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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回来后我再也不想剧本的事了,仿佛我压根儿就没有写过什么剧本。可是桂老师和彭敏敏却来找我了。“你是编剧,同时也是导演,对排练的全过程要给予关注……”“我什么时候又成了导演了?对排练我没有义务给予关注。”可是桂老师说:“哎呀,马上就要毕业了,你难道不为今后的去向着想吗?”“毕业了不就是上山下乡吗?”“谁说的,还有一部分人要留城。你情况特殊,到时候如有可能,就让你留城。实在不行,也不会让你去太远的地方下乡……”这无疑向我透露了毕业的信息,看来还真有一小撮人要留城!听说张文庆活动了一整,毫无结果,我呢,得来却全不费功夫,真是有福也不在忙!再说呆到家里也无事可干,老看那些抛物线双曲线,时间久了头还会疼。况且桂老师又说:“彭敏敏的情况也特殊,到时候你们一块……”彭敏敏又成了大红脸,于是桂老师不再说了。于是我就每天晚上到教室去,对排练的过程给予关注和指导。

        “郭小安”选中了王长顺饰演,真没想到,他那爱说俏皮话的毛病竟派上了用场。不过这样也好,他和郭震安住在一个巷子,想必对其性格一定很了解!“张大印”由刘光辉扮演,对这一点我拍手叫绝,刘光辉总爱模仿一些反面角色。比如《智取威虎山》吧,他不模仿杨子荣,却偏爱模仿座山雕。“脸怎么又黄了!”一副狰狞的面孔,简直惟妙惟肖!对那些反面角色他似乎有一种特殊的癖好。而我剧中的主要人物也就这两个,其它的同学老师由群众扮演,到时候就是桂老师说的,“咱们一块上!”

        我的到来无疑引起了“剧组”的关注,王长顺和刘光辉几乎同时搬来了一条长凳。“赶快让导演坐。”而我也真象导演般坐下了。“不过我先声明,我既不是导演也不是编剧,我不过来看看。”“嗳,你不是编剧你是什么?”刘光辉拿着本子走上前问:“这本子不明明是你写的吗?”“本子是我写的不错,可剧不是我编的。”“咦,这写本子和编剧不是一回事吗?”刘光辉拿着本子望着王长顺问。王长顺也大惑不解,问我:“你现在说话怎么总有一股哲学家的味道?”我还没有回答,刘光辉却拍着手在原地转了一圈:“噢,我明白了!这个本子不是你一个人写的,还有一个人是不是?”“你胡扯什么呢?”“把那个人交出来!”说着,他却向门口走去,我和王长顺茫然不解。

        只见他走到门边踮起脚向外看了看,随即猛地一拉门、做了一个谦恭的姿势。“副导演请吧。”彭敏敏满面羞红地走了进来,面带愠怒地问:“你搞什么鬼呢?”“编剧,也就是导演,刚才说了,剧本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所以你就是当仁不让的副导演,欢迎光临指导。”刘光辉把他那只“请进”的手,一直从门边推到了我们面前,而彭敏敏也来到了我们面前,我和王长顺忍不住笑了。

        彭敏敏问刘光辉:“总共两个演员,还要两个导演?”“不管几个演员,剧组的阵容总要完整呗。”“我可当不了什么导演,我不过来看看。”“嗳,这副导演和正导演说的话怎么一样呢?”刘光辉望着我们,但却无人理他。于是他问彭敏敏:“你剧本都可以写,就当不了导演了?”“谁说我写剧本了?”刘光辉却向我一指:“导演说的。”想不到这个刘光辉真会偷梁换柱!“我什么时候说了?”“你说你不是导演又不是编剧,又说本子是你写的,剧不是你编的。这说明,还有一个人指使你干的,是谁呢?就是她!”刘光辉一指彭敏敏,谁知她竟爽快地承认了。“是我又怎么样?不是我,你还来不了呢!”“不是你,我来不了?”“没有阶级敌人,你怎么来呢?”“没有阶级敌人那可不行!”刘光辉忙摆手,我问道:“那怎么不行呢?”“一个是没有阶级敌人我来不了,二一个,没有阶级敌人也就没戏了。”大家不禁开怀大笑。

