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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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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第二十四章

        六九年的第一天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昨晚的一场大雪给大地披上了圣洁的服装。昨天还是阴霾的天空,今天却出奇的明净。晶莹而洁白的雪花,是上苍赐给人类的福物。就连那些多日不见的喜鹊,也闹喳喳地蹬上了枝头。新年新气象,一切似乎都带着一种祥瑞,至少自然界是这样呈现在人们面前的!

        一大早小陈就来到我们宿舍。“赶快起床,今儿给你们改善伙食了!”睡梦中的我们探出头来,伸长耳朵,直到小陈又重复了一遍后,我们才像苦海中的人终于看到了灯塔,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拿上喝苞谷糁的老碗就来到了伙房。苞谷糁被豆浆替代了,窝窝头也换成了油条。吃完后仿佛才清醒过来:“今儿真的给咱们改善伙食了?”“今天是元旦。”有人用这个简单的理由来解释。但是红仔还是城府很深:“这倒算个啥吗?改不改,还要看中午呢。豆浆油条我也不是没有吃过!”大家对他的话未置可否:早晨已经露出了改的迹象,中午还能不改吗?毕竟是六九年了,不能再用老眼光看老陈了!人都是可以变的,老陈的心也不是铁打的,再说,我们也是用劳动换来的今天!

        挖洞的时候,天财还和红仔打了一个赌。红仔说:“要是中午不改善你赌啥呢?”天财说:“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今后啥都听你的。要是中午改善了你赌啥呢?”“我就把那只猫还给他!”大家都知道红仔最近逮了一只野猫,整天抱在被窝里当暖壶用,他虽然憎恨老陈的那只猫,可对这只猫却爱护有加。他能把猫送给老陈,就说明他对老陈还是有看法,当然红仔也许自有红仔的道理。但是小陈来了又说:“今儿好好干,中午给大家弄一顿好的。”看来红仔的猫已经是老陈的了!

        快到中午时,食堂飘来了一股香味。这种香味和上次的不同,带着一股膻气,大家抽了抽鼻子说:“是羊肉。”哎呀,要吃羊肉了!羊肉泡馍,水盆羊肉,所有和羊肉有关的食品很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人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天财对红仔说:“我看你是输定了!”红仔却不露声色地嗤之以鼻。今天防空洞也挖得非常艰难,来的时候雪积了厚厚的一层。那座土山早已成了雪原,防空洞的慢坡也被雪覆盖得严严实实。靠近里面的雪已经溶化,防空洞里泥泞不堪。但是一想到马上就要吃上羊肉,这点困难又算什么!为了对得住羊肉,更主要的,是要对得住老陈这份儿苦心,老陈今非昔比了,我们也要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新的一年。挖洞的速度加快了一倍,精神很快转化成了物质!但是物质,羊肉似乎还遥不可及。说来也怪,已经到了中午,收工的铃却迟迟不响。也许羊肉还没有炖烂吧?但是羊肉的膻味却越来越浓郁了!好多人已经拿来了碗,防空洞里一片碗筷声。终于,收工的铃响了!

        我来到食堂,先到伙房里看了看,蒸汽氤氲,那个尺把长的铁锅无疑就煮着羊肉!一根很长的骨头扔在旁边,那是炊事员“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佐证!

        老陈竟亲自来到食堂,后面还跟着小陈和工宣队的两个队员,也就是吃个羊肉,何必这么郑重呢?也许老陈要发表一番讲话,说明以前为什么没有改善伙食。唉,那也不必!以前是不需要改善,现在呢,恰恰相反,一切都视需要而定。这道理我们懂,也体谅你的苦衷。总之,现在什么都不必说了,快把羊肉端出来吧!

        小陈也果然提出来一个桶,想必是水盆羊肉了,但是桶里怎么不冒汽呢,也没有羊肉的膻味?“今天是元旦。”大家坐定,老陈说道:“你们知道不,旧社会穷人在这一天吃啥呢?”不知道,旧社会我们没经过。“就吃这呢!”老陈指指地下的桶说,桶里究竟放的啥,我们还是没看见,但是已经有人猜到了,忆苦饭无疑!

