经意时悄然离开的,而且一去不复返。这个变化终于被同学们发现,于是大家也一个个溜出了教室,谁知这一去竟再也没有踏进这个教室,甚至连王老师也没有再见到。

        回到梆子井,却见三娃子他妈站在北油巷口正和抄我家的红卫兵说着什么。她说话的声音很低,手还不断地向地下指着。她叫张凤莲,是梆子井的治安委员,听说抄家名单就是她上报的。她有四十来岁的年纪,样子却并不老,而且俏肩蜂腰,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她住在我家隔壁的院子,独占了两间厦房,厦房的山墙终年都顶着两根破杠子。以前她常来我们院子绞水,见了奶奶不是“他陈妈”就是“陈嫂子”,可是自从水管子装上后她再也没有来过,而且见了奶奶也不搭理了,真不知是因为什么?现在她好像正在说着我家的事情。

        “她家原先有钱得很,她那女一回来就洋车进洋车出的,经常有人给她寄钱呢!”“我看她二女儿好像还是个烈士呢?”“屁烈士!烈士门口咋没挂牌牌儿呢?”“也就是,咋没见‘光荣烈属’的牌子?”“她就是个资本家,不是资本家咋能盖那么好的房呢。”见我过来她突然不说了,那个红卫兵还扭头望了我一眼。“是她大女的娃,”她说:“跟俺三娃子是同学。”“她二女没有娃?”“没有,还没结婚就死了。”“咋死的,你也不知道?”“不知道,反正不是烈士。”“可她每个月还领抚恤金呢。”“就不该给她发!她有钱呢,也不在乎那两钱。”我并没有走远,站在毛老三的茶馆门口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到一些,但是她却不说我家的事了。“张队长,现在个个街巷都改名字呢,我想把梆子井的名字也给改一下。”“应该改,梆子井这个名字也是个四旧。你准备改个啥名字呢?”“我把它叫个迎春巷,你看咋样?”“好,这名字好!不过应该叫迎春街,梆子井是一条大街。”“你同意了?那我明儿就叫人换牌子!”她兴奋地说。

        梆子井人人都说她作过**,今天她改这个街名也和她的经历有关。张风莲少年时家境贫寒,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别的本事没有,儿女却很多。她十四岁那年就进了城,在一个大户人家当丫头。十六岁那年,这家的少爷看上了她,老爷对她似乎也有点意思。太太为了防老爷就把她弄到身边听差,但是防了老防不了小。有一天晚上,她给太太点了半夜的烟泡儿,刚回到下房,就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黑灯瞎火的,她也看不清是谁,欲要喊,那人却说,“我是少爷,你甭喊。”少爷经常送她一些小东西,她对他也有了好感,但要她这样子顺从他,她还是不愿意。“要想跟我好,就回去给老爷太太说,明媒正……”她还没有说完,少爷的嘴就堵住了她的嘴,又在她身上一阵狂摸,当他摸到下身时她浑身酥软,再也没有了抵抗的力量,听任他把她抱上了床,又看着他做完了想做的一切。完事后,他赌咒发誓说要娶她,说今生今世都要对她好,说要把她立为正太太,一辈子都不娶姨太太,她听着这些话也有了一种归宿感。从此,她就做了他的“新娘”,而这个丫环的下房也成了他们的“新房”。

        不久,她就怀上了他的种,可他来了就办“事”却绝口不提娶她的事。有一天她推开了他,并且指着肚子让他看,于是他就去求老爷。“混账,不长进的东西!哪有娶个丫头为妻的,赶快给我把她撵出去!”他又去求太太,太太不心疼丫环却心疼孙子。“还是等她把娃生下来再说吧。”于是她就生下了娃,望着少爷的儿子、老爷的孙子,她有了一种安全感,现在只等着他们把她从这个丫环的房里接出去了。

