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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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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第二十三章

        防空洞已经达到了规定的深度,该横着挖了……横着也已经挖了两米深,上面的黄土也堆得像一座山了,但是伙食还是老样子:苞谷掺咸菜窝窝头,外带凉调红萝卜丝。有一天,一个孩子说:“要是伙食再好点,说不定挖得还快呢。”“还嫌伙食不好,你要吃啥呢?”小陈问道:“现在全国都在挖防空洞呢,全国人民吃的都是这样的伙食,也没见谁说,伙食不好防空洞就挖得慢了,防空洞还不是一个个都挖出来了。”小陈说得也不假:现在全国都在挖防空洞,大家吃的也都不好。冬天人吃得多,杂粮的比例又特别高,人们也只是过年才会改善一下,平常吗,也就是苞谷面发糕和红苕。实际上,外面和里面也没有多大区别,所以小陈说:“也不知道你在家都吃啥呢,嫌这儿的伙食不好。”

        “谁嫌伙食不好了?”老陈走了过来:“谁要是嫌伙食不好,明儿叫他妈送一百块钱来,我带他到古城饭庄吃去。妈的,还嫌伙食不好!伙食不好你甭来么,谁让你来呢?要想吃好的你就赶快挖,挖完了你回家过年去。只要你家有钱,你天天吃大鱼大虾也没人管你那些事!”老陈把烟头甩在地上,狠狠地踩进雪地里走了。

        实际上,大家说伙食不好主要还是吃不饱。我的饭票所剩已经不多了,可是邵主任还没有把钱送来。我知道奶奶的情况一定不好,她必须得等爸爸把钱寄来,而爸爸呢,又总是不能按时把钱寄来。当然爸爸那里的情况也不大好,他有三个孩子。他和继母当然要顾及眼前的,而把我这个远方的,甚至是多余的儿子自然要靠后一步了,但是奶奶是绝不会让我挨饿的,她一定会想出办法,及时让邵主任把钱送来。“你奶能有啥办法呢?”天财问我。“俺奶可以借呀。每次俺爸不寄钱,俺奶就向别人先借点儿,等俺爸寄来了再还人家。”“照你这话说,咱们也可以给小陈先寄点,等邵主任把钱送来了再还他。”于是中午吃饭时,就把这个想法向小陈说了。

        “那怎么行呢,要是大家都借,咱这食堂还不成了公共食堂了?五八年才吃了三天公共食堂就弄不成了。有的人吃得比牛还多,吃了还要拿。总之,那事情是弄不成!”小陈摆着手,头摇得像波浪鼓。五八年是个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但听说那时有公共食堂可吃,我们还是很神往。

        下午,邵主任把钱送来了,有我的,也有猛子的,却没有天财的。“唉,俺家穷,拿不出那钱。”我和猛子只有先借给他点儿。“本来说给小陈借呢,最后还是你俩借给我了。”天财很感动,我和猛子却觉得大可不必:“咱们逃难的时候都是你管俺俩的饭呢,现在还说这话干什么?”听说邵主任去天财家要钱,天财他妈不但不给,还给了邵主任一个冷面孔:“你把娃弄走的,你就管娃的饭去!问我要钱,没有!”“娃在哪儿都得吃饭么,在家就……”“在家和在那儿可不一样,你给我把娃弄回来!”

        吃饭问题是暂时解决了,但是由于质量没有变化,大家仍然觉得饿得慌。往往是还没有到开饭时间,就有人喊饿了,当然这也和我们干的工作有关,每天要挖近十个小时的防空洞。老陈对我们的考察是,他从来不下洞,只看上面的土。他的方法也很特别,给土堆边栽了一个木牌,如果当天的土没有过那个木牌,或者过得不多,他就会延长工作时间。有一天趁四处无人,红仔儿把那个木牌向前移了一下。老陈来了很高兴:“今儿看着还有成效。”“有啥成效呢,”小陈说:“你下洞去看看。”小陈是每天都要下洞的,于是当天就延长了两个小时。因而活是必须要干的,还必须干得有成效,但是伙食却不改,甚至定量也不增加,每人每顿就是两个窝窝头,外加一个红薯。包谷糁倒是随意喝,但是谁又能把那个东西喝多少呢?于是大家就想着,采用什么方法来解决一下,他们不给改善,我们自己改善也行,可是这个季节又有什么可吃的呢?连天上的飞鸟也似乎绝迹了!于是大家就把眼睛盯在了老鼠身上,宿舍里老鼠很多,而且一个个全拖着肥硕的身子。天财说:“把这些老鼠逮住,烤着吃也行。”于是一到晚上,宿舍里就展开了围歼老鼠的战斗。

