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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第十章

        李干事一走又是好多天。这天,奶奶要去找他,他却来了:“你不可以在这里住。”他首先对大舅说:“你不是陈慧敏的直系亲属,学院在这方面是有规定的。”他的话绵里藏针,大舅立即就走了。至于大舅能到哪里去并不是奶奶现在要考虑的。“慧敏的事情有结果了没有?”“陈慧敏的事情你直接去问吕主任吧,她会答复你的。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从现在起,学院就停止你们的伙食供应了。本来吕主任的意思,是要食宿一块停的,但是我说还有一个小孩儿呢,她一个老婆带个孩子住在外面也不方便。据我所知,她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亲戚。再说,陈慧敏不管是牺牲还是病故,毕竟是我们以前的战友。最后,吕主任同意,让你们在这里再住一个星期。”什么一个星期不一个星期的,二姨的事如果有了结果,我们立即就走!即使毫无结果我也不想在这里呆了:斌斌已去,操场上整天能看到的就是那个残疾军人。再不,就是满墙的标语!这里的气氛太沉闷了——我竟怀恋起梆子井来。

        李干事今天究竟怎么了,往常见了奶奶总是大娘长大娘短的,可今天,竟然连一声大娘也没有叫?以前他总是摸着我的头叫小鬼,说一些令我开心的话,今天却连我看也不看一眼,这其中必定有原因。于是,我和奶奶来到吕主任的办公室。

        吕主任仍然戴着那副硕大的眼镜。坐在办公桌后面浏览着面前的文件。“你家到底是什么成份?”在奶奶连叫了两声吕主任后,她终于摘下眼镜用手绢擦着问道。果然事出有因!可是,这和二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城市贫民。”奶奶略微思考了一下回道:“俺爸是个铜匠,我从小就——”“梆子井的来信上怎么说你是资本家太太,而且前不久还被抄了家,这是不是事实?”我和奶奶缄默无语了,这固然是事实,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这说明你女儿还不适宜追认为烈士,我们已经研究过了,还按病故对待。你不要急,听我把话说完。固然已经有人说明了你女儿的病因,但是,烈士必须是根正苗红的,不允许有任何的杂质!你想,你一个资本家太太怎么会有一个烈士的女儿呢?陈慧敏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呢?不对,我把话说错了,实际也并没有说错,即使她在,也会和你划清界限的,我们不过是按她的遗愿办事罢了。固然,革命队伍里也有一些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人,但是一旦投身了革命,也就对他的家庭形成了背叛。唉,我说这些道理你也不懂,你先回去吧。回去后梆子井群众对你采取的一些行动你必须配合,这不过是在清偿你以前的债务罢了。至于会对你采取什么行动,群众会向你说明的。行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你现在就打点行李走吧。继续呆下去,对我们影响不好,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只有这句话说对了:既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我拉着奶奶就出了办公室。

        她却在后面说:“一些具体的事宜你们就找李干事吧。”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具体事宜呢?蓦地,我想起了那晚那个梦。现在,烈士证就像梦中启示的那样,付之东流了,而奶奶的希望也不过是一场梦!都说梦是相反的,可我的梦怎么总和现实相符呢?似乎还有点不同:梦中是得而复失,而现实呢?“奶,我那天做了个梦,说咱拿不到烈士证明,就是拿到了也会丢的。”“是的,拿到了又丢了。”奶奶的话令人费解?“大娘,你等一等!”操场上那个残疾军人紧摇着轮椅向我们奔来了。

