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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山雨欲来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第三章山雨欲来

        张凤莲在换了梆子井的街牌后,象完成了一件大事似地走回了家里。路过茶馆时,毛老三撂了一句:“积极得很噢,早早地可把街牌子换了。”“你在屋里等着,我一会儿有话给你说呢。”“有话现在就来说,有啥正经话呢?”她没有理他,径直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张凤莲的院子在一块洼地上建成,一下雨院子里就成了河,又没有个下水,水只能慢慢地渗进地里。碰上连阴雨的天气张凤莲就该骂了:“鬼天鬼地方!不知道这雨要下到啥时候呢,我看明儿都得弄个船了!”即使天晴了,院子也泥泞不堪。她又住了个后面,两间座东向西的房,夏天顶着骄阳,冬天迎着西北风。但她在这个院子已经住了十几年,和张害怕还在这土房里生了三个娃,她也习惯了。不习惯又有什么办法呢,咱先人儿又没给咱留下啥爵业,咱自己也没有啥本事,咱的那些经历都不敢想,一想晚上连觉都睡不着!张害怕呢,就更甭提了。总之,yu望不能太高,太高了,一天都活不下去。但是,现在就不同了:刚儿她把张晓文问了一下,“地富反坏要是遣返了,他们那房咋办呢?”“房,革命群众住么,你要是没房你就住进去!”还真有这好事呢!她顿时感到张晓文亲切无比,如果不是他已经成人的话,她真想把他抱在怀里亲上两口,但是她按捺住了内心的狂喜,因为张晓文正定定地望着她呢。她捋了捋头发问道:“张队长,下一步咋办呢?”“先批斗,批斗完了就遣返。”“啥时候批斗呢?”“明儿就批斗!”这么说,她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批斗不过是一半天的事情,不可能没完没了地批斗下去。“批斗完了就遣返,批斗完了就遣返!”她把这句话反复默念着离开了他。

        “咕咚”,她摔了一跤。“哎呀,我的脚脖子崴了!”她抱着脚,嘴巴顿时挂在了耳朵上。“妈你咋了?”二娃子从屋里跑出来。“去去,赶紧做饭,吃完我还有事呢!”她揉着脚说。张凤莲喜欢大娃子和三娃子,但是二娃子可懂事,长得也文气,象个女娃,见人有点腼腆,不爱说话。张凤莲揉了半天脚说:“这鬼院子,门槛这么高,台阶可这么深!”门房那个寡妇有点不解:“咱院子一直都是个坑么。”张凤莲却冒出了一句更让她不能理解的话:“这坑是埋死人的!”寡妇望着她的背影看了半天。

        “满院子都是泥圪塔,连路都走不成!”她踢了一脚,“哎哟!”于是又弯下腰揉了半天脚。“你哥呢?”二娃子已经生着了火,坐在屋檐下拉凤箱。“谁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他整天在外面都干啥呢?”“还不是抢纪念章抢军帽,他能干啥吗。”张凤莲揉着面,叹口气说:“唉,要是有个大房子就给他说个媳妇,他也就能在屋里坐住了。”“妈,他才多大吗,就给他说媳妇呢?”“多大?过了年就十七了,按虚岁算都十八了!”二娃子抿嘴笑了一下,没有出声。“银成——”张凤莲突然亲切地叫道:“要是有个大房子让咱住,你住不?”二娃子只顾烧火,仍然没有出声。“哐!”张凤莲拿擀杖在案板上敲了一下:“我问你话呢,你耳朵聋了!”“妈,哪儿来的大房子让咱住吗?”“哪儿来的,你朝这儿看。”她走了两步,拿着擀杖向西边一指:“就是那大房子等着咱住呢!”“妈,你说的是俺陈妈家吧?”“啥陈妈不陈妈的,陈寡妇。”“妈,俺陈妈对咱可好着呢!”“好啥呢……”张凤莲的声音突然小了,最后竟沉默无语了,但是二娃子却说了起来:“我小着俺陈妈成天给我送吃的呢,要不是俺陈妈我早都饿死了。现在俺陈妈又咋了吗?”“你一个劲儿在那儿说啥呢,水还没烧开呢?”“开了!”二娃子不满地说。