        “砸,往死里砸!”红仔说着,一砖就把一个老鼠砸得脑浆迸裂。这个老鼠经过大家的一阵围追堵截后已经无路可逃,可怜巴巴地缩在墙角,只等着死了。红仔一砖砸过去,它的污血溅了一墙,地下的草帘子也红了一片。“你看这老鼠肥不,血流了这么多。”天财提起那只老鼠让大家看。老鼠的污血还在涔涔地往下滴,它的头部和靠近脖子的地方完全被血模糊了。“看啥呢,还不快拿到火上烤去!”红仔说道:“我砸老鼠也跟砸人一样,一砖就要了它的命了!那像你们,好几个人围着老鼠跟逮鸡一样,那不行,要下狠心呢!”红仔就是这样,不管什么事,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的功劳全是他的。所以天财说:“这个老鼠你先吃。”“我当然先吃了,这还有啥说的,你给我把毛燎净!”

        接着,猛子又在他的床头发现了一个老鼠洞。“我就说,一到晚上这枕头底下咋有响动呢,原来这儿有个老鼠洞!”大家纷纷跑过去看,老鼠洞深不可测。“给里头灌水,把老鼠逼出来!”一个孩子说着就去拿缸子接水。“罐啥水呢,”红仔说:“一人尿一泡尿,老鼠不就出来了。”猛子先尿了一泡,没有反应,接着,大家一人尿了一泡,尿从洞口溢了出来,可还是毫无动静。“嗳,老鼠咋不出来呢?”“甭急。”红仔说:“它马上就出来了。”等了一会儿,果见一个硕大的老鼠,浑身湿漉漉地探出头来。它先是四处张望了一下,接着,就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洞口。于是,围歼老鼠的战斗再次打响了!

        老鼠在宿舍里乱窜,跑到那儿都是一片喊打声和脚踩在地下的咚咚声。《毛主席语录》也成了砸老鼠的武器,砖头瓦砾从一个角落飞向另一个角落。“老鼠钻到草帘子底下去了!”喊声未落,一块砖头就狠狠拍了过去。“去看看,砸死了没有。”红仔说完,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可是这次,草帘子底下什么也没有。

        “嗳,老鼠能钻到哪儿去呢?”大家纷纷把草帘子揭开,仍然是一无所有。“嗳,这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所有的被子都被掀开了,仍然没有老鼠的踪迹。“老鼠会不会又回到洞里去了呢?”于是,又向洞里尿尿,尿液从洞里溢出来,流得宿舍里到处都是。最后一个孩子累了,刚躺下却突然尖叫起来:“老鼠在我这儿呢!”他就像被蛇咬了一般地蹦起来,而老鼠也在他的身下窜了出来。它的尾巴短了一截,末端还涔涔滴血,显然这是红仔那一砖造成的结局,但是它大难不死,和人再次展开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老鼠显然经过了休养生息,闪转腾挪,灵巧得很,看着就要扑上了,可抓到的却是一把稻草。不过大家也都清楚,这是和老鼠的一场体力竞赛,只要坚持到最后就是胜利!但是红仔看不下去了:“都闪开,看我的!”他举起一块砖头,用力向老鼠砸去,老鼠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又继续逃窜了。

        红仔儿恼羞成怒地拨开大家:“我****妈!我把人不知打了多少,把你个老鼠还没有办法了!”于是大家都闪开,看他和老鼠如何较量。现在老鼠就在前面的墙角,而红仔呢,虎视眈眈地屈下身子,一步步向它逼去。老鼠也许慑于红仔的威力,竟然一动不动。有人给红仔递过去一块转,他却恼怒地推开了。红仔和老鼠对峙了一会儿,也就是一刹那的工夫吧,他突然跳起来扑了过去,用手和嘴同时抓住了老鼠,接着一声惨叫——老鼠被撕成了两半!

