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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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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这天晚上,我竟然把镜子照了半天,我想知道,我究竟在哪些方面赢得了姑娘们的青睐。以前我很少照镜子,除了上次彭敏敏说‘你回家照镜子去!’照了那么一次外、几乎从未照过。并且也没有发现,我和别的小伙子有什么不同。我总觉得,我的形象不会很好,因为从小到大,在别人眼里,我总是那么讨人嫌。红卫兵骂我是狗崽子,批斗时把我拉到了一岸子去;看我的眼神,除了不屑,还带着一种腻味!张风莲说我是我大舅,最后也要进监狱。我在学校的形象也不是很好,不然红卫兵组织为什么长期拒我于门外?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这次参军,体检都通过了,却被政审刷了下来。唉,你还不如说我有作风问题呢,毫不相干居然都牵连了起来!这没有别的原因,只能是我的样子令人生厌!可是现在,我看到的又是什么呢?一张白净的脸,两抹清秀的眉。眸子如蔚蓝的天空,似深沉的海洋,里面蕴藏着一抹柔情和一丝摄人魂魄的神情!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我这样的人到了部队、到了总后医院,怎能不使那些女护士心旌荡漾,怎能不出现作风问题。而雯雯那秋波盈盈的眼睛,巷口那女孩含情脉脉的注视,也充分印证了这一点!总之,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平心而论,我还应该感谢征兵的,不是他们,我也许已经犯了作风错误。最近我深深感到,体内有一股激流在奔涌,觉得去舅爷的家去雯雯那里竟乐趣无穷,甚至见了所有的美丽姑娘心里都会起一种柔柔的情愫,而那些姑娘们似乎也和我有着同样的追求!唉,谁让这个世界就是由男男女女组成的呢,谁也不可能一点作风问题都不出,甚至连老刘那样的人也避免不了!可以说,征兵的是出于对我的爱护才那么做的。

        今天雯雯竟然没在!但是活就在那里放着,于是我支好了案子。“王雯雯在不在?”看样子是动员的老师,一男一女,都戴着眼镜。“你们是不是动员雯雯的?”“你是她什么人?”“什么也不是。”“是她姑妈的孙子。”那个睡不着觉的老婆说。“你知道王雯雯去哪里了?”“不知道。”“你告诉她,再不去就没有近的地方了。”“王雯雯不应该去。”“怎么不应该?”“她家里太穷,属于特困。”“她全家都工作了,怎么是特困呢?”“她不还没有工作吗,让她上山下乡,谁给她钱呢?上山下乡也不是说就不要钱的,这次李庆霖给毛主席写的信就反映了这个问题,不然毛主席怎么会给他寄三百块钱呢。”“嗳,你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男老师问,女老师则露出赞许的笑容。“我是她姑妈的孙子,你自己算呗。”“噢,是外甥。外甥还管姨的事,可真是少见。”“外甥怎么不能管姨的事呢?我的情况也和她一样,我就没有下乡,免下了。”“你也没有父母?”“我父母离婚了,也不在这里。我跟着俺奶,俺奶又没有工作,我要是下乡了问谁要钱去,所以学校就不让我下,我实际还想下呢。”“你说的也都是实情,但王雯雯是学校定了必须要下的。”“为什么?”“这我们也不清楚。”“你们怎么会不清楚呢?”“我们的确不太清楚,我们只管动员。你今天说的情况,我们回去可以向学校反映,学校考虑不考虑,我们可就难说了。”老师们走了,雯雯回来了。

