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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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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从这一天起,我就不能不去舅爷家了,那里总好象有什么吸引着我,不只是学木工!当然木工我还是学得挺专心的,在小利的指导下,我很快学会了凿卯。卯凿得又方又直,榫也开得很工整,嵌进去,全是一个个的方形或矩形。小利说:“你马上就要出师了,我都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但是我还是跟着小利虚心地学,也就是雯雯说的“反正也没有事情可干,你就跟着小利学吧,一直从小木匠学到大木匠再到老木匠。”她为我画好了人生的轨迹,我却感到了悲哀,难道我就这样当一辈子木匠吗?当年老大不愿意拉一辈子架子车,凭着自己的潜质当上了中学教师,我呢,似乎只能当一个木匠,一个体力劳动者。而社会现实也在清清楚楚地向我昭示着,你必须走与工农相结合的路,你不愿当农民就得当工人,就是这个工人,也得等三年以后你才能当上。总之,你的归宿,就是工人,或者农民,但是我们这个国家,就真的那么需要工人和农民吗?听说老大正在钻研哲学,就这个问题,我很想和他谈谈,可是老大却很长时间没有回来。

        “你大哥最近怎么不回来了?”“免下又办不成,他回来干什么?”“人家回来就是给你办免下的?”“那可不,你说他回来干什么?”“我想,他总该回来看看你吧?”“有什么好看的,从小看到大了。”“你怎么这么冷酷呢,缺乏感情!”“谁缺乏感情了?你借我的书我都看哭了,我感情最丰富了!”“是吗,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呢?”我借给她的是《苔丝》和《红与黑》,这两本书素以艺术感染力强烈而著称。

        “你能看出来什么,傻外甥一个。”“你怎么总叫我傻外甥呢,我真的那么傻吗?”“你不傻,你聪明,可你怎么写了那么个剧本呢?”“你觉得不好?”“哪有什么阶级敌人呢!嗳,毛毛,那本《红与黑》我还没有看,你说那上面写的什么呢?”“你自己看去吧,我还要干活呢。”我走出了屋子,她却搬个小凳坐在了门外。“你干活,我就坐在这里看。”“你怎么不看书呢?”“晚上看,白天太乱。你给我讲讲那本书上都写的什么。”“写的是一个小木匠于连……”“怎么又是一个小木匠呢,和你还有点象。”“实际上,他并不想当木匠,他爱好学习,精通拉丁文,崇拜拿破仑……”还就是和我有点相象!“有一天,市长聘请他当家庭教师,他就去了,结果却和市长的夫人……”“和市长的夫人怎么了?”“你自己看去吧。”“我要你讲,晚上我再看。”“和市长的夫人产生了一段爱情。”“真有这样的事?”“你不信了就去看书,我还要干活呢。”小利今天安排的活真不少:得把这一大堆牚子刨了,然后再凿卯。

        “小利给你安排的活是不是太多了?”“不多,我就是干活来了。”“我发现你挺爱干活的?”“不干活干什么,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干。”“唉,小利马上就要结婚了,给他做傢俱呢。”“小利结婚你叹什么气呢?”“他一结婚我怕就得走。”“你还住到这里,你能走到哪里去?”“唉,只怕是住不长。”“这是你的家,怎么能住不长呢?”“你不懂,不和你说了。”她起身进了屋里,再次出来时,怀里捧着一本书。“嗳,那本书你还没有讲完呢,最后是咋回事?”“书不在手里吗,你自己看吧。”“这不是那本书,是《苔丝》。”“这本书你也没有看完?”“不对你说了吗?看着看着我就哭了,看不下去了。”“感动人吧?”“挺感动人的。那本书也是这样子?”“都一样。那个于连,最后也被送上断头台了。”“是怎么回事?”“他要枪杀市长夫人。”“为什么,他们不是挺好吗?”“最后他又爱上了一个贵族小姐,但是市长夫人仍然爱着他,他为了和贵族小姐好、斩断和她的情丝,所以就要杀她。”“还有这样的人,那他也该杀!”“话不能这样子说,他和市长夫人的爱情,本身就是没有结果的,况且,他又一心想进入上流社会,想出人头地。”“这种人难道不该杀吗?”“当然,杀人总是要偿命的,但是其中的原因却是非常复杂的。正象那个苔丝,他杀了德伯,被判处了死刑,但你还是会为她流泪的。”“你还真会说,也就是的。”她坐在那里抱着书,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那目光清澈得就象碧蓝的湖水,深情得就象辽阔的海洋,那神情极其纯净!“嘭!”一下沉闷的声响,我拽着手指跳了起来,很快在原地转了两圈。

