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梆子井

乐读窝 > 古典文学 > 梆子井

第九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第九章

        奶奶完全被置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了。学院的领导一个也见不上,李干事呢,似乎只管着我们的生活,现在吃的住的都有了,他也就不来了。“唉,咱到这儿象是养病来了。”奶奶坐在床上,无奈地望着窗外。我知道,奶奶是盼着李干事来,那个姓吕的组长不了解情况,而且脾气也不好,奶奶几次要找她李干事都阻拦了,“还是我找个机会向她说说吧。”可是李干事的这个机会也实在难找,现在竟然连人也不来了!

        从李干事的态度看,他也许认为奶奶的要求多此一举,已经定了的事情怎么能推翻呢?但是那封信上又明明说着,“过错将进行进一步检查,待检查后逐复。”这说明院方还是承认有一定错误的,而奶奶也正是为这句话来的,这个“逐复”她整整等了十年,我想无论如何也该有个逐复了,可是李干事还是没有来,看着奶奶愁闷的样子我动员她出去转转。“咱不是到这儿转的,咱是办事来了。你想出去转你就转吧,可不敢走远,就在这院子转。”

        操场上有几个孩子在玩篮球,他们的年龄与我相当,于是我来到了操场上。而他们似乎也在邀请着我:“你会不会玩儿,下来一起玩吧。”我指着鼻子确认了一下就来到他们中间。篮球我还从来没有玩过,不过我想,也就是把它扔进那个篮环,有什么呢?但是那个大点儿的孩子问:“你懂篮球的规则吗?”“不太懂。”“那你还是在一边看吧,看会了再上。”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们对篮球的规则也不是很懂:一个小点的孩子抢到球后一路抱着跑到了篮环下,可是并没有人说什么,于是他就把球投进了篮环。这时那个大点的孩子才如梦方醒地说:“你犯规了!”“谁犯规了?”小点的孩子不明就里。大点的孩子接过球摹仿着他的动作说:“你是这样抱着球跑到篮下的。”“那又怎样?”“那就叫犯规,不信了你问他。”大点的孩子竟向我一指,我也承认那是一个明显的走步动作,小点的孩子无话可说了,大点的孩子却对我说:“要不你就给我们当裁判吧,谁犯规了你就说一声。”我就那么点篮球知识,让我当裁判?但我还是紧盯住看谁有走步的动作。

        “你又犯规了!”大点的孩子又指着小点的孩子说:“你不应该撞人家。”“裁判还没有说话呢,你喊什么?”小点的孩子已经抢到了球,正准备上篮。“裁判,你看到了没有,他犯规了!”我也觉得小点的孩子动作不是很规范,但要说怎么犯规我却说不清。“裁判不说就没有犯规,接着来。”“裁判,你怎么不说话呢,他明明犯规了?”大点的孩子显然不满,我感到为难,只好说:“我没有看见。”“裁判没有看见就不算。好,进球了,零比一!”小点的孩子把球投进了篮环。“啥裁判吗,犯规了也不判。”大点的孩子瞪了我一眼,取下篮杆上的衣服走了。我感到懊丧,第一次当裁判就引起别人的不满,最后,只有看着这场球不欢而散。那个小点的孩子却来到我面前说:“你还真行,裁判当得挺不错的。”我哭笑不得,他却指着那群走了的孩子说:“别理他们,今后你就和我玩儿。”“你是谁呢?”“我叫斌斌,是秦政委的儿子。”他就是秦政委的儿子!我把他带到了奶奶面前:“奶,他就是秦政委的儿子。”奶奶也喜出望外,给他抓了一把糖问:“你爸现在在哪儿呢?”“在一个黑房子关着呢。”“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造反派不让进,只有俺妈能去看。”“那你就带我去见见你妈吧。”奶奶和斌斌走了。我想,二姨的问题也许就解决了,即使见不到秦政委,也可以把事情向斌斌的母亲说说,再由她转告秦政委。可不大一会儿奶奶就回来了:“唉,还是见不上秦政委。”秦政委自然是不好见的,可斌斌的母亲是什么态度呢?奶奶用一连串的叹气回答了我。