        张凤莲下面时溅了二娃子一脸,但是他却默默地擦了,只是脸上有一种委屈的神情。张凤莲看着也不忍,可她却指着他恨恨地说:“我说你就是个木头,跟你爸一样没出息,啥事也办不成!”“妈,你要让我办啥事吗?”“就说这住房的事,要是我问三娃子,他肯定高兴得很,你呢,连个屁也不放!”“妈,三娃子还小着呢,知道啥吗?”“你大,你也是个糊涂虫,没主意。”“妈,那你咋不问俺哥呢?”“他跟你一样,也是个瓜子。”

        “妈,今儿吃啥饭呢?”说着,大娃子就进了院子,衣服敞着,腰里别个军帽,他走到屋檐下揭开锅盖看了看:“妈,咋又是糊涂儿面呢,都吃烦了。”张凤莲正拿苕帚扫案板,回过头说:“前二年把你是不是还没饿够,现在吃个糊涂儿面还嫌不好,你要吃啥呢?”“明儿我弄个鸡回来一杀。”“你一天都在哪儿钻着呢,都干些啥事情?”“啥也没干。”大娃子说着走进了屋。临进门时,他掏出军帽往烧火的二娃子头上一扣:“又弄了一个。”说完,就迈着方步、得意洋洋地进了屋子。“谁要你这烂帽子呢!”二娃子摘下帽子转身一抛,不偏不倚,正扣在了桌上毛主席的瓷像上,瓷像被完全覆盖了。“妈,你快来看,二娃子把帽子扣在谁头上了!”张凤莲扔下锅盖就往屋里跑,大娃子还在里面喊着:“扣到毛主席头上了,给毛主席扣大帽子呢!”“你小声点些!”张凤莲一跺脚说道:“怕谁听不见是不是?”她刚把帽子从瓷像上摘下,三娃子又在外面喊:“妈,锅里落了个苍蝇!”她又急急跑到外面,果见一只苍蝇在锅里挣扎。她问二娃子:“苍蝇咋能落到锅里呢?”“你刚儿把锅盖没盖严,苍蝇飞进去了。”“你是干啥吃的!”她给了二娃子一擀面杖,二娃子捂着胳膊弯下身去:“妈,我咋能管住苍蝇呢?”三娃子死活不吃饭:“妈,老师说,苍蝇有细菌,不卫生。”没办法,只得给三娃子另下了一碗面。

        张凤莲的房子紧挨着厕所,她又没个厨房,只得在屋檐下做饭。一到夏天,苍蝇就成了她锅里的“佐料”,而且全是大个的红头和绿头苍蝇。担粪的嫌她的院子难走也不好好担,院子里常常是粪便四溢,臭气熏天。但是,张凤莲相信,这种状况不会再持续下去了!

        吃完饭,她就来到了茶馆。这个阶段,由于装上了水管子,茶馆又兴旺如初。那天红卫兵要砸茶馆,结果发现,毛老三不仅是学“毛选”的先进分子,还是梆子井地区的人民代表,所以虽然巷子里发生了点变故,但茶馆的生意还是未受影响。巷子里常来的也还是那几个人,邵主任的老丈人是每天必到,喝茶不喝茶都要凑哄凑哄毛老三的生意。张子道呢,说“抄家那不算个啥”,每天也照来不误。只是吴茂山来得少了,“能来就来,不能来也没有啥。”毛老三也不在意。总之,茶馆还是像往日那样的繁荣,梆子井还是像以前那样的宁静。