        最后彭敏敏说:“赶快排练吧,时间不多了!”时间也的确不多了,两个星期后,文艺会演就要举行。这期间,还有进行毕业考试。于是,趁彭敏敏在这里我就回了家,我决定认真对待这次考试,虽然以前也进行过多次考试,但都没有这次能说明问题。况且彭敏敏热心为我补课,总得有一个好的成绩来回报她。

        于是到家我就把书拿了出来。数学,是我的弱项,就时间来看,要对它全面复习已经不可能,只能是择重看看。物理吗,估计应付考试不成问题。化学可以让舅舅辅导,估计短期内就会有成效。因而我一心一意地在家复课,再也不过问排练的事了。这天奶奶的侄子来看奶奶,他在一所中学任物理教师,于是我把物理书拿到他面前,希望有些问题能给予解答。

        “现在还学这些有什么用呢!”他竟然把书推得老远。“马上要毕业考试了。”“毕业了就是上山下乡,又不是考大学。”听说他年轻时没有考上大学,但却当了物理老师,由此可见,他的学习一定不错。但是现在,却对学习是这么一副态度,真不知他在学校是怎么教学生的?“教不教都无所谓,”他对奶奶说:“学生不想学,老师也不想教。学生知道毕业了就是下乡,老师呢,只要把工资拿上也不管那么多,现在的老师实际好当。”这点我从桂老师身上也可以看到,桂老师初来时一心想把教学搞上去,可越搞越狼狈,最后在学生眼里竟成了小丑。现在,她就聪明多了,与其搞教学,不如把文艺会演这类事情搞好!

        “你还是把导演兼上吧。”你看她又来找我了!“不是有彭敏敏吗?”“彭敏敏不完全理解剧本的本意,还是你——”“谁说的,这个剧本彭敏敏是策划人,我不过是执笔而已,她怎么不理解剧本的本意呢?这个剧本就是按她的授意写的,她当导演再合适不过。”“但你有时间还是要去看看。”“马上要考试了,哪有时间呢?”我想,她总不至于说,文艺会演是主要的,考试放在第二位吧?果然,她再不来烦我了!

        很快就到了考试的日子。我复习得并不到位,心里难免有点慌,可是看看同学们,几乎谁也没有把这次考试当回事。刘光辉在那里还背着剧本里的一段台词:“且说这天鲁提辖来到酒店,正待喝酒,忽闻间壁有嘤嘤啜泣之声……”于是我的心情也随之放松。考完政治语文,就是数学!说起这门课来我颇有点不好意思,打开书竟全是彭敏敏的影子,仿佛拿了个“*”,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现在要考了,我仍然望着她,一筹莫展。她就坐在我的前面,与我恰成对角线的位置。她回过头来:“你有把握吗?”“老师难道还不清楚学生的水平?”她莞尔一笑,转过身去。

        卷子发下来了,全是那些烦人的抛物线和双曲线!我象寻找郭震安的犯罪原因一样,老是用结果来说明结果。尤其这道对角线的题,似曾相识,却怎么也做不出。每当这种时候就感到,桂老师在课堂上的那些表现也并不可笑。“平时不注意听讲,现在乱了阵脚吧?”实际上同学们并没有乱:他们趴在那里既不答题也不作弊,也不知在干些什么?“刘光辉,你干什么?”刘光辉回过头欲看彭敏敏的卷子,后者只顾答题并没有注意他,但桂老师的火眼金睛岂能躲过!可是,我又看到了什么呢?奇迹,前所未有的奇迹,开天辟地的发现!