        下午,斌斌又来到操场,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而且径直朝招待所走来。走到大道对面他就向我招手,于是我离开窗前到了他的面前。“上午俺奶和你妈都说了什么?”“你奶说……你奶说的多了,我记不住。不过俺妈说,可以把你奶的事告诉俺爸。”这也就行了,只要秦政委知道奶奶来了,并且也知道当年的事情确实有过错,也许就会……“你爸还会出来吗?”“我也不知道。”斌斌对这些事情显然不感兴趣,他来就是找我玩的,于是我们在校园里转了个够。

        最后来到了校园后面的一片空地上。这里停放着一架破旧的飞机,看那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机身上覆着厚厚的灰尘,绿色的油漆也几乎剥落了,象一条硕大的鱼盘踞在那里。斌斌说它已经在这里停置了好长时间,还没有他的时候它就在这里了。“这架飞机参加过抗美援朝呢!”可是从飞机的外形看倒有点象运输机:机身硕长,机舱足可以容纳十几个人。斌斌说:“是测绘用的。坐到飞机上往下照相就叫测绘。”不管是干什么用的,现在显然已不能用了:它破烂不堪,早已报废了。

        “这架飞机是苏联的。”斌斌钻进机舱里说。我也看到机身上写着一些扭曲的洋文,而且从时间推算也不可能是我们国家的,我们那会儿还不会造飞机呢!虽然飞机已破旧不堪,但可以想象,它在抗美援朝中一定立下了赫赫战功,它那满是弹孔的机身也印证了这一点!一个坐着轮椅的军人来到了飞机旁,围着它默默地转了很久,并且深情地抚mo着它,似乎和它有着不了的情结?

        晚上,斌斌的母亲来了。她有四十来岁的年纪,人显得很干练,属于那种工作妇女的气质。“大娘,你的事我向老秦说了。老秦说,陈慧敏的事他知道一些,当年他就觉得蹊跷,活蹦乱跳个学生怎么就没了呢,但是他又拿不出足够的证据来说明,只得看着学院按病故处理了。不过当时也的确是因病而亡的,医院诊断书上写的是心脏病突发……”“俺娃不会得那病,住院的前天晚上她还在晚会上跳舞呢!”“也就是那天晚上感冒后送进医院的。”“进了医院咋就再没出来呢?”奶奶又用手帕揩起了眼睛。“大娘,你也不要难过,事情总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不过现在,老秦被隔离审查了,工作组整天让他交代问题,他也实在没有能力管你的事。再说,就是查,也得有个过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查清的。”这么说,我和奶奶还要在这里呆些日子,我倒无所谓,反正也不上学了,在这里还有斌斌和我玩儿,这里的孩子也不象梆子井的孩子张口就骂人,骂我是狗崽子;我在这里重新感到了平等的可贵,也全然没有了那种自卑的感觉,我真有点乐不思蜀了,但是斌斌的母亲走后奶奶说:“我把屋里一大摊事放下跑到这儿来,没想到啥事也办不成。”“奶,屋里还有啥事呢?”“事情多着呢,咱家房的事,还有你大舅的事。”房子不是早都被房地局收了吗,大舅不是也平反了吗,还能有什么事呢?“你上chuang睡觉去,大人的事你再不要管了。”于是我睡觉了,但是却做了一个非常离奇的梦。