        张凤莲来到茶馆时,毛老三正和邵主任的老丈人聊着抄家的事。“那王松山还真精!”邵主任的老丈人抖着少了一根指头的右手说:“你猜人家把金条藏到哪儿了?”“藏到哪儿了?”毛老三的身子朝前探了一探。“人家藏到自行车的钢管里了!”“最后咋发现的?”“红卫兵把自行车一提,觉得沉沉的,一晃,还咣咣地响。把勾座子一卸,咣咣咣咣咣,一下倒出来五根金条!”邵主任的老丈人伸了下巴掌,可是却只有四根“金条”。“五根!”毛老三说:“给我一根就够用了。”“毛老三,毛代表!”张凤莲站在门外说道:“金条是四旧,你要它干啥呢”尽管她的态度很严肃,毛老三却一副鄙夷的口气:“嗳,你就不想要了,再甭在我跟前说了,谁还不知道谁的小名儿了。”“毛老三,我今儿来是有正经事给你说呢。”“那我就走了。”邵主任的老丈人起身离去,走过张凤莲身边时把拐杖狠命地往地下一戳:“有啥正经事呢?”然后就扬长而去。

        张凤莲走进了茶馆:“老三,明儿咱巷子要开批斗会呢。”“开谁的批斗会呢?”“还能有谁,就是那几个地富反坏。”“把人家的家都抄了还嫌不够?”“这是红卫兵小将的指示,我不过是贯彻执行。”“你一天咋让几个娃们摆弄来摆弄去的?”“有啥办法呢,我是街巷干部么。”“不会不当那干部,又不拿一分钱。”“这不是钱的事情,咱应了这事,就得把事当事。你知道,邵主任又不管事。”“邵主任都不管,你管啥呢?”“唉,我也是没办法。你以为我想当这个治安委员呢,我一天都不想干!就是你说的,又不拿一分钱,我把这事情老干啥呢,但是又没人接我的班。邵主任说,你先干着,还说啥时候增选副主任了,我就有工资了。”“那你就干着去,给我说啥呢。”“邵主任叫我来给你说,明儿的批斗会你要参加呢。”“我不参加,我又不是街巷干部,参加那干啥呢。”“老三,这次运动是群众运动,干部就不便参与。”“群众你也甭寻我,我对那事情没兴趣。”“你是人民代表,要代表人民呢。”“我是个啥人民代表吗,就是公社把我选了个代表,连区上都没到。”“那你也得给群众带头——”“带啥头呢?那事情我不干,你赶快走!”“这是邵主任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邵主任是啥意思?”“邵主任也就是叫你维持一下秩序,说咱巷子这几个人年龄都大了,怕出个啥事情。”“你看,”毛老三的态度马上变了,指着张凤莲说道:“人家邵主任是这意思,一到你嘴里话就变了。不然我说,都是你这歪嘴和尚把经念错了。”“你咋能说我这话呢?”张凤莲轻佻地在毛老三肩上拧了一把,毛老三也趁势在她的胸前撩了一下:“这两天这儿又高了?”“咳咳!”毛老二在里屋郑重地咳嗽了两下,毛老三马上正襟危坐也咳嗽了两下。张凤莲捂住嘴笑了,低声问道;“这两天你想我不?”“想么,今儿黑了来。”“今儿黑了不行,过两天吧。”“咋还要过两天呢?”“这两天身子不洁净。”“你咋还有那东西呢,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有一点,不太多。啥时候老二不在你再给我说。”“今儿黑了老二就不在,老二要回乡里去呢。”“那明儿黑了我来。”“还要等到明儿黑了,都想死我了。”他在她的大腿上拧了一把,她叫了一声,老二又在里屋咳嗽了两声,毛老三又正襟危坐、紧了紧领口说道:“那事情我干呢。”她却笑着问:“啥事情吗?”“你不是说让我维持秩序么。”“对,你明儿就给咱维持秩序,把阵势压住,甭叫这一伙胡来。”“这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没别的本事还没这本事了!”“你的本事可大得很。”她睨了他一眼笑道,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出了茶馆,张凤莲又来到孙喜凤的院子。孙喜凤是梆子井出名的泼妇,人称“母老虎”,凶悍刁泼,无人敢惹。她五十来岁,满脸的横肉几乎都要掉下来。她骂人非把你祖宗八代骂到不可,而且全是不堪入耳的脏话。姑娘们听了难为情,市井无赖听了开心。往往是她站在街中骂,街痞们就站在旁边听,骂到精彩处,他们就鼓几下掌,于是她就挖空心思地把那些脏话粗话全骂出来!她本是河北保定人,抗战时作过当地日军小头目的姘头。据说那日军小头目非常粗暴,第一次和她****,由于她反抗,他扇了她两个耳光,还把她的裤子撕破,她的大儿子吓疯了,可往后她却主动往据点里跑。抗战胜利,她又和当地一个警察搞在了一起。解放那年她来到了古城,带着她的疯儿子嫁给了一个人力车夫,车夫前房也留了一个娃,一家四口就靠车夫蹬三轮车过活。现在他们的儿子都已成人,疯儿子也可以帮着继父蹬车了,他们的生活有所改善。车夫每天出去拉客,回来后就把钱交给她,她闲着无事,整日在巷子里骂人。张凤莲见到她时,她正和同院一个女的为了点小事吵架:“我****妈,你妈跟你男人睡觉呢,让你在底下垫背呢!”她骂人时脸上的横肉就一颤一颤的,本来就有点胖,这时腮帮子鼓起,脸上的肉膨胀了起来,那女的一见这架势,慌忙进屋关上了门。