        “大娘,陈慧敏的事情有结果了吗?”他急急忙忙一路奔来,而奶奶却是一副无奈的神情。“大娘,你哭什么?有什么苦衷我可以向他们说,我就是最有力的见证人!”可是奶奶仍然哭着,而且哭声越来越大。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奶奶已经不能说话了。“小鬼,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吕主任说我奶奶是资本家,我二姨不能追认为烈士。”“妈的,我出身还是地主呢!照她的意思我也不能算是荣誉军人了?我找他去!”他摇着轮椅走了,而奶奶呢,还在那里哭。我摇着奶奶的手说:“奶,咱回吧,不在这儿呆了。”奶奶象没有听见似地仍然哭着,照此下去必然引来一群围观的人。实际上我的态度是:固然学院不对,而奶奶在这里哭势必给学院造成一定的影响。吕主任刚刚还说了:“继续呆下去对学院影响不好。”何况象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声痛哭呢?这样下去的结局是:吕主任必然采取措施,把我们赶出学院,甚至会更坏,她会向人们宣布奶奶是资本家太太。而这,又是我最怕和不能容忍的!不知怎么,自从“*”开始后,我就很爱面子。在学校时,只要那个满脸雀斑的王老师一讲到资本家是怎么剥削工人的,我就看看她的眼睛是不是在看我,有时碰到这样的课干脆就把头埋在桌下。仿佛我就是资本家,仿佛资本家做的那些事情我前世都做过。总之,我忌讳“资本家”这三个字!于是,我再次摇着奶奶的手说:“奶,咱回房子吧,上房子里哭也一样。”“小鬼说得很对。”李干事挤进人群走了过来:“大娘,有什么事上房子里说吧。”李干事又恢复了以往的和蔼,他搀扶着奶奶进了房子。

        “大娘,吕主任今天那些话是说得过了头,实际上,我对她的做法也一直不满。你知道在秦政委这件事情上,我和她看法就不一致。但是,话说回来,你这件事情她当初还是有心给你办的。她现在干的一切,都是在翻刘邓路线的案。以前肯定了的事情她都要想法翻过来。陈慧敏以前定的是病故,但是现在,有人证明病故有因,是突发事件造成的,那么她再翻过来也是顺理成章的。这既能否定党委以前的做法,同时也说明刘邓路线制造了不少冤案,但是谁知梆子井的来信却说得那么坏。当然,是我们首先给他们发的函,他们复函说你是资本家太太,你丈夫曾经开了一个金号,叫什么来着?总之,他们没有说什么好话。我也觉得奇怪,按您的为人不至于在街巷人缘那么坏吧?当然有些事情和人缘也是没有关系的。但是吕主任一看到这点,就怎么也不敢办了。她这个人追求的就是完美,她也怕被别人抓住把柄。”李干事最后这句话是向自己说的,由此可见,他是非常了解那个女人的。现在看来,学院是没有什么错的。不仅眼前这个李干事可亲,就是吕主任也不坏,主要是梆子井太可恨了!不过人家也是实事求是呀,让人家违背事实总是不可能的。最后,我竟然不知该埋怨谁了?

        奶奶仍然哭着。“大娘,你不要哭了,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你的眼泪也流得够多了!”看来李干事不仅了解吕主任也了解奶奶。奶奶终于停止了啜泣,用手绢揩着发红的眼睛说:“俺娃明明儿是飞机失事得病的,可硬说是病故,你说这到底是啥原因呢?”“吕主任不是已经向你说了吗,就是因为梆子井来的那封信。”“我在街巷也没得罪过谁,旧社会他爸是开了个铺子,可是我也没享过一天福。刚儿把房盖好,他爸就吐血死到房檐儿底下了。我一个寡妇拉扯了五个娃,他爸呢,就给我留了一院子房。要不是这,我把娃还养活不大呢。慧敏刚十七岁就参军了。今天你见的那个老大,当时才十四岁。你想我一个女人家难场不难场?我对慧敏的希望大得很,想着她在咱部队上呢,又入了党,今后我能靠的怕也只有她了,没料想……”奶奶说着又流下了眼泪。

        “大娘,你也不要过于难过,你的情况我都了解,咱们相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真说起来,我们也希望陈慧敏能有一个好的结论,但是有些事是由不得人的。就拿吕主任来说吧,她就是想给你办,又怕人说,你怎么把一个资本家的女儿追认为烈士了?她有她的难处,这你也要理解。大娘,你该休息了,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呢。这是下午的餐券,晚上我给你把火车票送来。”这,想必就是吕主任说的具体事宜了?

