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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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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第十一章

        梆子井还是老样子。毛老三仍然坐在茶馆门口,眼睛死死地盯着白家的驴那个硬硬的东西。“你一向还好?”我和奶奶从他面前经过,遮住了他的目光,也遮住了白家的驴那个硬硬的东西。“陈嫂子,你回来了?哎哟,俺娃可想死我了!”他奔到面前,抱着我,把他那满是胡茬的脸在我的脸上狂蹭,我仰起脖子接受着这种爱抚。“陈嫂子,你咋走了这一向呢?”他终于放开了我。“事情绊住了。你还好?”“唉,好着呢,还是老样子。”

        路过张凤莲的院子,见她揪住二娃子的头发,拿鸡毛掸子乱抽。“妈,我再也不敢了!”这又不知是为何?“赶紧回,甭没事找事。”奶奶拉着我走了。但是事后我还是知道了,原来二娃子把山墙的杠子弄断了,不过那两根杠子早就该断了。回到家我首先来到后院,那个防空洞填了一半,这显然是大舅所为。同时也说明了两点:他相信红卫兵不会再来了,而且也确信,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洞边的椿树走时还光秃秃的,如今却枝繁叶茂,但是后院还是显露出衰败的气象:砖头瓦砾到处都是,那些衰草比人还高。而墙那边却人丁兴旺,如今草房已成了瓦房,院子也比这边要大了许多。现在我要去菜地只能翻墙到李翠仙的后院,再沿着那个土坡溜下去。菜地已经荒芜了,只是那口井还在,井口足有一米的直径。以前井边总有一头骡子,蒙着眼睛,围着井不声不响地转;井里的水汩汩地流出来,流进沟渠、流进菜地,菜就长得格外的茁壮茂盛,可是如今这一切都去了哪里?

        上台阶时见李翠仙在墙头张望。“俺大舅回来了!”她的头立刻就不见了。“呜呜……呜呜……”还没进屋就听见有人在哭。“俺娃,你甭难过,给陈妈慢慢说。”是李玉梅的大儿子,他臂戴黑纱,鞋上还蒙着白布,坐在核桃木椅子上泣不成声。奶奶给他倒了一杯水问道:“你妈是啥时候出事的?”“前天。”他停止了啜泣说道:“前天俺妈上班走到北油巷口,一个小伙子就冒冒失失地骑着自行车从巷子出来了,俺妈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小伙子还捏了一下闸,闸也捏断了,实际上他还没撞上俺妈,是自行车的车头把俺妈挂倒的,脚蹬子把俺妈拖了有十几米……”“从北油巷出来是个下坡。”奶奶说道:“小伙子最后咋办的?”“他倒是把俺妈送到了医院,可是……”他又哭了起来。“这小伙子也是的,急着挨刀呀!”奶奶竟骂了起来。

        李玉梅走了,她的形象却在我的眼前清晰了起来:她有四十左右的年纪,身材不高也不矮。走在街上总是急匆匆的样子,好象很不情愿在这条街走过似的,但是她却不得不走。她是一家照相馆的员工,每天早晚都要从梆子井走过。有时她回得很晚,街上的灯已经亮了,才看见她那踽踽独行的身影。她的这个儿子和小舅年龄相仿,还有一个女儿今年才十五六。奶奶说:“你妈不在了,你就把你妹子照看着。唉,你妈还年轻得很呢,走得太早了。”李玉梅比奶奶小许多,比张风莲似乎还小点,我说不清她的准确年纪,在我的印象中,她似乎很少说话,总是在巷子里默默地走过。按说象她这种工作人员,和梆子井也不会有什么关系,可是梆子井却没有放过她!我一直不明白,既然人家有单位你梆子井掺和啥呢?“俺妈在单位也受整呢,每天下班都要把俺妈斗上半个小时……”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个避风的小港湾,那么就必然处于风口浪尖上,李玉梅最后是什么样子,是可想而知的。“俺妈最后那几天都有点昏昏的,我就感觉要出事呀!”——在这种情况下,出事也许是必然的。