        张凤莲走上前道:“老嫂子,你又啥事不顺心了?”“****的,可说俺老汉把三轮车放到她门口了!放到你门口咋了,又没放到你屋床上去,这院子又不是你一家的,你****的骚情,我让俺老汉把你……”“算了算了,老嫂子,气大伤身。”张凤莲一面把她往房里推一面说道:“你成天骂人,也不珍惜你那唾沫星子。”“把人气得么。”“把气平一下,我有话给你说呢。”“叫我把她再骂两句!”孙喜凤住的这个院子狭长,住户又很多,压根儿就没有放三轮车的地方,放到门口她又不放心,所以也整天为了放三轮车和人吵架。

        张凤莲不容分说把她推进了屋里:“老嫂子你听我说,今后你就有放三轮车的地方了。”“你把话说清,今后我咋就有放三轮车的地方了?”“明儿咱巷子要斗争那几个地富反坏呀,你知道不?”“斗争又不让我骂人,跟我有啥关系呢?”“你咋就知道骂人呢。你知道把他们批斗完了干啥呢?”“批斗完了就完了,还能干啥?”“把他们批斗完就遣返了,我的老嫂子!”张凤莲说到这里还拍了一下孙喜凤的肩膀,可后者还是不明白:“遣返了又咋了吗?”“遣返了他们那房咱就能住了!”张凤莲张大眼睛说道,孙喜凤也睁大眼睛问道:“真的?”“真的么,红卫兵亲口给我说的,还能有假?”“我早都不想在这院子住了,连个放三轮车的地方都没有,放到门口娃们又给咱胡折腾呢。”“不然我说你表现积极点,到时候你就是革命群众,住进去谁连个屁也不敢放。”“莲妹子,你说我到时候住到谁的院子呢?”“陈寡妇的院子你没看咋样?”“陈寡妇的院子我还不能住,一个是陈寡妇原先对我有些好处,再一个吗,都在两对门子呢。”张凤莲知道,她是嫌那院子已不如从前了。心说,这老东西还挑肥拣瘦的。“你想住到谁的院子呢?”“我住到李玉梅那院子去,陈寡妇的院子给你留着。”李玉梅也是一个寡妇,房子在梆子井也是顶呱呱的。她那后院有一个防空洞,一色的青砖砌就,三伏天呆在里面凉爽宜人,还有就是一点,她的子女都不太大,老大也就是张晓文的年龄。所以张凤莲说;“你还真有眼力噢,住进去谁也不会寻你的事。”“也没人寻你的事,”孙喜凤说:“陈寡妇的儿女都在外地呢,大儿还是个反革命,在监狱关着呢。现在也就是个外孙子跟她在一块呢,你说谁寻你的事呢?”“不然我说咱的机会好得很,都是些寡妇,儿女还都不在跟前,咱把她的房一占,她儿女回来就让他寻红卫兵去,他还寻不上咱,你看多好的,他敢胡来就是反革命!”“莲妹子,你说我明儿该咋办呢?”“明儿再说明儿的事。”张凤莲显然陶醉在占了房的遐想中,竟然连此行的目的也忘了,可是孙喜凤又问了一句:“我明儿干啥呢?”“你看我都忘了!”张凤莲一拍脑门说:“明儿你跟上毛老三,给这几个挂牌子、戴高帽子,拉到街上游街!”“就这些?”“最好再能捏几条罪状,叫人一听恨不得把她杀了,到时候咱再住她的房就没人说啥了。”“咱能捏啥罪状呢?”“你原先不是跟陈寡妇在一块住过,你看她有啥罪行呢?”张凤莲很认真地问孙喜凤,后者却说:“没啥罪行么,那一阵儿陈寡妇还对咱好得很。”