        我梦见奶奶把“烈士证明书”拿到了!学院的人全带着笑容欢送奶奶,李干事还把我们送到了火车站。我和奶奶兴奋地上了火车,可是烈士证明却不翼而飞了!它从奶奶的提包里飞出来,又飞出窗口,在天上飘荡,就象那张被风揭起的大字报一样。蓦地,它又化作一只翩飞的蝴蝶,在田野上徜徉。我和奶奶追随着它,穿过河流、穿过隧道,终于来到一个山花烂漫的地方,丛林中露出了二姨的脸:“妈,我的病是有缘故的!”我大汗淋漓,惊醒了过来:“奶,俺二姨给我托梦呢!”“都说啥哩?”奶奶紧紧抱住了我。“说她的病是有缘故的。”“真的?”“真的。”“俺娃你睡吧,看你二姨还给你说啥呢。”我睡下了,可是二姨却再也没有出现。

        早晨醒来,脖子竟有点疼,活动了一下,感到下面壅塞了许多。斌斌来了问我:“你怎么变成李玉和了?”李玉和的腮帮子总是鼓鼓的,象塞了两个核桃似的。我的腮帮子也有点肿胀,颏下似乎还涌起了一块肥肉,我变得不象我了。起初倒没有在意,可是过了两天,那块肥肉就急剧发展,竟和吕主任毫无两样了!以前也得过这种病,而且总是在这个季节,奶奶带我到了医院。“是腮腺炎,要赶快医治,不然还会发展的。”

        回来后奶奶就让我给爸爸写信。我知道,奶奶这次来带的钱不多,可是爸爸呢……“给你爸就说你跟我在北京呢,也没地方借去。唉,也不知道你爸心里还有你没有?”信是发出去了。在我等待爸爸寄钱的过程中,我的病也在一天一天地发展:那块肥肉托着我的腮帮子,使我说话也感到艰难,两颊越来越宽,象突然间发胖了似的,不象李玉和也不象吕主任,完全是一个另类的模型,可是爸爸却杳无音信。“奶,俺爸咋还不给我寄钱呢?”“唉,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你又有了两个弟弟,看来你爸是早把你忘了。”奶奶的话令我伤感,爸爸在给我娶了继母的同时,给我的生活费也逐月减少,最后竟不能保障了!由此看来,他是不会给我寄钱来的。

        奶奶给爸爸发了两封电报,可仍然是石沉大海!斌斌站在我的床前说:“你好了还会和我玩吗?”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奶奶,”他对奶奶说:“学院就有医院的,学院的医院可好了,上次我得了病就是他们治好的。”于是奶奶就去找李干事了。我问斌斌:“你得了病你爸带你看吗?”“当然带了,就是俺爸不带俺妈也会带的,你爸为什么不带你去呢?”我默然无语却流下泪来。斌斌告诉我,她也有一个奶奶,对他挺好的,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到奶奶那里去了。我不明白,他怎么也要到奶奶那里去呢?“俺爸马上就要去‘五七’干校了,俺妈也会跟着去的,他们一走我就要到奶奶那里去了。”想到和斌斌的日子已经不多,而我的病又好不了,我不禁涌起一阵辛酸。

        奶奶回来了:“唉,李干事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到处都找不见,看来只有找她了。”奶奶决定带我去找吕主任,以前李干事不让奶奶去是怕奶奶碰钉子,现在为了我奶奶却要去了,我很不想去,但是奶奶说:“你现在病了,李干事又找不见,不找人家咋行呢。”