        “都把碗拿来,一人舀一碗吃去。不吃过去的苦,就不知道今日的甜!今日的甜是咋来的?是用鲜血换来的!我过去给地主没黑没明地干,吃的啥,就吃的这!有的时候连这还吃不上呢,那真是出的牛马力吃的猪狗食呀!地主压根就没把咱当人看!地主的狗都比我吃的好。****的,我现在想起来都想骂!”“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小陈在旁边还喊起了口号。忆苦饭我们还没有吃到,口号喊得绵软无力。老陈舔了下嘴说:“你们到这里来挖防空洞,这是光荣的事情,是为备战尽你们一点微薄的力量,你们作出的贡献人们是不会忘记的,但是有个别人却嫌这里的伙食不好。当然你们是没有经过旧社会的,旧社会的苦给你们说你们也不相信。我可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旧社会劳动人民就吃的这!”吃的这就吃的这,你赶快让大家吃吧,说那些废话干什么?

        “现在让你们到这儿来挖防空洞,就是要把你们身上的那些恶习改掉!好逸恶劳,不是劳动人民的本性;吃喝玩乐,也不是无产阶级的品质。劳动光荣,不劳动可耻,不劳动就是寄生虫!旧社会那些地主老财可以不劳动,新社会人人都是劳动阶级。不劳动就没饭吃,想靠剥削生活,在新社会是没门!我们把你们组织到这里来,就是要把你们培养成新型的劳动者。让你们从小就养成劳动的习惯。毛主席说:‘教育必须和生产劳动想结合,必须把我们的下一代培养成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劳动者。’以前,教育阵地一直被资产阶级把持着,你们在学校光知道念书,那是白专道路,培养出来的人屁用也没有!现在我们组织你们劳动,就是要把你们培养成劳动者…….”怪不得老陈的话今天特别多,他的嘴里有一股酒味!最后小陈捅了他一下,他才止住了话匣子:“我也不多说了,大家赶快吃饭,多吃点儿,今儿是个特殊的日子!”忆苦饭是一捅用醋搅拌了的麸子,吃到嘴里又苦又涩,但是大家早已饿了,也就多吃了点。

        看来要改善伙食只有自己想办法了,我们把宿舍的耗子吃光之后,又想着天上的麻雀了。大家都自制了弹弓,希望能打上一两只,可在这个倒霉的季节,麻雀居然也很少,能撞在我们“枪口”上的更是微乎其微。然而有一天,一只硕大的乌鸦竟飞到了我们头顶,这无疑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大家纷纷掏出弹弓向天上瞄准,乌鸦盘旋着,自由自在地,轻快地向围墙俯冲。眼看着就要冲出院子了,却扑棱着翅膀落在了围墙上,它终于固定了下来,大家再次向它瞄准,可不等弹子发出去乌鸦就发生了意外!

        “呱呱——呱呱——!”凄厉的叫声冲向了天空,乌鸦粘附在铁丝网上,拼命地扑打着翅膀!“这老鸹咋了!”大家感到莫名其妙。“扑腾!”乌鸦挣扎了一阵就直坠下来,正好落在了围墙里,天财跑过去拣了回来。“这铁丝网通电着呢?”不错,这的确是一副电网!乌鸦的爪子被烧成了黑色,胸脯上也烙下了一道道焦痕:褐色的眼珠暴突在外,显然受到了极度的惊吓!红仔看着也惊恐不已,脸色煞白地望着乌鸦说不出话来。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竟然也怯懦到如此程度!