        他不顾满身污血,命令身旁一个孩子说:“去,挂到门口风干了再吃,这就是老陈!”他指着老鼠说:“我啥时候能把老陈像这样子就好了!”我们目瞪口呆地观看了这一幕,始知红仔的心狠手辣绝不是讹传!接着他又命令我们:“给那个洞里再尿尿!这老鼠肯定还有儿子呢,它儿子就是小陈,也弄出来一块砸死吃了!”但是大家都累了,折腾了一晚上就逮着两个老鼠,看来这老鼠肉也不是容易吃的。

        由于我们大肆地捕捉老鼠,宿舍的老鼠几乎绝迹了。可是有一天,老陈对小陈说:“我宿舍这两天老鼠多得很,闹得晚上都睡不着觉。”小陈建议他养一只猫,于是老陈养了一只黑白相间的猫。猫硕大,逮起老鼠来也像红仔一样心狠手辣。老陈酷爱这只猫,每天给猫泡牛奶白馍吃,我们看着猫吃白馍,嘴里除了咽口水心里也涌起一股嫉妒:“咱们天天吃苞谷面发糕,这猫还吃的是白馍!”实际上,老陈也天天吃白馍。我们的杂粮是百分之四十,那百分之六十的细粮就被老陈他们占用了。不光是主食,就是副食也是一灶两重天。有一天我们正挖洞时,从灶房那边传来了一股香味,仔细闻,是肉的香味。于是大家猜测:今天晚上说不定要改善伙食了。红仔从鼻里哼了一声没说什么。果然,晚上开饭仍然是老三样。

        工宣队吞没我们的细粮又私开小灶,这在大家心中引起强烈的不满。有人建议:“给老陈说一下,把粗细粮给咱们搭配。”“啥?还嫌伙食不好!我不是说了么,想吃好的就赶快挖,挖完了回你家吃去。想在这儿吃,连门都没有!”老陈一摆手离去了,小陈也跟着做贼似的溜走了,气得我们向他们的后背连戳了几个中指。无奈,还得自己想办法,但是,老鼠全被猫吃了。于是,怨恨一齐倾注到了猫身上!“把猫整死!”红仔说道:“咱把老陈没办法,收拾他的猫也一样!”但是这只猫却鬼精,见了我们就逃之夭夭。我想,我们的面孔一定很狰狞吧?于是就换了一副面孔来到它面前“咪咪,咪咪,”它却越叫越远。最后我也露出了真面目,向它扔了一砖,它立即跑得无影无踪——内心的某些东西人是看不到的,但是畜牲却能窥到!

        为了整死这只猫,我们费尽了心机。有人说:“要是有块肉和鱼就能引它上钩。”“废话!有了肉和鱼咱还弄死猫干啥?”细想起来,弄死猫和改善伙食也没有多大关系,但是现在弄死它,似乎就能改善伙食,至少对老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而且根据我的经验,只要我们瞄准了某个目标,它也就难逃噩运。果然有一天,它被我们捉住了。是天财用一只死老鼠引它上钩的,他把绳子系在老鼠的尾巴上,然后放在猫经常出没的地方。猫来了,老鼠却“走”了;猫跑得快,老鼠走得更快——也难得是天财,尺度竟掌握得那么合适。终于,它们都进了我们的伏击圈!

        老鼠不动了,猫扑了上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草帘子也扑了上去。紧接着,也许是天财吧,也许是猛子,全扑了上去。我们把草帘子裹成一团拿到了屋里。“老陈呀老陈,这回可把你逮住了!”猫还没有揪出来,红仔就指着草帘子说。猫在草帘子里拱了拱,有点不太就范,但也只能说明它落到了悲惨的境地。为了防止它逃脱,红仔把草垫子夺过去向墙上猛摔了两下。“不死也差不多了!”果然,猫重度昏迷,蜷伏在草帘子上毫无声息。“咋整?”天财问红仔儿。“这就是老陈!”红仔指着猫说:“大家说咋整就咋整。”有人说:“一人砸一砖,拍死算了!”有人说:“用弹弓乱弹打死!”最后,选了一个最佳的方案:用绳子把它的四蹄栓上,吊上门楣等它慢慢苏醒过来,然后在整死它!“对,叫它要知道咋死的!”红仔咬着牙说,并且亲手把猫拴了个结实。

        吊上门楣后,有人往猫的头上浇了一盆水,猫苏醒过来了,痛苦地扭动着身子,但是四蹄和脖子都被栓着,任它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现在,最惬意的就是红仔了:他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晃动着脑袋欣赏着猫的惨相。“老陈呀老陈,你当初把我吊到梁上用鞭子抽,你也是这样子看我的,我今天也这样子看着你,我就看你咋死呢!”红仔那个狠劲令我们怀疑,他真把猫当成老陈了?