        “你怎么了!”她走了过来,我也停止了旋转,把手指放在嘴边吹起来。“让我看看,呀,还不轻呢!你进屋来,我给你抹点药吧。”我跟着她进了屋子,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捧起我的手指又看了看:“你干活怎么不小心呢,眼睛往哪里看?”“你说眼睛往哪里看?还不是你让我讲什么《红与黑》,结果手指却成了红与黑。”她捂住嘴笑了起来。“还笑,还不快拿药去!”手指并没有出血,只是有点青紫,但却钻心般地疼痛。

        她进了里屋,拿来一瓶紫药水又一瓶红药水。“怎么又是红与黑呢,拿一瓶就行了。”“我不知该用哪个。”“用紫药水,我不爱红色!”“你怎么不爱红色。”“从懂事起,见到的就都是红色。”“我发现你和俺大哥一样,说话总带点哲理。”“你大哥啥时候回来?”“星期六晚上。”“还有三天,见个他也挺不容易的。”“人家现在成家了,老回来干什么。”我感到手指一阵凉爽,那股钻心的疼痛霎时没有了,同时却有了一种温柔的感觉!抹完药,她又用纱布一层一层地包了起来,我从来也没有和她离得这么近,她的长睫毛一下一下地眨动,大眼睛也扑闪扑闪的,我感到我的灵魂就要出壳了,我甚至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

        “毛毛到哪儿去了?”是小利回来了。“毛毛负伤了,我正给他包扎呢。”“哎呀,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了!你怎么能把手砸了呢?”我正不知如何回答,雯雯却说:“你上次不也把手砸了吗?”“我那是才学,不掌握要领。”“人家不也才学吗,不然怎么拜你为师呢?”“严重不,让我看看。”“已经包好了,你还看什么。”“也不严重,”我说:“过两天就好了。”“干活一定要注意呢,不能分神,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他怎么知道我分神了呢?我有点不好意思,正要去干活,他却说:“毛毛,你回去休息吧,给你放两天假,手好了再来。”两天,不啻是两个世纪!

        在梆子井街口碰见了小顺子。“你发现了没有,最近有一个女娃一直在注意你呢?”小顺子比我小两岁,虽然还在上学,却整日在街上闲转。他的家境与我相似,父母离异,父亲又给他娶了继母,对他也不是很好,因而他早早就有了就业的意识,却又做不了什么,只能把时间虚掷。他说的那个女孩儿我也发现了,就在他家的对面住着。每次我从这里过,她总是站在门口张望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那目光又与雯雯不同,分明有一些悒郁的神情,所以要说是爱慕似乎也不妥当,于是我问小顺子:“他注意我什么?”“看上你了。”“你怎么知道?”“那还用问,不看上你,她注意你干啥?她出来了!”正是那个女孩儿,提着桶,正向自来水笼头走去。小顺子说,她比我小一岁,正在上学。“人家还在上学,你就说人家看上我了?”“你看你,这不马上就毕业了。”“别扯淡了,我还有事呢!”

        二舅在家。“木工学得怎么样了?”“你的手又咋了?”奶奶问。“没事,蹭破了点皮。”“看来你为学木工付出了血的代价,”舅舅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学成!”奶奶却说:“甭让娃学木工了,让娃学个别的啥。”“别的你娃能学啥呢?现在也就是木工能解决他的吃饭问题。”“娃现在没工作,我就把娃养活着,等娃有了工作再养活我。”“这不是你养活他的问题,而是他应该有一技之长。你看咱这个国家人越来越来,没有个一技之长,咋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呢?”正说着,小舅回来了:“哥,你知道不,有人就上山下乡这个问题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毛主席还给回了一封信呢!”“毛主席还给回了一封信!是个啥人吗?”“是福建一个老师。毛主席还给寄了三百块钱呢,说是叫‘聊补无米之炊。’”“真是稀奇,那人信上咋说的?”“把上山下乡说了个一塌胡涂!说他三个娃都下乡了,老大和老二是老三届,到现在还没有出来。老三和咱毛毛一样大,今年也下乡了。说他和老婆的工资还不够这三个娃花的,比原先供给三个大学生还费钱!”“这人看来是豁出去了?”“嗳,没想到,人家还出名了,还捞了个官,当地知青办的主任。看来现在比原先要开明多了,放在前二年,早打成现行反革命了!”“这人可能有啥背景吧?”“肯定有些门路,不然毛主席咋能收到信呢。”“毛主席要是收不到,这人可就完了!”“那还用问,底下这一伙早把他枪毙八回了!不过哥,我看这人也是聪明人。你想吗,传信的这个人和他关系怎么样,能量如何,这些都要考虑呢,一个环节考虑不到都不行!那象咱哥,谁都相信,轻易就给谁把底儿交了。不然说,聪明人写一封信都没事,笨蛋说一句话就进了监狱。”