        我和奶奶吃了“最后的晚餐”,就在房子里静等着李干事来。“妈,”李干事没有来大舅却来了。“你这一半天跑到哪儿去了?”“在火车站候车室呆了一天。”“你的事情办得咋样了?”“我准备去找聂元梓,他是北大的学生,现在在中央*呢!”“你找人家干什么?”“我把我的经历向他一说,天下学生是一家,说不定,他还会给我找个事情干呢!”“我看你还是回去的好。”“青海是个小地方能干啥呢?我在聂元梓手下干,干得好了我也是中央首长,到时候我屁股后面也跟一堆人,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巴结。真说起来,俺二姐的烈士证明要不要都无所谓,人都死了要个烈士证明能干啥呢?我只要混好了还怕他谁呢,到时候你看着,找我的人把咱家的门槛都能踢断,你就光跟着我享福了。中央首长的家属,他谁见了不巴结!到时候也没人说咱是资本家了,实际上,中央首长的成份还都不好。当然,俺二姐要是个烈士我就能升得更快点!嗳,我还没问呢,俺二姐的事到底咋样了?”奶奶向他说了事情的结果。“看,”大舅指着奶奶说:“我让你甭来,你偏要来,来了是不是啥事也办不成?”“都办成了,梆子井可来了一封信。”“人家肯定会向梆子井去信的。政治处是干啥的?工作组又是干啥的?都是搞政工的,政工就是整天调查人呢!人家不可能相信你的一面之词。你说那个荣誉军人,他算什么?又不是当官的,不过是原来有点功劳,国家把他养着罢了,他说话屁也不顶!工作组也不可能听他的。唉,算了,几十年都过去了,现在可非要个烈士证明,你不就是怕人家再整你吗?我现在平反了,再说,我要是当了中央首长,你看着,只有咱整别人,不存在他别人整咱!唉,到时候他巴结还来不及呢……”大舅又说了许多他当了中央首长的好处,给人带来无限的遐想……

        晚上八点,李干事终于来了。大舅立即说道:“妈,那我就走了。”李干事却拉住了他:“今天晚上你就住在这里吧,虽说院里有规定,可陈慧敏毕竟是我们的战友。人嘛,总还是要讲点人情的。”李干事几句话说得奶奶很感动,又抹起了眼泪。李干事掏出车票说:“大娘,你明天就要走了,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你这次回去后,一定要注意,现在的社会就是人整人、人害人。我现在也明白了,为什么过了十年,你却非要烈属证不可,实际上,人要整人总是有借口的。固然烈士证明能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他若要整你,是会找到很多理由的。秦政委你知道吧,有什么罪行呢,老革命老党员了,可是现在,却被打成了****分子,甚至说他早都叛党了。我是秦政委介绍入党的,他成了****分子,我今后的日子怕也不会好过了。”李干事说着,竟也伤感地揩起了眼睛。奶奶说:“秦政委可是个好人呀!”大舅问道:“秦政委咋打成****分子了?”李干事没有回答他,盯着墙上的主席像茫然地望了许久。

        李干事走时大舅也要跟着一块走。“我还是住到外面去,对你们影响不好。”但是李干事还是破例让他住了一晚上。“大娘,也许你下次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的。”李干事走了,但他的这句话令我不解。奶奶还会来吗?这里,还有我们的下次吗?当然,如果一切都会好的…….那样的话,奶奶也不会来了,烈士证明,也许真象大舅说的,不起什么作用了。那时,一切都变了,再不存在这种人整人的现象了。而奶奶也已到了花甲之年,烈属不烈属对她来说也无所谓了。总之,时间能医治好一切,也能改变一切,因而,时间也是非常宝贵的!

        睡觉以前奶奶又和大舅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奶奶首先说了她上次来的情景:“唉,那时人人都管我叫大娘,不光是李干事,人人见了我都亲得很,没想到才过了几年就成了这样子……”据说,二姨当年的荣誉很高,比那个荣誉军人还要高几倍。全院师生,上至书记院长,下至学员战士,一致表示:“要向陈慧敏学习!要向陈慧敏致敬!”“陈慧敏是优秀的学员,陈慧敏是英雄的战士。”“陈慧敏的母亲就是我们的母亲!”