        猫徒然地挣扎了一阵儿后,终于无力地垂下了头。有人看不下去了:“打死算了,一会儿老陈要是来了咋办呢?”“对,把它这样子吊死可就便宜它了!”于是,“行刑队”站成了一排,人人手里执着弹弓。也不知是谁,递过去一把玻璃球,第一弹子打过去,猫哀叫了一声,凄厉之至,令人悚然。第二弹子打过去,猫的声音已低了几度。第三弹子仅听扑的一声。“你们朝猫身上打啥呢?朝头上打!”红仔发出了命令,于是一个孩子瞄准猫的头部一弹打去,正中眉心!猫的声音已不是猫叫了,就象一个婴儿被溺死在滚烫的水里,它留给世界的只能是一声悲鸣,而这种声音却永恒在生者的记忆里,唤醒了人们心底那残存的恻隐之情!最后,猫身上只发出扑扑的声响,它已经像一块烂肉一样,吊在那里任你们打去!

        “老陈死了!”红仔说道:“把它解下来烤着吃!”猫已经死得够惨了,还要烤着吃!我对红仔说:“猫肉是酸的,不能吃。”“那就把它扔了!”我提着猫,找了块地方把它埋了,毕竟猫是替老陈受过的,应该得到这样的礼遇。

        处置了猫,大家的心理平衡了一些,但是寒冷和饥饿再次把人带到了怨恨之中。“工宣队的人现在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可咱们还是苞谷面窝头和发糕,每天还得干这样重的活儿,这不是把咱们按劳改犯对待吗!咱们倒犯了啥罪呢?”可是说归说,谁都知道把老陈他们没有办法。于是我们还在潮湿的洞里啃着发硬的窝头和发糕,每天还是按照五米甚至更快的速度进行着劳作。离过年已不到两个星期了!但是,愈是接近过年就愈是寒冷;愈是寒冷就愈感到饥饿,愈感到饥饿就愈盼望着回家,盼望着回家就拼命地挖洞。最后我们发现,我们已经不是人了,完全变成了挖洞的机器!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已不在我们心里有任何感受了,只剩下了一个愿望:尽快挖洞,尽快回家!

        防空洞以惊人的速度向前递进,业绩骄人,终于赢来了廖主任的视察。红仔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咱给廖主任说说伙食的事,说不定能解决。”廖主任来了,还是那身草绿的服装,还佩戴着“毛主席像章。”他的脸永远是那么年轻,有一种新贵的骄横,也有一种少年得志的狂妄。今天老陈也换了一副行头:大背头梳得光亮,红卫服替代了那身黑色的棉袄,脚下的皮鞋也擦得锃亮。他身材低矮,跟在廖主任的身后有点像保镖。小陈则像个领路的,赶在廖主任和老陈前面向我们走来了。“我给你们都交代清楚了吧?领导说啥你们就回答啥,领导不问你们也就不说。如果领导说,同志们辛苦了,你们就说,为人民服务,不辛苦。”廖主任很快就来到了跟前,果然第一句话就是:“同学们辛苦了。”我们正在拉筐,一齐回过头来:“为人民服务,不辛苦。”但是声音却低得可怜,不像是从嘴里,倒像是从肚里挤出的,幸好廖主任也没在意,一屈身就进了洞里。

        等廖主任一行再出来的时候,红仔儿走了上去:“廖主任,我有个要求不知道能提不?”“只要是合理的要求有啥不能提的,你说吧。”“我们在这儿挖洞,觉得一天吃三顿饭还不行……”“那就给娃们增加两顿吧。”廖主任望着老陈道:“反正娃们也是自己吃自己的。”“行,我一会儿给伙房说一声。”“能不能把饭菜的质量也改变一下?”老陈的脸变得非常难看,死盯着红仔说:“这个恐怕办不到。”但是廖主任说:“就给娃们把花样增加一下。”“那你就去给伙房打个招呼。”老陈推了小陈一下。

        伙食问题,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看来任何事情,只要敢说也是非常容易办到的,容易得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廖主任走后我们又议论了半天。“老陈真会给咱们改善伙食吗?”“廖主任都说了,他有啥不同意的。”是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老陈一个小小的工宣队长,敢和我们作对,你敢和廖主任作对吗?于是大家一致认定,伙食是改定了,而且就在今天中午!我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丰盛的午宴:一定有一盆红烧肉吧?红烧肉发着焦黄的颜色,浮面还渗着涔涔的油迹,那种香味确实是久违了。红烧肉旁边肯定会有一盘干辣椒炒的土豆丝吧?土豆是冬天最常见的菜,可是来到这里就一直没有见过。总之,那些时鲜的蔬菜,久违的食品,都会出现在今天中午的饭桌上!