        吕主任正趴在桌上看文件,还戴着那付喏大的眼镜,由于头垂得很低,脸几乎没有了,看到的也只有这付眼镜。“有什么事?”她连头也没有抬就问道,想必李干事把奶奶的事已经向他说了。“我是陈慧敏的母亲,李干事没有……”“噢,你就是那个因病死亡的陈慧敏的母亲,这件事情李干事已经向我说了,不过现在我还顾不上这件事,等李干事回来再说吧。”“我今天来也不是为慧敏的事,是我这个外孙子,他和我一起来的,现在病成了这样。”“病了就到医院去看,找我干什么?”“我听说咱这儿医院看的好,想在咱这儿医院……”“你想在学院的医院给他看病,他是你的什么人,和陈慧敏是什么关系?”“我说了,是我的外孙子。”“你的外孙子,陈慧敏的孩子!”“不是,你知道她还没有结婚就不在了。”“既然不是陈慧敏的孩子,和学院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是带他到外面看去。”她说着还挥了一下手中的铅笔。奶奶有点急了:“他是和我一块来的,他爸他妈都离得远……”“你的意思是学院离得近,就应该找学院了?学院是有规定的,任何家属都不能到医院看病。我的孩子病了也要到外面去看,学院的医院只给学员看病!”“你看,”奶奶把我向前推了推:“这娃病得这么重的,他也可怜,他爸他妈都——”“不要再说了,他是你的一个外孙子,和陈慧敏既不沾亲也不带故,你还是带他到外面去看吧。”“我求你了,就给娃看一下吧。这娃小小是我管大的,他爸他妈早早就离了婚,他爸现在又给他娶了个后妈……”“你这个老太太怎么这么不通情理的,学院的规定我能违反吗?要不你等两天,等我们研究了再说!”“可娃的病……”“你先带他到外面去看!”她又挥了一下手中的笔。

        出了门奶奶对我说:“还是给你爸再写封信吧。”“奶,写了好几封俺爸都不理,还写?”“你不写咋办呢?奶这回来就领了两个月的抚恤金,来的时候连车票都没敢买,哪儿还有钱给你看病呢。”无奈,我又给爸爸写了一封信:“爸爸,我的脖子肿得不象样子了,疼得我吃不下饭,连话也说不成。如果你心中还有我这个儿子,就请您赶快寄点钱来,好让奶奶带我去看。您的儿子,毛毛。”写完后就用加急挂号的方式寄了出去,可仍然是杳无音讯。与此同时,脖子也越来越肿胀。“这可咋办呢?”奶奶急得在房子乱转:“要是在家我还能给人借,在这儿我可给谁借呢?”

        “大娘。”李干事推门走了进来。“哎哟,李干事,你这些天到哪儿去了?”奶奶就象看到了救星。“出了趟公差,又是外调的事。大娘,你这些日子还好吗?”“我没有啥,就是这娃,”奶奶把我拉到面前,指着我的脖子让李干事看。“小鬼,你这是怎么了?”李干事俯下身子观察了我一会儿问道:“没有带孩子去看吧?”“看了,医生说是腮腺炎。李干事你知道,我这回来带的钱不多,他爸呢,又离得远,娃给写了几封信也不见回。你看,能不能在咱这儿的医院先给看看?”“那就快去看呗!”“吕主任说,学院有规定……”“什么规定不规定的,我带孩子去!”

        到了医院,李干事向一名军医简要地说了两句,军医让我坐下,摸了摸我的脖子又让我把嘴巴张开,用一个木把压住我的舌头说:“扁桃体也发炎了。”接着他就给我注射了一针,又开了一些药。过了两天,脖子就可以活动了,那块肥肉也好象在萎缩。又注射了两针,我就恢复了原样。奶奶的眉头舒展了,我又可以和斌斌玩儿了!

        这几天操场上老是那个坐着轮椅的军人,他有三十多岁的年纪,军装穿得非常整齐,风纪口总是系着,脸刮得一根汗毛也没有。他总是呆在一个地方,总是注视着一个方向,他那瘦削的脸上总有一种严峻的神情。斌斌说,他那条腿是抗美援朝摔断的,他是飞行员,飞机失事了,他从机舱里跳出来就成了这样。从他脸上也似乎可以看到那些往事在他胸中掀起的波涛。这天,他又来到了那架飞机旁,默默地望着它,没有丝毫的表情。他摇着轮椅围着它转了一圈,摸了摸它,仍然没有丝毫的表情。“他会不会是个哑巴呢?”我问斌斌。“你胡说什么!人家已经够惨了,你还说人家是哑巴。”“那他怎么不说话呢?”“没有人和他说,他也不想和谁说……”