“对你有啥好处呢?”“咱没地方住,人家给咱寻了个地方。”“那倒算个啥吗,没给你点钱?”“替我交了三个月房费。咱那一阵儿刚到西安,要啥没啥的。”“你现在还记着她的好处呢?”“当然记着呢。不然我说,陈寡妇的院子我不能住,我还是住到李玉梅的院子去。”“你想住李玉梅的院子,也得把人家撵走你才能住。”“那就撵么,明儿叫红卫兵一撵不就完了。”“你说得轻巧。红卫兵叫先批斗,批斗完了再遣返。”“那就批斗么。”“批斗让你捏几条罪状都捏不出来?”“我给人家谁捏罪状呢。陈寡妇原先对我好着呢,其他的人我又不了解。”“陈寡妇原先对我也好着呢,但是现在我就不这么认为了。旧社会财东对穷人都是假慈悲,把你剥削够了给你个干馍啃,你还感激得很。”“陈寡妇剥削咱的啥呢?”孙喜凤还是不明白,但是张凤莲说:“我原先也不明白,这一回红卫兵一说,我一下开窍了。富人总是要剥削穷人的,不剥削穷人他就富不了。富人有时施舍一下穷人,但那是打发要饭的呢,他不会把他的钱都给你!富人的钱花不完了给你俩,还落个好名声,其实那钱都是从你身上来的。正因为你穷,所以他才富。你迟早记着,穷人永远是穷人。你看现在,都解放多少年了,咱还住的这破房,冬天能冷死,夏天能热死;人家还住的大瓦房,冬暖夏凉,她要是真好,就跟咱换一下,她肯定不愿意,非得革命把她撵走不可!”

        “也好像就是这个理。”孙喜凤终于明白了。“唉,我现在也想了,”张凤莲继续说道:“也不是咱要住她的房呢,是红卫兵让咱住呢。红卫兵抄他的家、遣返他,他一走房总得有人住么,咱不住别人也会住的。”“对对对,房子不能闲着,谁住都一样,陈寡妇还说过这话。”“实际上,咱还等于给她看房呢,”张凤莲又出怪调:“她要是能回来,咱还把房退给她。”“把房还退给她?”“唉,她也回不来,除非天变了!”“莲妹子,你今儿一说,我心里亮堂多了。你现在说起来咋还一套一套的?”孙喜凤钦佩地望着张凤莲。“你一天不读书不看报,啥事也不知道,就知道个骂人。今后要学习呢,不敢再骂人了,骂人能解决啥问题呢?”“咱又不认得字,能学个啥习吗?”“不认得字你拿耳朵听么,我这些道理还不都是听来的。啥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是一对矛盾了,资产阶级是腐朽阶级了……唉,一时半会儿我也给你说不完,不说了,你看明儿给陈寡妇捏个啥罪状呢?”“捏不出来么。”孙喜凤甩甩手,显出为难的样子。“你平常骂人一套一套的,今儿叫你捏几条罪状就这么难场的?”“没有么,我咋捏呢?”“要是有,还让你捏啥呢?捏就是有的说没的捏么!她屋里雇丫环娃了没有?”“没有,铺子好像雇相公娃着呢。”“那你就说她把相公娃折搁死了。”“行,我就这样子说。”“一定要说像呢,不像不行!你就说……”她扒在孙喜凤的肩上嘀咕了一阵,孙喜凤唯有点头。“就这样子说,明儿就看你的了!”她拍了一下孙喜凤,起身离去。