        奶奶对小舅说:“你二舅还不是一句话没说对,就让打成****了。”“俺二舅跟俺大哥一样,都是这个社会不容的人。你银行职员当得好好的,你可说‘中国的电影没有美国好’干什么呢?美国的电影好,你怎么不到美国看去,你呆到中国干什么?”“你二舅留过洋,看的电影多。”“学都白让他上了,说话从来不分场合,也不经过大脑思考,信口胡说呢!你说者无心,人家听者可有意;你说完回家吃饭去了,和没事人一样,人家可老惦记着呢,明儿你的饭就吃不成了,运输队拉架子车去吧!”“你这娃,把你二舅简直说得没个人样子。”“我难道说的不对?放着国家干部不当,要去运输队拉架子车,还把俺二妗子也害得早早死了,你看是不是弄得家破人亡?为了啥,就为了把他的嘴没管好!”“你二妗子那是想不开,放着我——”“你咋能和俺二妗子比呢?”小舅一下冲到了奶奶面前:“你没工作,俺二妗子有单位呢,单位上那压力大`得很,你老汉是个****,就跟你是****一样!你没工作,就不知道!”小舅一扬手。“你现在咋一说就是我没工作,我没工作还不是把你们一个个都养大了,今后不准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奶奶也一扬手说。

        小舅碰了一鼻子灰,又走到我面前说道:“你奶没工作都是为了你!不是你,你奶早参加工作了,也不致于现在给人看娃。”二舅却说:“咱妈没工作也好,在家都让人整了一顿,要是有工作还不也成了****了?”“也是,咱妈不敢有工作!”“我看不惯的事情就要说呢。”“不然我说你还是当个家庭妇女好,单位上那人际关系你应付不了。”“你赶快上班去!”奶奶终于发怒了,对小舅说道:“这屋里有你说的谁呢?一天把我指教得和你儿一样!这么大年龄了,也找不下个媳妇,住到屋里,整天让我把你侍侯上,还动不动指教我一顿。明儿你甭回来了,住到单位去,你单位咋说也给你分个宿舍呢!”

        小舅和二舅都走了,奶奶对我说:“娃,你一定要听奶的话呢!你看你小舅现在一说就是我没工作,要不是你妈把你送回来,我也早早参加工作了,现在也拿几十块钱呢,也不看他谁的脸。”“奶,我要是工作了,把钱都给你。奶,我的免下证咋还不下来呢?”“这两天李老师也没来,我想快了。”“老说快了,老也不下来。”“你先跟着小利学木工,甭着急。”“奶,要不你还是让我去青海吧,我听老刘说,一个月能挣九十块钱呢!”“挣的钱再多咱也不去,那不是你去的地方。”“我怎么不能去,俺大舅不是去了吗……”也是,我不能去,我还是等免下证是正主意!

        第二天,小舅说的那件事在报纸上披露了。“庆霖同志你好,来信均悉。……兹寄去三百元钱,以聊补无米之炊。”毛主席居然给一个平民百姓写信,而且还是这样亲切的口吻?毛主席毕竟是伟人,做事就是不一样!此事很快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工厂、机关、学校、街巷,人们纷纷议论这件事,除了感慨领袖的胸怀外,也对自己的情况大胆陈述。我想,这以后给毛主席写信的人会更多,措词也会更激烈、更无所顾忌!人们终于感到了政治的开明,也似乎看到了国家的希望。犹如一块坚冰被打破,人们那阴暗的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但是毛主席总不致于给人人都回信,给人人都寄三百元吧?那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既定国策也就不能变!