        可有一天,他却主动和我攀谈起来。“你从哪里来的,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呢?从古城。和谁一起来的,到这里干什么来了?”“和奶奶办事来了。”“奶奶是谁呢?”奶奶就是奶奶呗,问的也真怪!可是当我说出二姨时他的神情马上发生了变化:“陈慧敏!你奶奶现在在什么地方,你带我去见她吧。”“你和俺二姨……”“你不要说了,快带我去见你奶奶!”我推着他进了招待所。“大娘,你是陈慧敏的母亲吧?我和陈慧敏是战友,我们一起去过朝鲜。”“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慧敏的事,慧敏她……”“陈慧敏的事我了解一些,我们一起去的朝鲜,我这条腿就是因为那次测绘才成了这样的。”接着,他就说出了下面的一段往事。

        一九五二年,二姨在这里刚刚学习了半年,一个去朝鲜实习的任务就落到了她肩上。以前也实习过多次,但都是在国内。因而她认为这是一次不可多得机会,也是一项非同寻常的任务。他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当时担任飞行任务的就是他!他们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出发了,大约飞行了两个小时后就到了朝鲜。“我们这次任务的主要目的是绘制军用地图。要求是相当高的,每一条沟、每一个坎都不能放过。陈慧敏做事一丝不苟,在学院是出了名的。我们在朝鲜上空盘旋了一会儿,陈慧敏就拿出仪器开始了工作。可是就在工作接近尾声的时候,两架美式战斗机远远地开来了。当时我们这种苏制飞机要躲过美式飞机的追踪几乎是不可能的。很快,敌机就到了我们上空,成钳形向我们发起攻击,机翼被击中,飞机马上就失去了平衡,侧着身子俯冲下去!我拉着陈慧敏就跳出了机舱,降落伞也在半空被击中,幸好距地面已经不远,我们才得以逃生。着地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陈慧敏想必也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巡逻的志愿军战士发现了我们。送到野战医院后,我的一条腿摔断了,做了截肢手术。陈慧敏却四肢齐全,只是胸部总感到疼痛,呼吸也有点困难。很快我就出了院,陈慧敏却留在了那里。当时我就想,她从十几米的高空掉下来怎么会没事呢,她的情况一定比我还严重!可是一年后她也回了国,我们在学院见到时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问到她的病情她说也有所好转。我劝她在国内再找家医院看看,她却说没有必要了;当时看她那样子也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谁知过了两年她就病故了。我一直认为,那次突发事件是她死亡的原因,但又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有看着学院以病故处理了。”

        他讲完后奶奶已是泪流满面:“我就说俺娃从来也没得过心脏病,咋就……”“现在要让学院纠正,必须找到当年给陈慧敏主治的医生。”“你能找到吗?”奶奶揩着眼睛问。“都过去十多年了,很难找到,不过学院有意纠正的话还是能找到。大娘,你怎么不早点来呢?现在这个时候来怕是不好办。”“唉,以前娃小来不了,再说人都没了,追认个烈士有啥用呢?”“那现在你怎么又来了?”我也觉得奶奶的话有点矛盾:既然那十年你都不在意这件事情,现在又为什么如此地看重呢?而奶奶说的“娃小来不了”也纯属托词。只有一个原因,奶奶却没有说,那就是,奶奶来了只有伤心——奶奶实际上已经不想再来这里了!

        最后他说:“陈慧敏是一个很好的学员,应该追认为烈士!”

        当天下午,奶奶就把这个情况向李干事说了。“既然事出有因,就应该追认为烈士。但是也必须核实清楚,如果确实是那次事件造成的,学院当予以纠正。”李干事答应,尽快把这个情况向吕主任反映。于是,我和奶奶就等待着。但是,吕主任又会怎么看呢?通过她对待我和奶奶的态度,我想不会有满意的答复。李干事呢,虽然话说得中听,实际上他也认为这件事早已是铁板钉钉的了,没有必要再翻那些陈年旧账。因而,我对结果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奶奶还是说:“你二姨的事这回算是有眉眼儿了!”