        天财裹了些泥,把乌鸦拿去烤了。不大一会儿,一股奇异的香味就扑鼻而来,天财捧着发白的泥团走到红仔面前:“给,你先吃吧。”“拿走拿走,我不吃!”红仔没好气地踢了天财一脚。“嗳,这是咋了!”于是,我们就把乌鸦分着吃了。

        整个下午,我发现红仔一直在观察着门口的情形。门口那个民兵不时地跑到门房里烤火,而门房的窗户又开得很高,如果有人猫着腰过去,他很可能不会发现。红仔显然也观察到了这一点,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从这一天起,我就开始注意他了。但是红仔显得很有耐心,给人的感觉他压根也不想逃跑。不但不跑,干活还和大家一样地卖力。

        然而,有一天早晨,大雾弥漫,红仔终于向门口潜去!可是很快又回来了,显然那个民兵还忠于着职守。这样往返了几次后,浓雾渐渐地消散,那个不死不活的太阳也露出脸来。十雾九晴,这样的天气维持不了多久,到不了中午就会云消雾散,红仔的时间是有限的!今天那个哨兵似乎很忠于职守,不过雾气太重,他究竟在没有在门口呢?正因如此,害得红仔往返了数次,不过这次,红仔一去不复返!

        整整一个下午也无人发觉,直到晚上查夜的时候,小陈才问:“咋没见红仔呢?”“不知道,下午吃饭的时候就没见。”“谁看见红仔了?”无人回答。小陈立即报告了老陈,老陈来了,把小陈的话又重复问了一遍,大家还是六个字:“不知道,没看见。”小陈说:“红仔一直消极怠工,上次没把他教育过来,他一直带有抵触情绪,这一次怕是跑了。”“洞里有没有?”老陈可把红仔高估了,红仔从来也没下过洞,不过还是有人去洞里看了一下,回来后向老陈摆了下手。

        “红仔跑了!”老陈下了断语:“你们说,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呢?”什么性质的问题,跑了就跑了嘛。“红仔已经滑到资产阶级那边去了!”老陈严肃地说道:“好逸恶劳,抗拒教育。把学习班当作看守所,把挖防空洞视为劳动改造,红仔这问题可严重了!小陈,你去派出所说一声,看红仔回家了没有。回去了就马上抓来!再把门卫问一下,他要走也只能从门走。门卫应该知道……”门卫要是知道,红仔还能跑吗?

        “你们知道红仔为啥要跑吗?”老陈问我们道:“防空洞马上就要竣工了,一竣工,你们就可以回家。而红仔呢,还要在这儿继续呆下去。他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红仔呢,都够上判刑的资格了!还有大头四猴,你们不要学他们的样子。你们到这里来是完成备战任务来了,他们呢,说难听点,就是劳动改造!改造好了也可以回家,改造不好就继续在这儿改造!像红仔这样的人,出去后只能是危害社会。他也跑不到哪儿去,他父母已经宣布和他断绝关系了,他只能在社会上流窜!小陈,走,咱先到他家里去看看。”老陈带着小陈一帮人走了,我却为红仔的命运担忧起来。我为红仔担忧倒不是别的,我又想到了我们流浪的那些日子。唉,红仔现在的处境肯定也不妙!

        我们正要睡觉,老陈和小陈又来到宿舍:“已经给派出所通知了。”老陈说:“红仔他跑不到哪儿去。他就是跑到天边也要把他抓回来!他现在只有一条路,投案自首,争取宽大。你们还是要把防空洞赶快挖。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们的父母都等着你们回家呢,我也希望你们早早回去和家人团聚。但是必须把防空洞挖出来,这样回去了也好给你们父母说。象红仔,他就根本不敢回去。回去了他父母也要把他送到这里来。红仔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完成是受了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厌恶劳动,贪图享受。在家里目无父母,在巷子打架斗殴,天老大他就是老二。他这种人,最后只能是犯罪!”过了两年老陈的话就应验了:红仔果然犯了罪,而且是滔天大罪,把一个人大卸八块,为此他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至于老陈还说了些什么,我却一句也没听见。迷迷糊糊地只听小陈说:“你们看着,不等你们走红仔就回来了!”