        彭敏敏的卷子竟然在她的身下展露了出来!娟秀的字迹,熟悉的笔体。那道我搜索枯肠也解不出的几何题,不就在那里吗?还有这道对角线的题,原来如此!我比刘光辉可幸运多了,这样的方位,桂老师能奈我何?她的身子弯曲着,形成一道美丽的弧线,卷子就象瀑布般地泻下来,竟是那样的天衣无缝!

        我竟然第一个交了卷子。“你也不检查一下?”有那个必要吗?一流的人物!一流的情意!再说,我又能检查出什么呢?化学她也如法炮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只是物理我没有承她的“情”。考完后我很想问问她,可是却不能单独碰到她。有一次迎面碰到了,她却有意回避了,不过这也就说明了一切,于是我激动不已!

        数理化竟全是满分!桂老师很诧异:“平时也不见你听我的课呀,这次怎么就……”“这次是毕业考试,与前不同。”“噢!”桂老师恍然大悟。

        文艺会演的帷幕终于拉开!在那个开了无数次大会、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会台上。

        薛校长在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同学们,我们又有一批同学即将离开校园,投身到火热的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中去了。为此,我感到自豪,也激动不已。象这样的毕业典礼和文艺会演,我已经参加了不止一次了,但是每次的感受都不近相同。这届同学,是我任校长以来一直陪伴过来的。我与他们,有着深深的感情,这种感情甚至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三年来,我与同学们朝夕相处,共同参加了各种各样的活动。不管是学工、学农、还是学军,我都为他们那种积极参与的精神所打动,为他们那种不畏艰险的意志所感动。现在,他们就要毕业了,就要走入社会了,就要投身到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的实践中去了,我谨在这里,向他们致以崇高的敬礼,并预祝他们取得更加优异的成绩!”

        薛校长今天的话颇富感召力,我们在这里学习了三年:学工了三年,学农了三年,学军了三年,参加了各种各样的活动,经历了许多无法想象的事情。现在,就要毕业了,我们的心情喜忧参半,也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

        薛校长讲完话,文艺会演的帷幕正式拉开!一个光彩照人的报幕员登上了台:“第一个节目,革命样板戏清唱,‘接过爹爹的红灯’,由一连二班王小敏同学表演。”

        “李铁梅”亮相。这是一个初一的学生,个子显得太矮,但是动作却极其干练。她把长长的辫子捏在胸前,右手高擎着红灯,不过是一盏马灯蒙了面红绸子。“……我爹爹象松柏意志坚强,顶天立地是英勇的**!我跟你前进绝不彷徨,红灯高举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子子孙孙打下去,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她字正腔圆,唱得铿锵有力。想不到她人不大,本事倒不小,她的演唱获得了阵阵掌声。

        接下来,还是样板戏清唱。“听奶奶说家史”。“李铁梅”也长大了一些,旁边一个同学还拉着二胡。“听奶奶说家史,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奶奶呀,十七年教养的恩情永不忘……”而我,过罢年,也就十七岁了,奶奶的恩情我也永不能忘。可是最近,奶奶好象有什么心事,夜里常唉声叹气的,舅舅的神情似乎也不对,老刘每天晚上都和舅舅在楼上低声地交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奶奶和舅舅不说,我也不清楚。

        样板戏还在演唱。“八年了,别提它!”小常宝忽然甩掉帽子露出长长的秀发。接着是少剑波、杨子荣……阿庆嫂、郭建光……洪常青、吴琼花……形形色色的人物不断登场,正反角色轮番演唱,直把个文艺会演推向了高潮!

        最后,报幕员再次登上了场。“最后一个节目,由三连四班,表演他们自编自导的独幕话剧《较量》。该剧反映了……”真没有想到,我的剧竟然还是压轴戏,我激动不已。桂老师显得比我还要激动,不断地压着同学们的说话声,兴奋得满面发光。“不要吵,不要嚷嚷,马上就要开演了!”