        在奶奶等待结果的这个过程中,我和斌斌在一起的日子也越来越短。听说造反派已经决定,把他的父亲送到内蒙的“五七干校”去,而在此之前,他的母亲必须对他作一个安排。终于有一天,他来对我说,明天他就要去农村的外婆家了,今天再来和我玩最后一天!想起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没有了在梆子井的那种屈辱感,也重新获得了做人的尊严,现在他就要走了,我不由得涌起了一阵难言的辛酸!“你就要走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我也不知道,大概要很久吧。”实际上,他回来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完全取决于他父亲的命运!“不过,我要是回来,你不也要走吗?”是的,不管二姨的事情结果如何,我仍然要回到梆子井去,梁园虽好,也不是久恋之地。总之,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摘下纪念章别在了他的胸前,他也摘下军帽扣在了我的头上,然后我就把他带到了奶奶面前。“奶奶,明天我就要走了。”“和你爸一块走吗?”“俺爸去五七干校,我去外婆家。”“你爸啥时候走呢?”“俺爸我说不清,反正要不了几天了。”“唉,你也是个可怜娃。”奶奶给他抓了一把糖说:“你们一块玩去吧。”

        我和斌斌玩了一个上午又一个下午,最后来到了那片空地上。那个残疾军人仍然静静地呆在飞机旁,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远方。远方,铁栅栏外是一片丛林茂密的土山,山脚下一条小溪静静地流淌。夕阳映照着丛林,映红了山坡,整个原野罩在一片绯红的云彩之中。我们越过栅栏上了土山,缕缕阳光透过枝叶洒在林间,我们在林子里追逐嬉戏。我指着西天那一片云说:“古城就在那里呢!”斌斌说:“我长大了当飞行员,开着飞机去你那里。”西边的天是玫瑰色的,我们的想象也充满了色彩!渐渐地,一阵阴冷的风在林子里徘徊,西方天边那一片云霞也被暮色笼罩了起来……

        奶奶的兴致很高,和李干事正在说话。“俺慧敏的事总算有希望了。”“吕主任说了,*就是要纠正以前的错误,陈慧敏如果不是因病而亡就应该追认为烈士。”我也觉得,吕主任虽然人丑脾气不好,但办事还是尊重事实,甚至把她对我的态度也看作是责任心强。总之,奶奶和我都满怀着希望。这天晚上,大舅也来北京了。奶奶问他梆子井的情况,他说红卫兵再也没有来,张风莲她们也没有再闹事。奶奶也说了二姨的事情,大舅说:“*就是翻案呢,翻资产阶级的案呢,翻刘邓路线的案呢。刘邓路线制造了不少冤案,我就是个例子,我一个工农兵学员,可说我是投敌叛国,判我四年劳教。我这次来,就是要把我的案子彻底翻过来!”“你不是平反了吗?”“我那个证明是学校开的,我想让中央*再出个东西,我拿回青海就不一样了!”“你怕是又要告状吧?”“这哪是告状呢,就是告,也是告刘邓路线的状呢,现在就提倡告状。”“你再不敢荒唐了,”奶奶说:“和你一般大的学生早都毕业了,现在娃都多大了。”谁知大舅却火冒三丈:“要不是*我这一辈子就完了!还结啥婚呢,要啥娃呢?”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就明文规定,不准冲击监狱,所以大舅的出狱一直是个迷。现在他又说要让中央*出个东西,看来很可能是跑出来的?但是二姨的问题毕竟就要解决了,所以*也有好的一面:翻了一些历史的积案,也纠正了不少错误。想到烈士证明就要拿到了,回去后奶奶的门口也要挂上“光荣烈属”的牌子了,红卫兵是绝不会再来了,张风莲和孙喜风见了它,也会象见了照妖镜一样退避三舍,而奶奶也是受人尊敬的“五保户”了。从五类分子到五保户,这是多么可喜的变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