        直至今天,我也觉得李玉梅从来没有说过话,与孙喜凤相比,实在是一个不被人注意的人。然而,她还是被注意到了。实际上,人们注意的也只是她的房子,她的房子实在是太好了,一色的青砖青瓦,黑漆的大门永远吊着一副锃亮的铜环。还有就是那个防空洞,也是一色的青砖砌就,那个拱形的顶竟做得天衣无缝,而且是一直伸下去、直到里面。我想,即使飞机来轰炸,呆到里面也万无一失。当年李玉梅也许就在那里躲过了日本的飞机。如今,不是说苏联的飞机又要来吗,但是飞机还没有来,她却被一辆自行车撞死了。直到今天我也搞不懂:小小的自行车怎么会撞死人呢?然而,这却是六十年代末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

        也许李玉梅早就想死了,苦于没有一种合适的方式——你朝房梁上一挂,或者吃几包安眠药,你轻松愉快地走了,可你的子女呢?他们会因你的行为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们的结局也必然和你一样!甚至会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于是她选择了这种方式。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不是小伙子撞着了她,而是她迎着了他。试想,自行车和她身上究竟有什么呢,以至她被拖出了十来米还不能解脱——她实际上,是在寻求着真正地解脱!唉,这种方式实在是高明,她总算摆脱了“畏罪自杀”的恶名。

        果然,没有一个人说她是畏罪自杀,都说她是被自行车撞死的。撞死了也就撞死了,她的死也和她的生一样微不足道。但是,还是有一个人对她的死特别关注。她死后有一个星期吧,孙喜凤就来找张凤莲了。她也不避人,在院子就喊开了:“莲妹子,咱俩不是说好了,我住李玉梅的院子,你住陈**的院子……”“我跟你把啥说好了?你有话进屋来说!”张凤莲正在屋檐下做饭,赶忙扔下锅盖把她让进了屋。

        “哎呀老嫂子,你说话声小点些,你咋老改不了这毛病呢?”“这有啥呢!咱这是正经事,又不是偷人抢人呢,还怕人听见?”孙喜风大模大样地坐到炕上拧了拧身子说道。张凤莲知道和她也说不出什么,只得问道:“你想说啥呢?”“我不是说了么,咱俩你住陈**的院子,我住李玉梅的院子。噢,这话,还是那一阵儿你给我说的,你忘了?”“我没忘。我记得清清的,不过我说的是,把人家遣返了咱才能住,现在又把谁给遣返了吗?”张凤莲这话像是问孙喜凤,又像是问自己。“没遣返倒对着呢,可现在,一个死了,咱该能住了吧?”“死了咱也不能住。”“那为啥呢?遣返了都能住,死了咱不是更能住了?”“人家还有子女呢,不是一家子都死光了。”“叫红卫兵来,把她子女一撵不就完了!”“我要是能把红卫兵叫来还说啥呢。红卫兵人家现在不来了!”“红卫兵为啥不来了?”“我咋知道呢,你问毛主席去。”“嗳,莲妹子,你可甭说这话,我可光认你!当初要不是你给我说,我连想都不想。”孙喜风挥了下手说:“人家的房咱咋能住呢。”“我给你说了倒对着呢,那一阵儿毛主席让红卫兵来呢,现在不知道咋,毛主席可不让红卫兵来了。”“毛主席也是的,一会儿是个这,一会儿是个那。”“给你说啥吗。”张凤莲甩了下手,显出颇有同感的样子。