        学院为二姨开了隆重的追悼会,悼词情恳意切,催人泪下。师生们在听了她那短暂的经历和动人的事迹后唏嘘作声。院长宣读完悼词,振臂高呼:“向陈慧敏学习,向陈慧敏致敬!陈慧敏同学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在这样的氛围中,奶奶那颗受伤的心也得到了短暂的抚慰。是的,女儿已经去了,人死不能复生,既然院方给了女儿这么高的荣誉,书记又再三表示:“学院的所有女学员都是你的女儿。”望着周围那一张张鲜花般的脸,奶奶的心平衡了,失去了一个女儿却得到了这么多胜似女儿的女儿,她还有什么希求呢?院长又对她说:“你放心,学院会赡养你的,会替你女儿尽到她应尽的责任,你教育出了这么好的女儿,你就是我们的功臣!只要**的江山能坐稳,你的晚年就一定是幸福的!”于是奶奶就将悲痛深深地埋在心底,怀着美好的期望离去了。

        接着,奶奶又追忆了二姨当年参军的情形。那是一九五二年,抗美援朝已经接近了尾声。美帝国主义在朝鲜连吃败仗,但是却公然叫嚣:“不取得最后胜利绝不罢兵!”毛主席代表中国人民在天安门城楼发出了豪迈誓言:“要打多久就打多久!”可是,经过连年的战争,我们的国力再也支持不起这种国与国之间的大战了,况且,我们面对的又是世界头号强国。中国人民急需医治战争的创伤,而不是将战争持续下去。但是美好的心愿总是在美好的环境中实现的,两年前,美帝国主义将战火烧到了鸭绿江畔,逃到孤岛去的那个败军之将也蠢蠢欲动。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出于人道还是所谓的主义之争,都令我们不能再作“壁上观”了,于是毛主席英明决策:出兵朝鲜,抗美援朝!只有经历了长年战争考验的国家领袖才能做出这样的决策。四万万五千万人民响应了,上百万军队出动了,那又是多么令人激动的场面!

        但是在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新中国,百业凋蔽,财政困难,战争究竟将持续多久,能否取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交战双方的财力和工业基础,固然我们的战争是正义的,但是正义的战争要打胜还需要很多辅助的条件,而这些条件我们却是不具备的。然而,我们有四亿五千万刚刚站立起来的人民,和人民养育下的几百万子弟兵,这就是我们的胜利之本,也是支持毛主席发出豪迈誓言的物质力量。当年,我们依靠这些,战胜了那个不可一世的战争狂人,那么今天,历史也必然重演!

        也就在这年的春天,二姨参军了。她怀着对祖国的无限热爱、对侵略者的无比仇恨,怀着对军旅生活的美好憧憬来到了军营。她初到的部队是一个野战部队,这正是她所向往的。她盼望着,部队有一天开赴前线,那么她报效祖国的机会也就来临了。可是不久,她却被部队保送上了军校,这显然有违她的初衷,她感到怅然,尽管战友们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

        部队的领导向她做工作:“到哪里都是革命工作、都一样地报效祖国。新中国需要有知识的年轻一代,抗美援朝也需要航空测绘方面的人才。你有一定的文化基础,有能力完成组织交给你的学习任务。”既然组织对自己这么信任,他也就放弃了初衷,来到这里,做了一名穿军装的学生。可是刚刚过了半年,就发生了那惨烈的一幕!

        她没有死,但却感到身体明显地不行了。她惊异地发现,以前那个活力充沛、朝气蓬勃的她已经变成了林黛玉般的旧式佳人。但是,她却不愿将时间耗费在那无休止的治疗之中,学习是繁重的,时间是宝贵的,她默默地承受着病痛的煎熬。终于有一天,她住进了医院,她是被战友们送到那里的。学院的领导来看她了,他们望着她那憔悴的面孔和病恹恹的身子不禁流下了眼泪……眼泪,终于化成了浩瀚的海洋,在校园里沸腾,一个花一样的生命就这样枯萎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就这样奔赴了黄泉!尽管说黄泉路上没老少,但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仍然是莫大的不幸,然而这样的悲剧却在奶奶的身上发生了……奶奶仍然哭着,没有眼泪只有呜咽的声音。在家里,我已听惯了这种哭声,也不止一次地听奶奶说,“我的眼泪早已流干了。”我想着,奶奶的眼睛就象那干涸的河床,只露出龟列的河底!

        大舅依然用那虚幻的梦想安慰着奶奶。“哭啥呢,等我当了中央首长……”可是如今的中央首长都忙着夺权、忙着革命,谁又能想到奶奶的苦衷。于是第二天,我就和奶奶上了回去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