        “动员的老师刚走你怎么就回来了?”“我看着他们呢。”“你这样子躲总不是回事呀。”“那有什么办法!你把他们说走了?”“说走了,你可以问去。”我指指那个睡不着觉的老婆。“你都说的什么?”“说的实际情况,还能说什么。嗳,雯雯,他们怎么说,你是学校定了,必须要下的?”“还不是因为俺爸的问题。”“这么说,是你爸把你害了?”“我倒不这么认为。”“可你大哥整天说,你爸把他害了。”“不就是他没有考上大学的事吗!”“就这一件事,他就把你爸恨死了?”“他是个大学迷,连考了六年。”“不是说五年吗,怎么又成了六年?”“最后一年他是偷着考的。连考了五年,亲戚们都笑话他,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我可以想象老大当年的处境:忍受着世人们的嘲笑,明知考不上却仍然要考!唉,老大活脱脱就是一个范进,甚至还不如范进,范进毕竟中了举。

        “今天晚上我大哥就回来了。”“那今天下午我就不走了,在你家吃饭。”“昨天你怎么不吃呢?小利不是说了,让你在这里吃饭吗。”“昨天你告诉小利我来了?”“告诉了,怎么了?”

        “不是说,让你不要告诉吗?”“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呢,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你希望我是你的什么人?”“你什么也不是,就是个小外甥。”如今也只能是个外甥,可是以后呢?“毛毛,你的辈份怎么这么小呢,和俺哥的娃一样。”也是,怎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呢?“这我也说不清。”“说不清就应该叫,你怎么不叫呢?”“又想让我叫你姨,你如果比我大,我就叫。”“张妈,你看这娃,”她指着我,向那个睡不着觉的老婆说:“来了也不叫我姨,白搭话。”“应该叫你姨,你姨一会儿给你做饭吃。”去你的,你知道什么。原先不叫,是不好意思;现在吗,我必须把辈份扳平,但是这讨厌的辈份似乎也扳不平!奶奶常常说:“你在供桌子底下钻着呢,见了谁都得叫。”到大舅爷家去,那个比我小的孩子我也得管他叫舅,因而大舅爷家我也不去了,但是二舅爷家,我现在却非常想来。

        “毛毛,俺大伯家你现在还去不?”“不去,我去那里干什么?”大舅爷的状况要比二舅爷好许多。大舅爷那个人似乎也圆滑精明一些,不仅政治上未受冲击,临老了,还捞了个市政协的委员。奶奶很少去他那里,我呢,也几乎不去。“要不是学木工,你到俺家来不?”“不来。不学木工我来干什么?”看她怎么说!“不学木工你就不来了?那你现在就走,小利说他不想教你了!”“为什么?”“小利说你没大没小,从来也不叫他舅……”“你又来了,能不能说点别的?”“那你说,说什么?”也似乎就是无话可说,必须找一个话题。

        “我想起你昨天就可笑,明明是个小家碧玉,却要硬充德瑞那夫人。”“你不要小看我,俺家原先可是大户人家呢。不知你记着没有,俺家原先就不在这里住。”我依稀记得,舅爷的家原先并不在这里,那个院子比这里安静得多,住的人的层次也要高一些。“俺家原先有好几间房呢,我和俺姐住一间,俺六个哥住两间,俺妈俺爸住一间,还有一间小房,是俺家的狮子狗住着呢。那时俺爸回来就给我带巧克力吃,我要什么俺爸就给我买什么,可是那样的日子好象很短,还没过就完了。”那是自然,她五七年初出生,年底舅爷就成了****,对她来说,那些日子只是一个瞬间!“不过也难得你还记着。”“我记着什么,都是俺大哥说的。俺大哥经常说,‘咱家原先好得很,要什么有什么,都是咱爸不珍惜,把个好好的家毁了,还把我和你二哥三哥都害得没有考上学,咱妈也气死了,不然我说,咱爸就是个罪人,他现在拉车子也是自找的。’”“他给你说这些干什么,让你恨你爸?”“我才不恨俺爸呢,我觉得俺爸也不是他说的那个样子,俺爸也挺可怜的。”“我发现,你和你爸的感情还是挺深的。”“俺家越到后面和俺爸感情越深,我和小利都觉得俺爸可怜,他靠拉车子把我们养活大也不容易,虽说没有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但也不是他的本意。他犯错误,他拉车子,也不全是他的错。不管咋说,他还是俺爸,还是爱我们的。”“听了你这一番话,我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看来老大是个糊涂虫。”“不许你说俺大哥!”她的脸沉了下来。“又怎么了?”“你还越说越没大小了,给你个梯子你就要上房呀。”“那他为什么说你爸呢?”“他说俺爸你也不能说他,他是谁,你是谁?”“他是你大哥,我是你外甥。”“这不结了。你是外甥,是晚辈;他是你舅,是长辈,怎么能随便说呢?”“我不对,我向你道歉。”我提着刨子向她鞠了一躬,她捂住嘴笑了:“你还真乖,谁让你道歉了?”“我主动道歉还不好吗?”“那行,你过来。”“还要怎么?”“你给我磕头作揖。”“去你的,又没正形了!”