        所以,我仍然在家等待着免下证。现在,同学们该下乡的,全已经下了;不该下的,也工作或免下了。唯有我,介乎于这二者之间,不伦不类。这种状况似乎只有用“逃避上山下乡”来定义!对此,我极为不满:“奶,免下证再不下来,我就上山下乡去!”“你急啥,李老师说快了!”“快了怎么还不下来?”“李老师说,原先给你办的是独苗,最后又成了病免,这一折腾就慢了。”原来如此。“不过病免也该下来了。”“你没事就到你舅爷家学木工去,雯雯的免下证不也没下来么。”

        精神是这样苦闷,心情是如此压抑,也许只有舅爷那里才是我栖息的港湾,只有她才能给我心灵的慰籍。

        她站在门口,注视着我的方向。“看什么呢,你是不是知道我要来了?”“小利给你放了两天假,你怎么今天就来了?”“呆在家里也没事,我就来了。”“你手好了没有?”“手,就是那样子,也没有什么太要紧的。”“小利没有给你安排活,你回去吧。”“小利怎么没有给我安排活,他不知道我要来?”“小利给你放了两天假,你今天就来了,他怎么知道?”也是的,不过我还是不想走。“你不希望我来?”“我希望你来干什么,傻外甥一个,干活去吧。”她向厨房一指,那些板子牚子就在那里放着。实际上,也用不着小利安排,接着昨天的活继续干就是了。于是我拿出了那些板子牚子,又支好了案子。

        “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象个小木匠了。”“我本来就是个木匠呗。”“本来你不象,倒象个……”“象什么呢?”“象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不象个木匠,从各方面看也不象。”“就这几天我就变了?”“变了,变得和小利一样了!”变了就变了,人总是随环境的。昨天舅舅说,舅爷年轻时是一个热血青年,上中学时还参加了“西安事变”的请愿游行,亲耳聆听了张学良那慷慨激昂的声音。中年,他是知识分子、银行干部。可是老年,却成了一个拉架子车的,而且从各方面也看不到他年轻时的影子——他就是一个名符其实的体力劳动者!舅爷都能变,我又有什么不能变呢?

        “嗳,毛毛,我把那本书看完了,咱们讨论讨论吧?”“哪本书?”“就是那本《红与黑》。昨天,我一晚上看完了。”“又是红与黑,又想让我的手受伤?”“你注意点不就行了,说话时最好不要干活。”“你要讨论什么呢?”“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问吧。”“如果你是于连的话,碰到那样的事情你怎么办?”“什么事情呢?”“就是他和德瑞那夫人的那些事情。”她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呢?我注意地看了看她,脸上起了几片绯红的云彩,象成熟的桃子,更象灿烂的朝霞。“你怎么不回答呢,看什么?”“这个问题很复杂,让我想想。”德瑞那夫人是市长夫人,却阴差阳错地爱上了于连,这种爱显然是毫无结果的。那么对于连来说,就应该适可而止,不要让那可怜的女人陷得太深。我把这种观点说了。“你也认为是于连不好了?”“那当然了,和一个有夫之妇发生这样的事情总是不道德的。”“但是,德瑞那夫人既然爱于连爱得死去活来,她难道不能把她所有的抛弃掉,跟着于连跑吗?”“那是不可能的,书上也没有那样子写。”“要是我的话,我就会。”“你,不当市长夫人了,跟着一个小木匠跑?”“那又怎么了,只要他对我好,我就跟着他跑!”“能跑到哪儿去呢?于连居无定所,又正是闯前途的时候,你跟着他只能成为他的累赘。”“我不管,我就成为他的累赘!”“说了半天,我忘记了最主要的一点,你毕竟不是市长夫人,也有可能跟着于连跑。”“就是,我也会,你不要把我想象得和你一样!”“我又怎么了?”“我本来问的是你碰到这样的事情怎么办,你却说着说着说到我身上了。”“是你自己说到你身上的,你硬要把你和德瑞那夫人相提并论,把你说得那么高尚,市长夫人也不当了,非要跟着一个小木匠跑。”“本来就是吗。”“那你不如跟着我跑,我也是个小木匠。”“跟着你跑!”她的眉毛一挑:“你能跑到哪儿去?”“原形毕露了吧?我就知道你不会跑,我也没有地方可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讨厌,今后少开这样的玩笑!”“你又不会跟我跑,何必当真呢?”“谁说不会跑?真要有个地方我就跑呢。我又没有什么牵挂的,不象你,还有个你奶。”“你不要说,我还真有个地方可去呢,就是俺奶不让我去。”“啥地方?”“青海。俺舅一个朋友在公安局,能介绍我到那儿当警察。”“那你怎么不去呢?”“不告诉你俺奶不让我去吗?”“你奶也是的,她宁愿给人看娃,却哪儿也不让你去。”“俺奶还不都是为了我吗?”“那你长大了可要把你奶好好报答报答。”“我现在不就长大了吗?”“长大了,但是你却报答不了你奶!”是的,长大了,却报答不了奶奶!“毛毛,我还记着你小时候的样子呢!”“什么样子?”“小时候你整天牵着你奶的衣服,你奶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一步都不离。”“是俺奶牵着我的手,我牵俺奶的衣服干什么,俺奶到哪儿还能不带着我吗?”“谁说的,有一次,你奶到我家来就没带你,你还一直在后面跟着,到了俺家,你奶还不知道呢!”