        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太太对她说:“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把这几件好衣服穿上,把这红盖头戴上,跟少爷成亲去。”“少爷怎么不见来?”她有点奇怪。“少爷在成亲的地方等着你呢。”老爷也上前说道:“你们干的事情太伤风化,不能留你们在这儿成亲。我在外面还有个宅子,你们到那儿成亲去吧。”大户人家当然把脸面看得重了,不过她也看够了老爷太太的脸,现在让她和少爷在外面成亲她求之不得呢!她穿好衣服,就去炕上抱孩子。太太说:“哪有新娘子抱个娃成亲的,把娃放到这儿,等成过亲再来抱娃也不迟。”想想也有道理,于是她就蒙上盖头只身上了轿。

        轿子走得很快,七扭八拐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忽听前面一片管弦声,想必是迎亲的队伍。看来少爷还真把她当回事,弄得这般排场,做的和说的完全一样!可是怎么不听锁钠响?突然传来一个老妪的声音:“来了,都等了半天了,赶紧请下轿。”唧唧咕咕,一片嘈杂声,场面确实不小!她下了轿、被搀进了屋子,一股脂粉香。“哐啷”,搀扶的人走了出去,她等了一会儿,竟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怎么还不拜天地呢,少爷怎么还不来?可她又不敢揭开盖头:在家时常听母亲讲,红盖头是一定要让新郎来揭的,不然这亲事就不美满、不吉祥。“咯吱”门开了,这一定是少爷,她心上的人,她准备迎接那激动的一瞬!

        来人走到她身边,悄声坐下。“你咋还不跟我拜天地呢?”来人却反身将她压到身下,并急切地扒她的衣服。“哎呀,你急啥呢,今后都是你的!”来人一声不吭,只在她的身上忙活着。她想揭开盖头,他却紧紧箍着她的臂。裙子被撩了上去,裤头被抹了下来,两条腿也被分了开来,紧接着就被一根“钉子”钉死在床上。她奋力挣扎,终于揭开了盖头:一张丑陋的脸,喷着满嘴的酒气,还呼呼地直喘气。“你是谁?滚下去!”“明给你说,你已经被卖到窑子了,他不会跟你成亲的,你只要顺从了我,也许我会娶你的。”她顿时昏死了过去,以后的事全然不知……

        她躺在床上,泪水糊住了眼睛。**子进来劝她:“甭想不开了,有啥想不开的呢。你对人家有情,人家对你没意么,不但不娶你,还把你卖到了这儿来,你还想他干啥呢?叫我说,你就在这儿好好干,趁着年轻,多挣点钱,将来遇着个好人从良去算了。到时候你有了钱,谁还管你现在的事情呢,你男人他也不敢不对你好,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你要不想干也可以,我在你身上花了三十块大洋,你总得给我把钱还清再走吧?”看来左右都得干了。实际上,她觉得**子这番话有一定道理:可不是吗,如果她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老爷太太能不娶她当儿媳妇吗?他们还不是嫌她出身微贱!其实人的高低贵贱完全是由钱来划分的。有了钱,你就有头有脸,谁也不敢怠慢你;没有钱,你就啥也不是,狗都可以欺负你。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让他们看看!固然,**的身份是有点低下,可不经苦海就到不了西天,不下地狱就上不了天堂。再说一个女人靠什么挣钱呢,恐怕也只有自己的肉体了,自己又不是黄花闺女,怕什么?到时候有了钱,就是**子说的,寻个人一从良,谁还管我现在的事情呢?想到这里,她一骨碌爬起来,抹干眼泪,再也不想从前的事了。

        “嗳,这就对了。”**子欣慰地说道:“话是开心的钥匙,多少姑娘刚到这儿也都想不开,现在呢,一个个撵都撵不走。唉,也不多说了,今后我就是你娘,你就是俺闺女。虽说我这儿闺女多,可我还就看着你顺眼。”于是,她就循着**子给她画的生活轨迹走了下去。