        又到了中午。“小利该回来了。”“小利今天不回来,和她女朋友出去吃了。”“你怎么知道?”“他告诉我的呀。”“小利告诉你也只能说他不回来,绝不会说那么多!”“我想着也就是那样子。”“你的想象力还挺丰富?”“那当然了。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是什么?”这倒是我所关心的。“我想当演员。”“俺妈当初也想当演员,把一切都抛弃了,跑到哈尔滨去,结果一去就赶上了*,演员梦也破灭了,现在也就是个工人。”“你妈很漂亮吧?”“漂亮不过是一种先天的资源,能否被开采利用,还要看后天的环境和机运。机运不济,环境不允许,你的理想只能是幻想,永远也实现不了!”“我就不信,永远也实现不了,总有一天能实现的!”“也许有那么一天,环境允许了,你也可能实现。但是现在,环境让你上山下乡,并不是让你当演员,你还是面对现实,赶快下乡去吧。”不知怎么,对一些有点抱负的人,我现在就是这么瞧不起,我虽然是个小木匠,却比他们高大得多,因为我和现实紧密地结合着。而他们,守着一个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梦想,孤芳自赏,顾影自怜,徒然空耗岁月,再无别的!

        “上山下乡你怎么不去呢?”“不告诉你俺奶不让我去吗?”“你奶不让你去,毛主席可让你去;你不听毛主席的话,听你奶的话?”说实在话,在毛主席和奶奶之间我曾经也做过选择:毛主席是伟人,代表的是真理;而奶奶,平凡的人,反映的仅仅是感情!因而,我的去留,就在情与理之间。按理,我是完全应该去的:我不服从真理难道还服从谬误吗?况且,毛主席的口气是那样亲切,“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究竟有何必要,你必须去体验、去实践,靠在家里悟是永远也悟不出的。我仅仅通过一次拉练就知道了农民还普遍吃不饱。如果呆上三年、五年,就会发现更多的问题、了解到更多的情况,从而为解决吃不饱这个问题,积累了第一手的资料。总之,要根除中国农村的贫困、解决农民的温饱,绝不是一次拉练、一次夏收所能达到的;必须扎下根来,悉心与农民交流,听取农民的意见,掌握农民的心理,当然也包括接受他们的再教育。由此看来,确实是很有必要!可是小舅对奶奶说:“妈,你知道毛主席为啥让这些娃们都上山下乡呢?”奶奶当然是不知道,于是他就继续说:“你看,原先的学生,中学毕业了升高中,高中毕业了升大学,大学毕业了参加工作,一点苦也不吃就到工作岗位了。就这,还嫌不好,有一点不顺心就要告、就要闹,象俺大哥就是例子,没吃过苦,一直在顺境中长大的,不知道得到的来之不易!所以现在,毛主席让这些娃们都到农村去,看看农民是咋生活的,把农村那苦让你们都尝一尝。过上三年五年后,再把你们招出来,不管给你分个啥工作你都好好干呢。咋,你经历了,有比较了;你知道城市是天堂,农村是地狱!单位领导不管说啥,你也不会顶撞了,叫你往东你也绝不往西了;你还给党提啥意见呢?叫你提你也不提了,你知道今天的得来不易!‘很有必要’,啥必要?就是这必要!”