        “咦,莲妹子,为啥不能把她娃撵走呢?”“你要能撵你就撵去。”“我一个人不行,能不能把毛老三和翠妹子也叫上?”“毛老三不会干那事,翠妹子嘛……”“你不是跟毛老三……”孙喜凤捅了下张凤莲,后半句话却没说出口。“你胡说啥呢!”张凤莲严肃地说道:“毛老三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让他维持秩序,他实际是保护人家呢。再说,不管叫谁也都得居委会出面。”“那就让居委会出面么。”“哎呀,我看你是越老越胡涂了,居委会主任是人家老邵不是我!”“你给老邵说么。”孙喜凤又捅了张凤莲一下。“老邵能听我的?我得听人家的,人家叫我向东我不敢向西!”“照你这话说,咱是住不成房了?”“可不就住不成了。”孙喜风一下从炕上跳了下来,看着张风莲问:“你说了一整咋都是空的?”“唉,你就权当做了一场梦。”“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眼看着大院子大瓦房就住上了,现在可弄不成了。”“弄不成就弄不成了,我有啥办法呢?”“你那一阵儿不给我说,我压根就不想!你可说咱能住人家的房,叫我黑了白天都想,你把我挑起来了,你可跟没事人一样。”“你当我不想,我就想住这烂房?我比你想得还凶呢,想得连觉都睡不着儿!但是咱得等机会,红卫兵不来,咱就住不成人家的房。”“红卫兵都死了?”“也没死,就是不来了。”“来得好好的可不来了,这是为啥呢?”“我也不知道,你问毛主席去。”“我也不问毛主席,你当初给我说的我就问你!”“哎呀,你咋是个土驴木马、听不懂人话呢!”张风莲甩着手显出为难的样子。孙喜风却说:“嗳,莲妹子,咱把这理说一下——都说我不讲理,其实我讲理得很。当初是你给我说的,我现在把你来问一下,这没错吧?”“你来问我,我也没说啥,可我把道理给你讲清楚了。”“你讲清楚个啥嘛?我听了半天还是弄不清。”“不然我说,你是听不懂人话,你还是回去把你老汉问问,看人家咋说呢。”“我谁也不问,就问你!”“你问我,我也不是说住上房了,我还是住得这破房么。”“你没住上是陈**没死。咱那一阵儿说好的,你住陈**的房,我住李玉梅的房,李玉梅现在死了。”“死了你去住吗,你咋不住呢?”“我要是能住还找你干啥呢?”“算了算了,我跟你也不说了。我看你是想住人家的房想疯了!”“嗳,你就不想了?你刚刚儿还说呢,你比我还想,想得连觉都睡不着。”“我想,我可不象你,急了。”“嗳,你可甭说这话。”孙喜凤不屑地摆摆手说:“咱在一块都几十年了,谁还不知道谁的小名儿了。”“你到底让我给你咋说呢?”张凤莲也有点急了,孙喜凤反倒缓和了下来:“莲妹子,我对你信任得很,叫我看,你就是最能行的人,你要是干啥没有干不成的,你说啥我也都相信——”“你相信我,这我也知道,但是办啥事情都得等机会,机会不来谁有啥办法呢?”“机会啥时候能来呢?”“这我也说不清。”“你看你,左一个说不清右一个说不清的,除了你,我还能问谁呢?”“你也可以问别人,你把你周围的人都问一下。”“唉,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在巷子名声不好,再说这事,也只能咱俩说。”孙喜凤说得也不无道理,于是张凤莲说道:“你先回去,叫我去把张晓文问一下。当初都是这毛头小伙子给我扇的火,我看他现在给我咋说呢。”“行,我可等着你的回话呢!”最后,俩姐妹几乎是不欢而散。张凤莲瞪了孙喜凤背影一眼,孙喜凤走出院子时还说了一句:“我要是跟哪个男人好,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真真是个疯子!”张凤莲恨恨地骂道。

        其实,张凤莲说要去找张晓文,完全是自欺欺人。不要说毛主席不让红卫兵来了,就是让来,张晓文也不可能来了:他在抄家的过程中私自拿了两根金条,被撤职了,张凤莲不过是以此搪塞孙喜凤罢了。但是通过这件事,她也得出了两条人生教训:一是对孙喜凤这种人,轻易不能许诺,一旦实现不了你自己就被动了。试想一下,人家也说得有道理,你当初给人家描绘了那样诱人的前景,现在却没有下文,人家来问你一下,这有什么过错呢?况且这期间又发生了一点小变故,李玉梅死了,你咋能让人家不想呢?你说的那些原因,连你自己也说服不了,红卫兵来得好好的,咋可就不来了呢?当初来的时候,个个都喊着要把革命进行到底,现在,咋就半途而废了呢?正如孙喜凤所说:“你要不说,我压根儿就不想——人家的房咱咋能住呢?”咱只能怪咱命不好,跟了个张害怕,没球本事!她的第二条人生教训则是:对张晓文这样的毛头小伙子,今后也不能轻信,毕竟常言说得好:嘴上没毛,说话不牢。你看那嘴上,有个球毛呢。唉,她真有点被愚弄的感觉。