        中午,廖主任没有在这里吃饭。于是老陈说:“今天光顾着招待领导了,没顾上给伙房说,等下午吧。”下午还是老样子。有人去问厨师,厨师说:“队上就没给俺钱,俺又怎么给你们改善伙食呢?”又去问小陈。“你们家里没把钱送来,我又拿啥给伙房呢?”看来问题还是出在我们身上,可我们除了给队上说又能怎样呢?结论是:“老陈压根就没有想着给咱们改善伙食!”而廖主任的话也只有一句是真的:“反正娃们是自己吃自己的。”下面的话是:只要他们家里拿钱来,就给他们改善吧。大人物的话总带有两面性,你怎么理解都可以。而我们理解的只是表像,老陈理解的才是精髓。

        改善伙食的事再次落了空,我们又陷入日复一日的煎熬之中。不管日子过得苦也罢,甜也罢,时间总是不舍昼夜地向前运行。六八年的日历已撕得只剩几张,六九年的日历也放在了老陈的桌上。元旦,这个中国的传统节日,会不会在我们贫乏而单调的生活中起一丝变化呢?虽然伙食的改善直到今天也没有丝毫迹象,虽然老陈还是满嘴油光地一拖再拖,但是,大家还是把希望寄托到了明天。况且自从廖主任来后,老陈对我们的态度也有所改变。他虽然没有改善伙食,但也没有说不改善,究竟什么时候改善,也许就是明天吧?

        心中只要有美好的期盼,生活就充满阳光;精神只要有坚强的支柱,物质就产生惊人的飞跃!防空洞突飞猛进,以每天接近十米的速度向前递进。现在总长度已达到了四十米,离完工也只剩下二十米了。这最后的二十米有人说:“就等着老陈给咱们改善伙食吧。”而大家也确实需要歇一歇了,整天在洞里昏天黑地地挖,搞得和土鳖似的。自从来到这里也没有洗过澡,身上的虱子早已锈成了团。不过最难熬的还是饥饿和疲劳,这一对孪生兄弟总是携手登场,实在分不清他们谁为幼谁为长?总之,这种日子,是一天也过不成了!

        甚至有人想到:“元旦会不会给咱们放一天假呢?”“给你放假?你等着去吧!”我们从来也没有休息日,不管刮风下雨,阴晴圆缺,总在洞里猫着,我们的日子完全连成了一体!不过放假又有什么好呢?放一天假这种日子就顺延一天。当务之急,还是把这个该死的洞挖完,永远地离开这里!

        六八年的最后一天是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度过的,这预示着明年将是一个丰年!六八年过去了,六九年又将如何呢?现在“党内那个最大的走资派”已经彻底被打倒了!“九大”也定在明年三月份召开。这是否预示着“*”即将结束了呢?总归,革命的目的已经达到。正如报纸上所说“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既然胜利了,自有结束的必要。不管怎么说,明年复课是肯定的了!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呢?是邵主任说的三月呢,还是九月?如果是九月,那么长的时间我又干什么呢?

        宿舍里竟没有一个人谈及到这些问题。红仔一个劲儿地问天财:“回去后还打治安委员的娃不?”“不打了。”“没种!要是我,出去还打!非把他打得叫爷不行。”“他妈厉害,俺惹不起。”“他妈再厉害也是看人行事呢。你知道她为啥把你送到这里来吗?就是怕你打她娃。你回去要是不打了,她就认为把你送到这儿来是对的。今后你出点小事她还会送你来。你回去要是还打,他就知道把你送到这儿来也没用。今后她也就不敢再把你怎么样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不是你治服他就是他治服你。毛主席不是还说了么,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也就是这个道理!”

        红仔毕竟比我们大几岁,还能说出来一番道理。张凤莲送我们到这里来,就是怕我们打三娃子,看着她厉害,实际上她也胆怯:三娃子是她的心肝肉,她还是有所顾虑的。你往她的软肋上打,她就是不死也会倒下去。也就是人常说的“他越怕啥你就偏整啥!”这无疑是一个上上之策!但是,任何事情都不能忽略环境的因素。人在社会上生存,不能总考虑自己的荣辱得失,你的行为是否给你的家人,给你最亲近的人带来灾祸,是否会影响到他们正常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已不堪重负,是否会因你的行为而雪上加霜,这些,都是你必须顾及的!因而,红仔的那一番道理也许是出自他的情况,未必就适合我们……胡思乱想着,六九年的钟声就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