        “该剧反映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争夺青少年中的一场激烈较量。资产阶级不甘心他们失去的天堂,在阴暗的角落里继续与我们较量,但是在*思想的光辉照耀下,他们的阴谋遭到了可耻的破产!”报幕员说这番话的时候,后面几个同学正在布置场景,这番话完了场景也布置好了。

        郭小安正在家里写作业,张大印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地上了台,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就溜进了郭小安的家。“小安,还写作业呢?”“大印叔,”小安猛地抬起头来:“你啥时候进来的,连个脚步声也没有?”“我怕影响你学习,再说叔有轻功,走路当然没有声音,你想跟叔学不?”“学好了能干啥?”“能飞檐走壁,就象《水浒》上的时迁一样。”“《水浒》我没看过,不知道谁是时迁。”“《水浒》你都没看过,那你看过啥书?”“啥书也没看过,我不爱看书。”“不爱看书咋行呢,叔一会儿给你拿几本来,你一看就放不下了。”

        “都有啥书?”“《水浒》《三侠五义》《七侠五义》,都是现在看不到的书。”“那你就拿来吧。”

        张大印马上抱来了一摞书。“给,这是《水浒》,这是《三侠五义》《七侠五义》。今儿叔先给你说一段《水浒》,你听不听?”“听书比看书好,你说吧。”“不过光说书也没意思,我给咱买点吃的去,你一边吃,我一边说,你看怎样?”“行,你去买吧。”张大印很快买来了猪蹄和啤酒,小安吃着,张大印问道:“小安,你说叔对你好不好?”小安啃着猪蹄说:“好,没啥说的。”“那叔想把你认个义子,你当不当?”“那得问俺妈和俺爸。”“你先说你愿意不?”“我……”小安踌躇了一下说:“愿意。”“那好,从现在起,你就是叔的义子了,今后你就得叫我干爸。”“叫干爸就叫干爸,干爸。”张大印乐得满脸开花,给小安斟了一杯酒说:“只要你给叔当义子,叔今后每个月给你十块钱花。”“大印叔,噢,不对,干爸,你真好,我给你当义子。”张大印显得很感动,摸着小安的头说:“叔是看着你长大的,咋能对你不好呢?今后,叔会对你更好。”

        吃完猪蹄和酒,张大印又塞给小安一只烟说:“饭后一只烟,胜过活神仙。”小安点燃吸了一口,顿时连连咳嗽。“大印叔,我不会吸。”张大印却喷云吐雾地说:“慢慢就学会了。”“大印叔,噢,干爸,你不是说给你讲故事么,你讲吧。”“好,你听着。”张大印紧抽了两口烟、扔了烟头说:“话说,这天鲁提辖与人在酒家喝酒,忽闻间壁有嘤嘤啜泣之声,鲁提辖好不心烦,叫来酒保一问,原来是卖唱的女子金翠莲因有些姿色,被卖肉的镇关西相中,欲强娶为妾,并已送来了聘礼,择好了吉日。翠莲见镇关西粗鲁丑陋,又是一卖肉出身,故而有不满之意,但慑于其淫威又无可奈何,因而哭泣。鲁提辖听后大怒:‘我以为是什么达官贵人,原来是一卖肉的屠夫,竟也如此欺人,看洒家不教训他!’说罢,径直向镇关西的肉店走去。”

        “大印叔,你咋不说了,去了肉点又怎样?”“叫干爸,你又忘了。”“噢,干爸,你赶快讲!”张大印点燃一只烟说道:“到了肉店,鲁提辖三拳就打死了镇关西。打第一拳时,他还嘴硬,说打得好。第二拳打完,他就直讨饶。鲁提辖说,‘你要硬到底,我还饶了你,如今讨饶,洒家偏不饶你!’一拳打在了太阳上,再看镇关西,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鲁提辖想,本说痛打他一顿,不想却打死了,这如何是好。口里却说,‘这厮诈死,以后与他慢慢理会。’逃走后,官府就行文捉他……”