        小舅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因为他经历了,有比较了。尤其他举大舅为例子就很能说明问题。大舅是国家保送上的大学,按说,应该好好学习,报效祖国。可是,你跑到苏联大使馆干什么,中国人的事情难道非要洋人来解决?你不是吃得撑了又是什么!看来还是缺乏锻炼、没有吃过农村的苦。既然如此,就把这节“课”补上:到农场去,劳教四年——和上山下乡的时间也相差不多!可是四年不到你又跑出来造反,造反和你一个服刑人员有什么关系?于是十年,四年对你来说,有点太短!哎呀,上山下乡可不就是这种必要吗?象大舅那样的刺头儿就应该送到农村或者农场去,不然社会就永无宁日!而我自信,绝非大舅那样的人。现在如果让我上大学,我绝不会告什么状,我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这比上山下乡不知要好到哪儿去了,我还告状干什么?就是让我工作,我也会好好干,因为我经历了没有工作的艰难!由此看来,上山下乡的必要性在我身上已经达到了,那么我也就没有必要再去农村了!于理我可以不去,于情我和奶奶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如果我去农村,必然给奶奶带来经济上的压力,奶奶一定会为我日夜操劳!小舅下乡的三年里,奶奶已倍受煎熬,我绝不能让她再次的经历!因而,于情,我是不该去的。既然于情于理都可以不去,我也就堂而皇之地不去了,而学校也似乎默认了我这种观点,竟然一天也没有动员我!

        我和雯雯一起吃了饭。“以前你怎么不在俺家吃饭呢?”“俺奶不让我吃。”“那今天你奶就让你吃了?”“你是什么意思,不想让我吃饭?”“谁不想让你吃饭了?今后中午不许你再回去!”“不回去就不回去呗。”“我做的饭你爱吃不?”我笑笑,没有说什么。有好一会儿又无话可说了,只有刨子那悦耳的嚓嚓声。那一束束带着木纹的刨花,蜷曲着从刨子上方吐了出来,并且不间断地、一直延伸到顶端。

        “毛毛,免下证一下来,你就不来了吧?”“我来不来和免下证有什么关系呢?”“免下证一下来,你就可以工作了呀!”也是的,到那时我就会有一份临时的工作,当然不可能再来了,至少不会象现在这样天天来了。“星期天来,来看你。”“谁让你看了!”她的脸又红了。“那你说,我来干什么?”“你还跟着小利学木工呀!”“你刚才不是说小利不教我了吗?”“骗你的。”“你骗我干什么?”“你是个傻外甥,所以就要骗你!”“又来了。”“毛毛,你刚才怎么让我上山下乡去?”“你那理想就实现不了,你不上山下乡干什么?”“永远也实现不了吗?”“至少目前实现不了。”“唉,也许我最后真的要去。你要是不免下的话能和我一块去吗?”“能,我肯定和你一块去!当初,我就要和俺班一个女生一块去呢。”“那最后怎么又没去?”“人家工作了。”“所以你也就不去了,办起免下来了?”“我不去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并不仅仅是因为她。”“狗屁,你就是为了人家才留下的,还骗我。”“随你怎么想,反正不是那么回事。”“你和她现在还来往吧?”“不来往了。”“那为什么?”“人家工作了,我又没有工作,老打扰人家干什么。”“那怎么会是打扰呢?”她象是在问自己。

        “唉,我如果是个男的,也就下乡了。”“这么说,你不下乡,因为是个女的?”“那当然,女的到哪儿都不方便,都得有人跟着。”“女知青多得是,也没见都让人跟着。”“谁说的,俺姐下乡了三年,俺大哥就去了十几次。最后她招工招不出来,俺六个哥都去了,俺三哥还叫了好些人,人家才让她出来。”雯雯的姐姐与小舅一般大,插队的地方距小舅也不远。那一年我去小舅那儿碰到了老大,其时小舅已经招上工了,可她的姐姐还没有出来。老大说:“我都没见过这么笨的人,他缠你,你不要理他就行了,现在好,人家说和她有关系,不让她出来。”“这事情我见的多了,”小舅说:“有时候也由不了她。”“长安儿,你说这事情该咋办呢?”于是小舅就出了上面那个主意,还真奏效,一下就出来了。事后小舅说:“农村人就怕人多,人一多他就尿净了!”