        红仔走了,我们仍然像往常一样地挖着洞。想想老陈的话似乎也有道理:我们不能和红仔比,红仔都够上劳教的资格了,而我们却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再说你红仔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无产阶级的天下,你除了流窜还能干什么?而那种日子,也确实不是人过的!最后,你怕是还要回到这里来,接受无产阶级的教育和****!与其如此,还不如在这里好好干,兴许还有个出去的日子。也许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因而挖洞的积极性空前高涨。也主要是春节将临。谁不想赶快回去和家人团聚呢?因而春节,无形中成了我们挖洞的精神力量。

        就在我们风风火火挖洞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个叫小齐的孩子到伙房偷馍,被炊事员逮住送到了老陈那里。这个小齐就是当初说让苏联的炸弹来挖防空洞的那个孩子。实际上,他到伙房偷馍已不止一次了,最初,只是偷回来一个红萝卜。偷着偷着,发现有白馍,就明目张胆地偷了起来。他被带到老陈的办公室后老陈问他:“你为啥要偷馍呢?”小齐不吭气。“是吃不饱还是咋?”“吃不饱。”“吃不饱也不能偷呀!不是给你们说了,挖完防空洞就可以回家了吗,你为啥还要偷呢?”“上回散布反动言论的也是他。”小陈指着小齐说:“这小子一天不好好劳动,怪话还多得很,现在又偷起馍来了。”“小齐,我看你是不想回家了。”老陈说道:“不想回了也可以,就留到这儿——”“我想回去呢。”小齐突然说道:“我再也不偷馍了!”“不偷了,怎么才能保证呢?”小齐说不出保证的方法来。

        “小齐,你这罪可大了!”老陈坐在火炉边烤着火,对着可怜巴巴的小齐说道:“上一回你散布反动言论,我们还没有处理你呢。这一次你又偷馍,你说,该给你个什么处分呢?”“只要春节让我回家,干啥都行!”“刚刚不是说了吗,春节你就不要回家了。”“不行,俺妈俺爸还在家里等我呢!”小齐带着哭腔说道:“陈叔,你就让我回家吧!下次我再也不偷馍了,还不行吗?”“把我叫叔呢,害怕了?我正考虑给你个啥处分呢!”“陈叔,只要让我回家,我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儿。”“那行,从现在开始,你就一直在下面挖,啥时候防空洞挖成啥时候你就回家。唉,这也是看你是个工人子弟把你饶了!”。

        以前我们是轮着下去挖的。从这一天起,小齐就天天在下面挖。实际上,小齐偷馍也不是他一个人吃。他第一次就背回来一包袱白馍,如果他一个人吃足够吃一个礼拜的。所以大家认为,不能看着小齐遭罪,还是轮着挖,但是小齐如果上去就会被小陈发现,所以就让他呆到洞里大家替他挖。这两天,气温有所回升,但是防空洞里的温度反倒下降了。呆的时间一长人就感到不适,再加上防空洞又只有一个出口,越往前挖呼吸就越感困难。

        按照小陈原先的思路,是两个组同时向相反的方向挖,到时候防空洞自然会合龙的。但是现在,前后防空洞的长度都超过了它们地面的距离,可是却迟迟不见合龙。“小陈。”老陈问道:“防空洞能在下面合龙吗?”“只要不挖岔就能合龙。”“这么说是挖岔了?”“得请个专家来测量一下。”“这又不是发射原子弹呢,还请个专家!”“不请专家永远也合龙不了。”“我现在到哪儿去给你请专家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专家现在都在牛棚关着呢,再说这事还得请示廖主任。”

        过了两天,老陈请来了一个专家。经过测量,两个洞相距了整整十米,也就是说,像这样子挖下去永远也合龙不了。我们在专家的指导下,又各自横向挖了五米,终于听到那边传来咚咚的响声,犹如漫漫长夜看到了曙光,大家不由得一阵激动,向终点的冲刺终于到来了!“嗵、嗵,扑嗵!”最后一镐几乎是同时挖的,那厚厚的障壁终于被捅开了!对面露出一张满是泥土和汗水的脸,那张脸笑了,因为这边也是一张同样的脸!两张脸对望着象傻子似地笑了很久——是欢愉而又苦涩的笑,是激动而又有点委屈的笑!笑,很快又转化成了哭!