        “干爸,你又不讲了,捉住鲁提辖了没有?”“捉倒是没捉住,鲁提辖上山当了和尚,法名鲁智深。小安,你说叔讲得好不好?”“太好了,最后是咋回事?”“最后,鲁智深大闹了五台山,和尚也当不成了,被长老赶出了寺庙……”“赶出去以后又怎么了?”“赶出去以后吗……唉,书在那儿,你自己看去吧,叔还要上班去。”从此,郭小安就沉湎在那些书中,再也无心学习了。张大印又教他武功,他变得好勇斗狠,完全成了一个另类的学生。不久,班主任来家访,发现了那些书,她耐心地开导他,班干部也来做他的工作,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看穿了张大印的阴谋。结局是,他把那些书一本本向张大印脸上掷去,张大印龟缩在墙脚,是那样的狼狈,而郭小安终于回到了老师和同学的怀抱!

        台下报以雷鸣般的掌声,桂老师激动得无法言述,不断地用手绢揩着眼睛。彭敏敏被几个同学围住,不知在说些什么?张文庆也向我竖起拇指说:“编得还行。”同学们都给予好评,我也有些感动——想不到还真的引起了轰动!

        不久,桂老师的墙上还出现了一个镜框:《较量》获一九七一年度全校文艺会演优秀剧目奖。

        酷寒的冬天再次来临,奶奶再次要被遣返了!

        自从*事件披露后,和苏联的关系空前紧张,战争有一触即发的可能!据说*带走了大量的军事机密,我们的军事设施和导弹基地完全暴露在苏联的面前,苏联要打我们易如反掌!苏联是二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其功勋彪炳史册。二战末期,他直捣法西斯德国老巢,逼得希特勒服毒自尽。而后,锋芒直指我国东北,歼灭了猖獗一时的关东军,遂使二战进入了尾声阶段!这样的一个国家,这样的一支军队,与我们为敌,确实不是什么好征兆,也不是全国人民希望看到的现象,但是不希望并不等于事实!事实是,苏联亡我之心不死,在边境陈兵百万,随时有可能对我突然袭击。现在,他们安放在毛主席身边的定时炸弹又提前引爆,他们必然恼羞成怒,那么战争,也是旦夕之间的事情!

        全国上下,紧急动员。防空洞在原先的基础上扩充了一倍。各种备战措施,进一步加强、落实。工厂、学校、机关、街巷,全部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值此严峻形势,“地富反坏右”除不许乱说乱动外,有反动言行的,有可能捣乱破坏的,一律遣送到农村去!这也是老刘整天忙忙忙碌碌的原因,所有遣返人员一律注销城市户口,当地派出所具体负责遣返事宜,而他朝我家跑还是和奶奶有关,奶奶也赫然出现在遣返名单上!

        “唉,我真不理解。”老刘拿着遣返名单对舅舅说:“象伯母这样的好人,为啥总有人和她过不去呢?”“也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情,”舅舅说:“这次看样子来头儿大,和以前不一样。”“来头儿大、来头儿大!中央的文件、省市的文件、区上的文件,局里又制定具体的落实措施,到我这儿就只剩下执行了!”老刘扳着指头说完又挥了一下手。舅舅问:“你现在拿的这个遣返名单还有人知道没有?”“所里没人知道,局里遣返办的老王和我关系不错,估计也没有多大问题。”“那就好。你把这个名单放好,不要让人看见了。”“唉,这就在我的办公桌里锁着呢,下面人看不上,但是办的时候可就都知道了。”“现在离办,还有多长时间?”“不远了,年前必须办完。”“那就剩半个月了!”“可不,时间紧得很!”“老刘,这事情不能让你担太大的风险,你让我想个两全的办法。”“哎呀,你给我帮的忙也不小了,伯母的事我一定要管!我现在先回去,你考虑好了给我打个电话。”

        老刘走了。我不明白的是,究竟舅舅给他帮了什么忙,他甘愿冒这样的风险呢?但是现在,这也并不是我要考虑的,我考虑的还是奶奶,奶奶已年近七十,到农村去她受得了吗?而且听说还是一个偏远的地方!