        人只要改变了生活的态度,什么样的环境也可以适应。昔日的大户丫头,今日的**娼妓;她凭着窈窕的身材,可人的相貌,不仅为**子带来了丰厚的收益,也为她积累了一定的财富。她疯狂接客,要用她的肉体挽回她失去的一切。**子赐给她一个艺名,“迎春”。迎春,迎来了车马盈门、日进斗金……解放后,怡春院被查封,她也被送进了收容所,她的**生涯随着那个时代一起结束了。“改造、改造,一个人睡觉。”姐妹们都被改造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她却来到了梆子井,住进了这个院子。

        往日是锦衣绣被,今夜却孤衾难耐。昨天是迎来送往,而今却门前冷落。她觉得,女人只有躺在男人的怀里、被男人有力的臂膀摸着搂着才能睡得安稳,这不仅是肉体的需要,同时也是心灵的安慰。可男人,难道都死绝了吗?那个口口声声要替她赎身的秦少爷,如今也没了踪迹。还有那个开赌场的老八,说要娶她做小的,当初她还不乐意,如今小她也愿意做。可老八也被劳教了,不知何年才能出来。四壁如影,青灯如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落寞和孤寂。她去了一趟风癫洞,和疯癫和尚大弄了一火。疯癫和尚的家具就是好,一下是一下,就像木杠子在撞门。他弄了三个小时,她喊了三个小时;从此,这里也就成了她常来的地方。****是暂时得到了满足,可坐吃山空、无以为业又使她极其苦闷。那用肉体挣来的银子,只见出不见进。重操旧业已不可能,还是得嫁人,嫁给谁呢,只要是个男人就行!

        张福贵,人称“张害怕”,此人五短身材,做小工为生,在给人干活中还常常干点不为人知的事情,搞得人人害怕,因而就得了这么个绰号。由于名声不佳,加之形象猥琐,三十好几了,还孤身一人。张害怕一直跟着他师傅“王胆大”干活,他所以有活干,也全是因为王胆大。王胆大专修各种危房旧房,凡是别人不愿干和不敢干的他都承揽。有一天,师徒俩给人去修房子,取下那顶墙的杠子后,眼看着山墙就要倒了,张害怕转身就跑,王胆大却用他那宽厚的肩膀顶住了那堵墙;再看张害怕,远远地躲着看动静。“王胆大”“张害怕”由此出名。师徒俩不仅性格不同,形象也迥异:王胆大牛高马大,做事光明磊落;张害怕獐头鼠目,总想占个小便宜。大家都乐意让王胆大干活,对张害怕则抱着戒备的心理——人们也就是在这样一种矛盾中生活着。

        这一天,师徒俩应约前来为张风莲修缮房子。张风莲的房子年久失修已破烂不堪,自然也请王胆大来修。王胆大和张害怕连干了三天,把顶翻盖了,把那摇摇欲坠的山墙也加固了。张风莲除了热情地招待他们外,还不时地窥测张害怕那粗壮的臂膀和结实的胸膛,到最后,她的热情竟演化成了明目张胆地挑逗,搞得王胆大极不自在,只得借故离开,把剩下的活交给了张害怕,于是孤男寡女间那种必然要发生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活干完后,张风莲沽了一斤酒,割了二斤肉,犒劳张害怕。张害怕喝了半斤烧酒后,顿感全身热血奔涌,醉眼迷离地望着张风莲。张风莲也喝了二两多,只觉得燥热难耐,于是解开了前襟,那白皙的****若隐若现;张害怕再也不能控制了,饿狼般扑向张风莲!自此,他们常来常往,遂成夫妻。婚后,他们生了三个娃子,大娃子金成,二娃子银成,三娃子铜成。三个娃子学习都不行,大娃子连溜了三级,今年十五岁了,还上着小学。这三个娃子学习不行,吃得却不少,为了养他们,张风莲耗尽了所有的积蓄,张害怕整日跟着王胆大打工也挣不了几个钱。没办法,她就背地里干点老营生,但毕竟是小打小闹,解决不了大问题。“************”时,他们每天只能吃上一顿饭,还是南瓜汤咸菜,三个娃子饿得嗷嗷叫,叫得我奶奶整天往她家送吃的。