        孙喜凤原先还就是和奶奶在一起住过,奶奶来梆子井之前一直在庙巷子住着。那时孙喜凤刚刚来古城,带着她的疯儿子整天在城隍庙转悠。白天偷吃庙里的供果,晚上就宿在庙里。时间一长,住持说:“阿弥陀佛,妇道人家不宜在这里久住。”于是她今天这家的门洞,明天那家的檐下,庙巷子似乎也就成了她的家。奶奶那时也在别人的院子住着,有一天,院里的房东大娘说;“咱这门口成天黑了住个婆娘,还带个瓜瓜娃,这人家别人的门口现在都不让住了,我看……”“都是可怜人么。”奶奶上前说道:“吴嫂子,你是个好人,我看你那小房还空着呢,就让住着去。”“那,谁给掏房费呢?”“房费我先给掏着。”奶奶掏了三个月房费,三个月未满奶奶的新居就落成了,奶奶告别了房东,她也告别了房东。“陈嫂子,你是个好人,今后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在这儿也没个亲人,我就把你跟定了。”奶奶不由得笑了:“我也是个女人,你跟我的啥呢?我还是看着给你寻个人吧。”正好梆子井这个车夫正待续弦,于是孙喜凤也就有了自己的家。

        张凤莲别了孙喜凤又进了我家隔壁的院子。李翠仙也是个外乡人,来梆子井时也带着一个孩子,不过还没有生出来。她挺着肚子,先来到我家的院子,门房说:“人早都住满了,到别的院子问去。”她又来到现在的院子,东厦房住了个鳏夫,见她还有几分姿色,当下就请进了屋,门一关,从此就住在了一起。不久,她就生下了自己的儿子,可她对前房的儿子却百般虐待,打得那孩子常常翻墙跑到我家来。现在,她和鳏夫又生了两个女儿,那十平方不到的土坯房显得更小了:屋里支满了床,前房的儿子就睡在地上。可恨的是,他已经懂事,她和丈夫在床上*****,他竟然在下面睁着眼看。她有时拿扫炕苕帚摔他,有时干脆就跳下炕抽他一顿,而她的儿子往往会喊:“妈,你没穿裤头!”夏天就更难堪了,她和丈夫赤条条在床上翻滚,那孩子竟窃窃发笑。现在,她让丈夫给他在外面搭了一个棚,可是房子还是太小,而且她的体内又有了变化!三伏天丈夫和孩子睡在外面,她却不行,还得呆在屋里。座东向西的房晒了一天,跟蒸笼一样!后半夜她瞅着无人也睡到外面,一到早晨竟成了“黄色录像”——她是被一阵开心的笑声惊醒的——大红裤头拉到了膝下,丈夫的一只手紧捂住她的yin部……丈夫是个工人,给她带来的只是生理的欢愉。她有时会怀念给地主当小老婆的日子。可恨的老东西,有锅盔没牙,还不准锅盔给有牙的人吃。那间大瓦房呀,大少爷不止一次让他品尝了jin果的甘甜,要不是老东西发现,那些日子真是赛神仙!可恨的老东西,她还怀着他家的种,他却一脚把她踢出了门……