        “真要把你奶遣返了,你就和你奶一块去,反正你毕业了也是上山下乡,你就权当和你奶一块下乡呢,你奶去了还能给你做饭。”舅舅说话总带着一种玩世的口吻,谁也弄不清他对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态度,不过我还是认为他说得对。我和奶奶相依为命、相辅相成,她走到哪里、我就要跟到哪里。只要她还健在,我就永远不会离开她!

        “舅,老刘没说俺奶会去个啥地方?”“没说。光听说远得很,都快到黄河边儿了!”于是,我拿出地图来查,沿着那条蓝色的线查。“你还不知道啥地方,能查出来吗?不过听说,快到韩城了。”韩城是司马迁的家乡,那里的人文风貌一定不错!但是快到韩城,不一定就是韩城,于是我就不知是哪里了,但不管是哪里,我都和奶奶一起去。况且,一旦战争打起,大城市必定军管,那么相对来说,农村还自由一些。广阔天地、广阔天地,我现在真觉得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了!甚至,我还有一个美好的设想:如果可能的话,也动员彭敏敏一起去。到时候,我既有奶奶又有彭敏敏,我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你也不要想象得太好了,你奶去了还要监督劳动呢!”“我替俺奶劳动还不行吗?”“你只要有这个思想准备就行了。”舅舅欣慰地说。

        自从开完“文艺会演”我们就基本毕业了,不需要再上课了,但是同学们还是每天到学校去——只要一天不毕业,学校就永远是我们的第二家园!而学校也并非无事可做:连里决定,将所有非红卫兵的同学全部吸收入红卫兵。林老师说:“不能让一个同学掉队!”以前只听说突击入党、突击入团,还从没有听说过突击入红卫兵,这次也被我撞上了,而且是第一批、第一名!林老师对我说:“这次就遂了你的心愿,你马上写一份申请!”“不是说突击入红卫兵吗,咋还搞得这么复杂的?”“程序总归要履行的。”彭敏敏也对我说:“你就写一份吧,这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我写的申请已经够多了!”“你就权当为我再写一份还不行吗?”她的眸子闪闪发亮!于是,我就为她写了一份:

        “红卫兵组织,今天我郑重地拿起笔来,向您申请,不,向您献上一份赤子的情怀!三年来,我对您魂牵梦绕、顶礼膜拜。几次次梦里,我都在您神圣的大旗下举起了右手,可几次梦醒都泪湿衣巾。红卫兵组织啊,你如何才能够理解我这颗赤诚的心呢?我对您的渴望由来已久:当我还是一个顽童时,就为您那爱憎分明的泼辣所折服。我欣赏您那砸烂一切、摧毁一切的率直性格,欣赏您那向旧世界宣战的果敢精神。你的泼辣、您的敢作敢为,早已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是您把我带进了一个崭新的天地。您是新世界的创造者,您是旧世界的掘墓人。我渴望成为您的一分子,把旧世界彻底地送进坟墓!

        今天,在我即将迈出校门,从少年步入青年的十字路口,岂能再与您失之交臂?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将终生遗憾!红卫兵组织,请您接受我这颗赤诚的心吧,这颗心正是因您而跳动的,因对您的向往而搏搏不息!红卫兵组织啊,把我这只迷途的羔羊收进栅栏吧,把我这个天涯的孤子揽进怀抱吧!

        我期待着您的拥抱!

        一个对您渴慕已久的掉队人。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十日

        我相信这份申请林老师一定会动情的,但我却把它交给了彭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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