        由于张风莲没有工作,梆子井成立居委会时,鉴于她苦大仇深,吸收她当了治安委员。她本以为能发点工资,谁知一分钱没有,还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所以在她任治安委员期间,不管是梆子井还是她的家都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

        “*”来了。起初她对这场革命不甚清楚,只听说党内有一大批干部要打倒,因为他们执行了资产阶级的路线。她不明白,**的干部怎么会执行资产阶级路线呢?但是邵主任说:“这是毛主席说的,不是我说的。毛主席说,这些人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们要复辟资本主义呢!也就是让你还回到旧社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呢!”实际上,张风莲对旧社会也不是多么憎恨。旧社会虽然让她当了**,但是可能捞钱;新社会虽然让她翻了身,但是日子过得确实栖惶。要不解放,她可能早都成了家,也不可能寻个张害怕,也说不定现在都是阔太太了!事情都看咋看呢:有好处就有坏处,有坏处也不一定就没有好处。

        她和邵主任到公社开了一个会。公社的老贾说,“红卫兵小将要抄地富反坏的家,你们基层干部一定要配合呢,要把你们街巷的地富反坏赶快报上来。”“咱街巷的地富反坏都是谁呢?”她和邵主任面面相觑。这时,红卫兵队长张晓文开了口:“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失败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现在,资产阶级虽然失败了,但他们人还在、心不死。他们总要在我们党内寻找代理人,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要跳出来兴风作浪。所以,我们一定要把他们的残渣余孽挖出来,把他们彻底打倒,再踩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接着,他又做了具体的说明:“地富反坏揪出来后,一律遣返原籍,劳动改造!”这时,张风莲很想问一下,那他们的房子怎么办?因为她已经有了几个地富反坏的名字,他们全是梆子井的老户,他们的房子一家比一家好。她看了看邵主任,邵主任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她也就没有问。

        散会后,倒是邵主任先问她,“风莲,你说咱巷子的地富反坏都是谁呢?”她说了几个人,邵主任也觉得有理:“那你就拟个名单报上去吧。”碰到这样的事邵主任总是推给她,以前对这一点她颇为不满:邵主任你这个主任也当得太舒服了,拿着国家的工资啥事也不管,大不了组织居民们开个会,读读报、念上几段毛主席语录,好事你有份儿,得罪人的事情没你的;见了人哈哈一笑,在梆子井落了个老好人的美称。她可就不同了,治安委员,谁家的娃打了人、偷了东西,她往上一报,派出所来把人一抓,她就再也不敢看那家大人的脸了,那娃要是放出来,还会砸她的黑砖。时间一长,她也跟邵主任学会了,你不管,我也不管,偷了就让偷去,打了就让打死去;偷也偷不到我这儿来,我不管就没人砸我的黑砖,因而梆子井的治安一直也得不到改善。可这一次就不同了,邵主任把这个差事推给她,她二话没说就接了过来,不但没说,还兴奋得很。她拟好并报上了地富反坏的名单,又想着给梆子井改名字,想来想去,也不知改个什么名字。“反修街”“反帝街”,这一类名字用得太多,她不想雷同。最后,终于想到一个既能代表当前潮流又不落俗套的名字,那就是自己的艺名——迎春!

        “这名字好么!”张晓文一拍大腿连声赞叹:“迎春,迎无产阶级之春,送资产阶级之冬,寓意深刻,好好好!”于是,第二天,张风莲就将旧的街牌摘掉,换上了“迎春街”。从此,梆子井就像一个被剥去衣服的少女,遭受着一群恶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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