        “翠妹子,在屋么?”张凤莲在门外张望。“哎哟,啥风把你吹来了?稀客、稀客!”“看你说的,我就不能到你这儿来了?”“能么,咋不能呢!”李翠仙高兴得就像来了财神,又是让座,又是倒茶。“你甭忙,我说两句话就走了。”“老不来,来了可急着要走。”“最近不像以前了,事情多得很。”“你是个大忙人,不像我,整天在家里闲坐着呢。”“翠妹子,明儿你可就闲不住了。”“明儿能有啥事呢?”“明儿要斗争那几个地富反坏呀。”“斗争也跟我没啥关系。”“要是斗争陈寡妇,跟你有关系么?”说起来,真正和奶奶有点嫌隙的还是李翠仙。一来,奶奶对她好像没有什么恩惠,不但没有,还逢人就说她是“窑婆子。”二来,她对前房娃的态度奶奶给她宣扬得人人皆知。“把娃腿上掐得都是指甲印子,还不给娃吃,娃整天在我那儿吃饭呢。”现在那孩子已经把我家当成了家,不仅天天来吃饭,还常常撩起裤子让奶奶看腿上的伤。因而,张凤莲一说,李翠仙就说:“活该,斗争叫斗争去!”“嗳,翠妹子,你不参加,谁斗争呢?”“叫我参加?”“你是革命群众,不但要参加,还要叫些人,把声势造大!”“除了我还有谁呢?”“还有毛老三和孙喜凤。”“孙喜凤也参加?”“你姊妹俩一块给他挂大牌子、戴高帽子,把她拉到街上游街。”“光游街都出不了我这口气。”“你想咋样?”“我想叫孙喜凤把她骂一顿。”“咱还不骂她,更不打她,咱有更重大的事情要办呢。”“有啥大事情要办呢?”张凤莲向外面看看、把手搭在嘴边探身问道:“翠妹子,你想住陈寡妇的房不?”“莲姐,你说笑话吧,人家的房咱咋能住呢?”“你先说,你想住不?”“住不成,想也没用。”“咋住不成呢,把陈寡妇批斗完就遣返了,一遣返你就能住了。”“还有遣返这一说呢,不过我听陈寡妇说,她祖祖辈辈都是西安人,往哪儿遣返呢?”“遣返是红卫兵的事,你就光等着住房。”“看你说的,真就是咱的房了?”“你住进去就是你的,谁还把你都撵不走。”“她儿要是回来咋办呢?”“她儿在监狱关着呢,这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有俩儿呢。”“还有俩儿一个在外地呢,一个跟俺大娃子一样大,不懂事。”于是李翠仙有点放心了:“莲姐,不是说呢,我一天都不想在这儿住了,夏天把人能热死,还不敢——”“说啥呢吗!”张凤莲马上打断了她:“咱都一样么,你是个西晒,我也是个西晒,你受的难场我都受过。”“今儿不是你来我都不说,咱受的难场都没办法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张凤莲连连点头、带着哭腔说道:“咱谁没受过那难场呢?夏天不敢在外头睡,得闷到屋里。又是个土房,虼瘙臭虫能把人吃了,你看我这腿!”张凤莲撩起裤子,腿上全是猩红的斑点。“这儿还多呢。”她又指指大腿。谁知李翠仙竟指着两腿中间说:“那一天,人家还咬到我这儿来了,它也知道这儿的肉嫩。”“唉,咱姊妹俩受的苦都是一样的,有一点办法咱也不住这房。”最后俩姐妹只差抱头痛哭了,毕竟还是张凤莲控制住了局面:“现在啥也不说了,咱的苦也受到头了,享福的也该受一下罪了!明儿就是那,给咱整,越狠越好!”她有力地挥了一下臂说。

        出了门,她就向邵主任家走去。邵主任四十二三岁,原先在青海搞地质工作,由于不适应高原气候,得了哮喘性气管炎,他就辞职回家干起了居委会主任。他当干部和张凤莲不同,还有四十块钱的工资。对这一点,张凤莲是既羡慕又嫉妒,但也没有办法,邵主任是**员,街巷主任非他莫属。但是邵主任也说了:“啥时候增选副主任你就有工资了。”张凤莲也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奋斗着。