        不等洞扩大,那边的人已陆陆续续爬了过来。接二连三,牵四挂五,把里面变成了欢乐的海洋!三十个日日夜夜,三十个朝朝暮暮,我们就像跋涉转战的两军终于到达会师的地点似的,紧紧地抱在一起,滚在一起,哭在一起,笑在一起!就连小陈也被这场面感动了:“哎呀,可真不容易!”老陈也慷慨许诺,今天晚上就改善伙食,让大家吃一顿丰盛的晚餐。大家都知道,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我们以我们微薄的力量换来了今天的结果!我们的汗水没有白流,我们的苦似乎也吃的值得!我们可以自豪地回家了!如果有人问,你们在夜大都学了什么?我们可以骄傲地说,那长达七十米的防空洞就是我们的杰作!

        有人不想再吃这顿饭了,想早点回家,但是老陈却拍着胸脯说:“今天晚上肯定给大家改善伙食!我要再不改我就不是——”他的脏话未出口却咽了回去。当然这也是一个原因,大家都怕老陈故伎重演,与其在这里吃一顿忆苦饭还不如早点回家。但是老陈却信誓旦旦地说:“现在我啥也不说了,晚上餐桌上见!”看老陈那个样子,今天晚上是肯定要改了!但是,还有没有必要吃这一顿饭呢?如果从有劳必有得,有付出必然有回报的角度来说,我们吃这最后的晚餐当之无愧。可如果把挖洞当作我们的任务,甚至当作教育和改造我们的方式,那么这顿饭似乎就有点……总之,这顿饭吃不吃都无所谓!

        大家都没有胃口。天财说:“还是让我们赶快回家吧。家里正等着我们呢!”可是老陈非让大家吃了再走,真不知这顿饭里面隐含着什么?不管怎么说,也难得老陈有这样的态度,盛情难却,于是我们来到了餐厅。

        餐厅今天也收拾得像过年一样:窗明几净、灯火辉煌。老陈站在餐厅中央,满面红光:“大家辛苦了一个月了,一直也没有让大家吃上好的,我感到心里很内疚……”我们也不想听他说,就是他说的,晚上餐桌上见!可是餐桌还是空空如也,不过老陈的话还是挺丰富的。“这一个月来,大家喝的苞谷糁,吃的窝窝头,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大家还是完成了任务。今天,我代表工宣队,代表廖主任,向大家表示深深的感谢。”他居然向我们鞠了一躬。哎呀,老陈今天可真是判若两人了!

        这时伙房飘来了一股香味。老陈说:“今天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这是办事处,是工宣队一点心意。大家可以尽情地吃!吃完后就可以回家了。”这时小陈上来嘀咕了两句,老陈又说:“噢,明天,明天还要开一个欢送会。散会后大家就可以回家了!”还开什么欢送会呢?我们现在是归心似箭,连这一顿晚餐也不想吃了!

        晚餐已经摆上来了,确实很丰富:每个桌子都有一盘红烧肉,还有一盆带有丸子和橡皮的烩菜,那个盛苞谷糁的大桶也装着满满一桶雪白的米饭。这样的饭菜不仅平时很难吃到,就是过年也不过如此。所以老陈说:“你们回家过年也就是吃个这,在这里就提前过年了,大家放开吃吧!”于是大家这顿吃啊!直吃得个个打嗝,说不出话来。末了,终于有人说:“今天总算是吃饱了!”。

        这时,餐厅一角却传来了嘤嘤哭泣之声,大家回头一望,见小齐趴在桌上,耸动着肩膀哭得正伤心。大家都有点不解,老陈也莫名其妙:“嗳,你这个娃,平常吃不饱哭,今天吃饱了咋还哭呢?”小齐也不理他,趴在桌上越哭越伤心。实际上,以前吃不饱的时候小齐并不哭,吃不饱是个普遍现象,如果要哭的话大家都应该哭。奇怪的是,小齐为什么会选择今天这个场合大放悲声呢?