        她说的是一九六一年,那年我刚刚五岁。有一天晚上(快到冬天了吧?),奶奶提着一包豆渣对我说:“遭开年馑了,人都饿着呢。你舅爷家那几个娃不知道都饿成啥样子了,我得赶快去。你就在家里看门,甭出去。”我知道,奶奶又要给舅爷的娃送吃的去了。那些娃见了奶奶一定会喊,“俺姑妈来了!”奶奶看到的,一定是一双双饥饿而又期盼的眼睛,而奶奶的眼睛也一定会掉下酸楚的泪水!但是奶奶,你为什么不带我去呢?我是你身边的一条小狗,不管你走到哪里我也要跟到哪里!奶奶上了街,我也出了门;奶奶快步走,我也把脚步放快些;奶奶站住往后看,我就躲在墙角往前看。奶奶过了护城河,我也出了小南门;奶奶进了舅爷的家,我站在槐树下等待她。“毛毛,来了咋不进屋呢?”是小利。“姑妈,毛毛来了,不进屋!”“唉哟,我就说咋有个娃老跟着我呢!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我拐弯他也拐弯,天黑,我也看不清,唉,快叫进来吧!”

        “我想起你小时候就可怜,跟个小狗似地老跟着你奶。”“我不跟着俺奶跟谁,跟着你不成?你那时候还是个丫头片子呢!”“你敢说你姨是丫头片子,看我不打你!”她从台阶上跑下来,拿起书照我的头拍了一下,而那个爱上街的妇女正含笑望着我们。“有人看着呢,快坐回到你的地方去。”她又坐到了门口,但是脸却红得象晚霞。我也觉得这句话把我们说近了,似乎已不再是姨和外甥了,是什么呢?唉,我怎么又胡思乱想呢!我埋头干活,不再看她了。但是分明感到,那一双眸子仍在注视着我,就象这春天的阳光似的,温暖和激荡着我的心!无疑的,她已向我传达了再清楚不过的讯息。她的一颦一笑,早已把心灵的窗户向我洞开,接下来,似乎就是我如何对待了,我将如何对待呢?她是那样美丽、那样温存,那样的一往情深!她为我灰色的生活着上了鲜丽的色彩,而我们的命运又何其相似,我那廉价的青春既然献不出去,那就把她献给爱情吧,而她就是那海沫中诞生的维纳司!

        一阵春风在院子里无声地掠过,几片树叶悄然滑落。“雯雯,”我指着槐树说:“我记着那时我就在这儿等着俺奶呢。”“我也记着呢,你还在那儿哭鼻子抹眼睛呢。”“谁哭鼻子了,我从来都不哭!”“你还挺坚强的?”“那当然了。那象你,整天拖着两串鼻涕,动不动就哇哇大哭。”“你见了?”“当然见了,那时我常到你家来。你知道我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来吗?”“为什么?”“我还不就是想来和你玩呗。”“去你的,你那么小懂得啥吗?现在还是个傻外甥呢!”“我什么不懂?那时你留着两只小辫子,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挺招人喜爱的。你最小,你爸总是抱着你。俺奶每次来,也总是先把吃的给你,你一接上你爸就说,‘叫姑妈’。你当时叫的那个样子我也记着呢,看,就是这样,”我凸着嘴说:“姑——”“去你的,谁是你那个样子,象个猪八戒。”她笑笑,我也笑笑。