        邵主任入赘到了梆子井,院子在巷子的西头儿。张凤莲刚一踏进院子,就见邵主任的老丈人站在院中,拿拐杖指着邵主任的门说:“老邵,邵主任,我今儿也把你叫个主任,你听着,批斗我挡不住,但是咱巷子这几个老人谁要是出个啥事,我可跟你不得清白!”“爸,你把这话都说了几遍了。”邵主任在屋里说道:“昨儿说跟我没完,今儿又说跟我不得清白,那是人家红卫兵要批斗呢,我有啥办法呢。”“嗳,你可甭说这话。不管咋说,你是街巷主任,又在我这儿住着呢,我寻不上别人,寻你可顺当得很。又来了!”说完,他瞪了张凤莲一眼,走进了屋子。张凤莲也走到了邵主任的门前,一掀门帘,和邵主任打了个照面。“凤莲,我正要去找你呢,给毛老三说了没有?”“说了,他同意明儿维持秩序。”邵主任交给她的任务只有这一件,并没有让她去找孙喜凤和李翠仙,就是毛老三她也希望站到她的一面,不想他却是个“走扇子门”!

        现在,邵主任听说毛老三同意维持秩序,兴奋地在屋里打着转转:“这就好、这就好!你没听俺爸刚儿还说呢,谁要是出个啥事他就跟我不得清白。你说我这主任当得难场不,在外头看人的脸,回来还得受他的气。”张凤莲冷笑了一下,心说,你难场啥呢,我要是一个月有四十块钱,叫我看谁的脸我都看呢。你不是主任当得难场,是上门女婿当得难场。“唉,你说这是啥事吗!”邵主任继续诉苦:“原先人见了我招招呼呼的,现在见了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那脸也难看得很!昨儿吴茂山他儿见了我还勉强笑了一下,唉,比哭还难看!你说咱倒把谁给得罪了吗?”他甩着手问张凤莲,她却不紧不慢地说:“你是个老好人,能得罪谁呢?”“老好人?唉,完了!”他扬了下头问道:“你说你给毛老三说了,他咋说呢?”“他说明儿维持秩序。我不是刚儿都说了?”“你没把我的意思给他说?”“说了。”她摹仿着邵主任的腔调说:“不敢出事,咱出不起事!”“对,就是这意思,千万不敢出事!”“老邵,我咋就想不通呢,能出个啥事吗?”“你想不通!前两天城墙根儿把个老汉斗死了,你知道不?你没听说,这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么!给老汉脖子挂的桶,桶里头塞的砖头,铺了一地的玻璃渣子让老汉跪,把老汉的头往上面按,老汉想不通,回去就上吊了。”“那是他自己要死呢,怪人家谁呢。”“你看你,这还不都是斗人斗得来了?不然说,咱巷子千万不能搞过激行为!就是戴个帽子游个街都不算啥,牌子吗,弄个纸牌子就行了,把那火纸片片剪些去,批斗也就是个形式。”“红卫兵要是不答应咋办呢?”“不然咋让你给毛老三说呢。那敢说敢为,又是个人民代表,谁把他还没办法。”张凤莲终于理解了邵主任的良苦用心:“唉,我看你也就是个胆小殷勤。”“这不是胆小不胆小的事情,真要出个事,咱都脱不了干系。我还倒罢了,你可就冤枉了,一分钱工资没有还惹了一身事。”“邵主任,红卫兵说,批斗完了还要遣返呢。”“还要遣返,咋没个完了?”“那天在办事处人家不都说了。”“遣返让他遣返去,”邵主任恼

        怒地一挥手说:“只要不在咱巷子出事,咱也就没事。”“咱巷子出不了事,有毛老三呢。”“这我就放心了。”虽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