        晚餐经小齐这一闹,味道全变了!刚才那种喜庆的气氛全然没有了,一种肃穆的,沉思的,悲伤的气息笼罩了整个餐厅。就象开追悼会似的,大家一下子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一个月来,我们在这里过的什么生活呢?小齐的哭声就是最好的诠释!也许只有甘来才能深切地体会到其中的苦味,也许只有那些道不尽言不明的苦,才是永远值得回味的,而现时的甜只能是苦尽甘来后的瞬间享受,只能是过眼烟云。它与我们所受的苦似乎太不成比例了!

        大厅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有小齐的哭声;而这哭声,又似乎包含了生活的全部内容。炊事员们也为之动容,簌簌地流下了泪来,老陈再也不能容忍了:“你这个娃,一个劲哭啥呢?不就是上次你偷馍我说了你两句么,你不偷馍我说你干啥呢!”谁知他这一说,小齐却“哇”地一声,由啜泣转为了嚎啕大哭。老陈吓了一跳,径自走了。他一走,整个餐厅一片哭泣之声……

        第二天,欢送会在大礼堂准时举行。廖主任还是像上次一样,穿着崭新的红卫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老陈也可能是昨天让小齐闹得,坐在台上一个劲地打哈欠,脸也有点发肿。倒是小陈很精神,给我们一人发了一个“红军不怕远征难”的书包,背面还印了一行小字:夜大第三期“*思想学习班”留念。

        廖主任肯定了我们的成绩后说:“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毛主席发出了最新指示:‘大中小学要复课闹革命’。很快你们就要回到学校去了,我希望你们把在这里的精神发扬光大,再接再厉,争取更大的胜利!”还要再接再厉,难道回到学校还要挖防空洞吗?

        老陈很快就对廖主任的话作了诠释,他说我们挖的这个防空洞是一个范本。不久,各行各业就要掀起挖洞的**,大家都会来参观我们这个防空洞的。“到那时候你们感到光荣不?”他问又自答:“我感到无尚的光荣!各行各业的人都来参观我们的这个防空洞,就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大肯定!我们……”老陈今天显得很激动,下面的话竟不知如何说了,嗫嚅了半天他最后说:“我可能也要和你们一起到学校去,咱们还会战斗在一起的!”什么,老陈还要到学校去,还要继续监督我们挖防空洞?但愿他不要到我们那个学校去!

        会将要开完的时候,各个巷子的居委会主任全涌进了礼堂,第一个涌进的竟然是邵主任。看样子,是来接我们的,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就要回到欢声笑语的校园里去,就要坐进久违而明亮的教室中了,我们真有点激动;激动之余,又有点受宠若惊:社会各方竟是这样地关心我们;而毛主席他老人家更是英明无比!敏锐地洞察着下情,及时地呼出了我们的心声。是的,我们正是求学的年龄,正是奋发向上的时候,我们应该坐到教室里去,倾听那知识的声音。而过去的两年又仿佛是一场梦,一场不堪回首而又滞重的梦!今天,梦终于醒了。天空依然是灿烂的朝阳,依然充满了无限的魅力和勃勃的生机。别了,学习班!别了,防空洞!

        当我们出了礼堂向大门走去的时候,发现一个人站在大门口。姿势很奇特:双手背在后面,头垂得很低,看不清他的面容。渐渐地,终于看清了,是红仔!他被五花大绑在那里,绳子的一头系在窗户的铁栅栏上。我仔细看了一下他的脸,白中泛青,嘴唇上垂着两串清亮的鼻涕,嘴角也托着一丝混浊的涎水;他的眼睛似睁非睁,似乎懒得看我们,又似乎已经睡着了。真不知他在这里呆了多久?