        梆子井虽然事不如意,附近街巷却确确实实有人住上了“地富反坏”的房子。这天,她和邵主任去办事处开会,会后,火药局巷一个女干部邀请她去了她的“新家”。这个干部也是一个治安委员,原先也住了两间东厦房,可是你看人家现在住的这房,且不说结构和布局,仅是独院这一点,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大门一关,就咱一家。”那个女干部说道:“不象原先的院子,都住的五罔八猴,乱哄哄的。”可不是吗,张凤莲的院子就整天乱哄哄的,住的人也没有什么档次:要钱没钱,整天裹个大裤裆跟人说话,唾沫星子溅人一脸!不知怎么,自从她当了治安委员,对这些人就看不上眼了,她总觉得,她比他们高一个层次,应该有一个好的生存环境。而眼前的事实也说明了这一点,这个女人要不是街巷干部,能住上这样的房吗?她想着看着,不禁有了一丝惆怅。而这个女人还在她耳边说着:“我原先住的那房,都没办法给人说。”“没办法说就不说了。”现在,她并不想听原先的房子是如何的不好,因为那些,她已经经历够了,而且现在仍然在经历和体验着。她现在只想听……唉,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听,只想看、只想感受,甚至,就想住在这里不回去了。

        但她还是听她介绍了原先的主人是怎么被赶走的,她又是怎么住进来的。“刚刚遣返我还没住进来,是红卫兵指挥部在这儿扎着呢,指挥部一搬我才住进来的。”“这样最好,她谁要是问,你就让他问红卫兵去。”“我怕啥呢,我住指挥部的房,他谁连个屁也不敢放!”“但是俺巷子有些人就考虑不到这一点,人家人还没遣返呢,她就想住进去。”“没遣返咋能住进去呢?”“唉,人家人死了,她就心里起了窍了。”“人死了咱还不能住,住进去,还以为是咱把人家人害了。”“给你说啥呢,可俺巷子有些人就不懂得这道理。”“看来是想房想疯了。”“可不是吗。”

        “这是个南房。”她们说着就到了正房,张凤莲一进卧室,就见阳光从窗户外直射进来,撒满了半个屋子,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她对那个女干部说:“冬天你晒被子都不用出去了。”“要晒被子也可以,后面有个院子呢。”张凤莲趴到窗户上一看,外面的院子清雅幽静,颇具规模。院中栽了些青竹和果树,东南角还搭了一个葡萄架,西南角,花木掩映中有一所茅屋,无疑是厕所了。张凤莲特意去那里看了一下,借口要去方便。她从厕所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闻一片花香却不见骚臭。由此她感慨万千:有钱还是好,不,有权还是好!可是她有权,怎么就用不上呢?归结来归结去,她觉得,还是自己的命不好。可不是吗,眼看到嘴的鸭子又飞了,这不是命不好又怎么解释呢?她在财东家当丫头的时候,好不容易勾搭上了小少爷,可是,却被卖到了怡春院,当了窑姐!当窑姐也行,银子拿把抓,可是,又解放了!解放是国家大事,她一个窑姐也管不上,可是,怎么又跟了个张害怕呢?跟张害怕也行,可是,怎么就这么穷呢?她觉得她的一生中这样的“可是”似乎太多了!唉,命不好,又能怪谁呢?她从后院一路走来用了很长时间,与其说是浏览那里的景色,不如说排遣胸中的郁闷。

        原先,她对占房这件事抱的希望很大,可一旦破灭,失望也就更大!现在,看着人家住这么好的房子,这无疑给她失望的心又增添了几分沮丧。但是,穷日子还是要过,破房子还是得住。回来后她把张害怕又骂了个狗血淋头:“你有个球本事!三个娃都这么大了,还让我跟你住这破房!”“这房不是你买的么?”“我买的咋了,你就不能到外头另置一院子去?”“你今儿是咋了?说这话就跟旧社会的人一样。现在毕竟是新社会么?”想想也是,新社会兴的是穷人,你有钱还反倒不好了。自己目前这种状况虽说不佳,可也有长处,那就是,只存在她整别人,不存在别人整她。弄得好了,也可以象那个干部一样住上好房子。任何事情,都是有长处就有短处,有短处也不一定就没有长处。她决定,孙喜凤来了就用这样的话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