        “唉,都是我把俺爸害了。”“怎么是你把你爸害了?”她无语,脸上罩上一层暗淡的神色。我想起了那个有人要她的传闻,舅爷也可以说是因此被打成****的,但是舅爷对她的爱却并未因此而淡漠。“我记得你爸爱你得很,把你抱进抱出的。有一次到我家来,还把你架在脖上,我看到你那么高,还挺嫉妒的。”“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也就是六几年吧,*以前。”“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有一次小利要打我,俺爸拿根棍子把他赶得满院子乱跑,最后他上树了,俺爸才没办法了。”“实际上,你几个哥也挺爱你,他们帮着你爸拉车,每天回来,还要带点糖果什么的。”“那时我家穷,哪有钱买什么糖果呢?”“再穷,他们也要回来给你带点吃的。”“你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比你大一岁呗。”“你就编着骗我吧。”“怎么是骗你呢?你大哥到俺家说过,他小时候不想跟你爸拉车,怕同学们看见。可是有一天,你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吃蛋糕,也闹着要吃,你爸没办法,塞给你一块发糕,你吃了一口就扔了,抱着你爸大哭,你爸也哭了。从那以后,你大哥啥话不说,就跟着你爸拉车了。”“我不信,我就那么不懂事的?”“你懂什么。你大哥经常说,他十六岁那年你爸让打成****了,你大哥和我二舅同岁,也就是五七年吧,你那时才多大?”“嗯,还不到一岁,也就是不懂事。”“你大哥说,他那时都是半个当家的了。”“俺大哥有时说话也夸张,什么他和俺爸把我们一个个养大了,俺几个哥都帮着俺爸拉车子呢,不是他一个。”“但是按年龄算,还是你大哥拉得最多。”“谁说的?俺二哥和三哥跟他的年龄都差不多,他能拉,俺二哥和三哥也可以拉。”我想,这也许就是老大、老二和老三互不理睬的原因:老大要贪天功为己有,老二和老三当然不乐意了。

        “实际上,小利帮俺爸拉车的时候最多。俺大哥他年轻时俺爸也不老,也不上他帮忙。他最后当了老师了,也不可能和俺爸拉车了。俺爸老了,小利可长大了,就整天帮着俺爸拉。”这想必是实际的情形,因为我就经常见到,小利和舅爷伛偻着身子一起走着。尽管老大说他十五岁就帮着父亲拉车,为这个家付出得太多太多,但是我却没有看到。而且按他的性格,就是雯雯说的,他当了老师也就不可能再帮舅爷拉车了——一个中学教师,和一个****并驾齐驱,岂不是天方夜谭!因而,他和舅爷拉车的历史,也就随着他登上讲坛的那一天终结了。同时,这种义务,抑或使命,象接力棒似的,由老二、老三依次传递了下去。看来老大的确有点言过其实,难怪小利看不惯他。总之,我对这个家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毛毛,你对俺家的事情怎么这么热中呢?”“你家给我的印象很深,今后如果有可能,我一定要写一部关于你家的书。告诉你,我正在做着这方面的准备呢!”“是吗,你还有这样的打算?到时候写好了,可一定要让我看看。”“那还用说。到时候出版了,就送你一本!”不过那样的书,也许永远都出版不了——那不过是一个美好而凄惨的设想!

        时间过得真快,又到了黄昏,小利又要回来了,我似乎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了:学木工,对我来说,已经成了一个载体,你看今天,竟没有干多少活!“今天只顾和你说话,也没有干多少话,小利要是回来问,就说我没来。”“那有什么,小利知道你的伤还没有好。”“你还挺会找理由的,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告诉他我来了。”她笑笑,寓意深远。

        出院门时,我回眸望了一眼,她,竟然也向这里望着!

        梆子井,一个女孩儿也在望着,仍然是那种悒郁的目光,但却明显地传递着一种信息!苗条的身材,清秀的面庞。一副娥眉,一双风眼。那雪白的脖颈,那乌云般的鬓发,整个人风姿绰约、清纯秀丽。“哎,我找你有事呢!”又是小顺子。“对门那个女娃想和你好呢。”“你怎么知道?”“她告诉我的。”“去你的吧,别拿这些事来烦我!”“真的,不骗你!”“她怎么对你说的?”“昨天她一个劲问你的情况呢。我说你是不是想和他好,她也没说什么。”“那你怎么说,她想和我好呢?”“这不明摆着吗,她老问你干什么?”“你还是玩你的去吧,我还有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