        “看,怎么样。”小陈走上来指着红仔说道:“我说不等你们走他就回来了吧。”“不对,是我们要走了他才回来。”我今天竟然有胆量顶了小陈一句,我为这一句感到很自豪。小陈困惑地看着我,显然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终于走出了大门,大门在后面哐啷一声关住了!厚实而沉重,仿佛把噩梦永远地结束了!我又回头看了它一眼。“赶快走吧,你奶早在家里等你了!”邵主任催道。

        奶奶不是在家里而是在门口。她那单薄的身子在寒风里是那样的瘦小,她依然穿着那件玄色的衣服,那双大脚也许早已冻僵了,在地上跺来跺去,她向我这里望着,眼神里充满了希冀!

        邵主任像去时一样把我们扔在了各自的门口。“陈嫂子,我给你把娃领回来了,你可要看好噢,甭叫再胡跑了。”“回去给你爸说一声,叫你爸甭操心了。”“唉。”邵主任叹口气,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据说,邵主任为这事没少挨他老丈人的数落。“你说让娃们去学习呢,最后咋又不是呢?还给我说是好事,叫我甭管。”“我也不知道么。”“你不知道,可当这主任干啥呢?”说的邵主任没话说了只能说:“我是个基层干部,知不道那么多。”实际上,邵主任也是一肚子的苦水没办法给人说。自从我们走后他的人缘儿就彻底完了,人人都说他和张凤莲穿的一条裤子。张凤莲是明的他是暗的,甚至说坏主意都是他出的!连他老丈人走在街上也没人理了。老丈人回去还可以向他出气,他呢,只能是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他始终不明白,办事处为什么不把真正的意图告诉他呢?也许是他的官太小,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通过这件事他也看清楚了,就是他爱人说的“今后办啥事要长点心眼呢!”于是以后,邵主任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了,遇事总是三思而后行。办事处布置任务时他一问再问,回来后还要和张凤莲商量了再决定。得罪人的事情他全部派给张凤莲去办,但是由于他是街巷主任,张凤莲干的一切最后还是落到了他头上!他在梆子井的口碑是一天天地坏了下去,他的脸上再也没有笑容了,而代之以一种忧虑,深思的神情;他的头总是低着,显得忧心忡忡,心事重重——他明显地变得深沉了!

        回到家奶奶问我:“你在里头能吃饱不?”我记得那年大舅回来奶奶也是这样问的,也许奶奶关心的就是这一点,但是我又怎么回答呢?“在里头……”,这无疑把我和大舅等同了起来!于是我说:“奶,我是去学习了,和俺大舅不一样!”说完后,我也感到自欺欺人。张凤莲说的明白:“把那些坏娃都送到夜大去!”老陈也说过:“巷子为啥送你们来,你们心里都清楚。”甚至廖主任也说:“我们这个学习班就是要改造你们!改造的方式主要是学习……”,但是却连一天习也没有学,吃的方面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我想大舅的劳改农场也不过如此,但是把我和他相提并论,我还是有点不平衡。

        “唉,我想着你在里头也吃不饱。”见我不说话奶奶叹口气说:“你看你都瘦成啥样子了。”她拿面镜子照着我说。镜子里面的我颧骨高耸,两颊如削;脖子就像缺水的豆芽菜似的,细长的茎支撑着那颗硕大的头。“邵主任来要钱要粮票我都给了,还把你饿成这样子……”奶奶喋喋不休,我竟然十分恼火:“奶,我在里面能吃饱,谁说吃不饱了!”可是眼泪却不由得流了下来。

        天财回去后把里面的一切全告诉了他妈,他妈立刻在院子里骂开了:“说让娃去学习呢,成天挖防空洞不说,还不让娃吃饱,他倒当的啥主任吗!我看他也跟张婆娘一样,都不是好东西!”在梆子井,抛开孙喜风也只有天财他妈敢这样子骂了,而邵主任的老丈人听到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