        “也难得你家人多,要俺家还没有那么多人。”她笑笑:“俺家也就是人多,再也没有什么。”“你三哥认识的人倒挺多的,是不是以前也参加过武斗。”老三的厂子在西郊,听说那几年他也是武斗的干将。“俺三哥原先可不是那样子。“是什么样子?”“上高中时,他还是全市数学竞赛的第三名呢!”“什么,你三哥天利?!”“怎么,你不信?”她转身进了屋。

        “你看吧!”她递过来一个纸卷,我展开了:王天利同学荣获本届中学生数学竞赛第三名。以资鼓励。某市中学生数学竞赛筹委会。一九六二年,五月五日。于是,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文质彬彬、伏案答题的少年,接着又是一个戴着柳条帽、拿着棍子的老三;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二者联系起来。

        “俺大哥二哥三哥学习都不错,到了四哥就不行了。”“到了你就更不行了。”我笑笑。“我不爱学习,学习有什么用呢?”学习到底有什么用?这个问题我还是想和老大切磋切磋。“不是说你大哥今天回来吗?”“快了。”看看天色,太阳已照在了东墙根儿上。

        “毛毛,今儿甭走,就在这儿吃饭!”老大果然回来了。“舅,我等你都一个星期了,有几个问题我要向你请教呢!”“有啥问题要向我请教?进来说!”老大把车子支在了墙根儿,就提着包进了屋。“今儿你的嘴倒挺乖的,也应该叫我一声姨。”我没有理她,跟着老大进了屋子。“坐!”老大指指门边的椅子:“你碰到了啥问题就只管问我,我上晓天文,下通地理,无所不知。”他点起一支烟笑着说,看来老大还挺乐意有人向他提问题,但是上次……于是我说:“舅,今天我要问你的,都是社会学方面的问题。”“那你就只管问,我可以说,是这方面的大师!”他的口气倒不小。

        “舅,你说,咱们这个国家就真的那么需要工人和农民吗?”“当然不是了。你怎么会想起提这个问题呢?”“我发现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就是两条,要么当农民,要么当工人,难道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就不需要知识方面的人材了?”“当然需要,需要各方面的人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我现在还想不到今后,只能考虑到眼前。”“你也确实应该把眼前的事情办好,你看现在,你爸也不给你寄钱了,你奶靠看娃养活着你,你奶都七十岁的人了,还每天得为你操劳。当然你现在没有工作,这也不能怪你,你舅让你跟着小利学木工,也就是从你目前的处境着想。因为短时间内,你还不可能解决工作,但是你天天都要吃饭,怎么办呢?你就必须先学一门技能,以你自己的能力渡过眼前的难关。年轻人谁没有点理想呢,我象你这个年龄也和你一样,想入非非,好高骛远,大事做不成,小事又看不上。结果呢,把五年的时光都白废了,最后也只能当个教师。”老大的脸上罩上一层黯淡的神色。

        “舅,你那会儿还能当个教师,我现在连教师也当不上。”“俺那会儿需要教师,也提倡学习。现在别说你教不了,就是能教,你也当不成!”“舅,那你说,学习还有没有用呢?”“这要看你学什么,学自然科学目前是没有一点用处,但是社会科学还是有用的。你比方哲学,就能帮你看透很多问题。哲学是一切科学的总和,是科学的科学!象你刚才提的那个问题,从哲学的角度分析,工人农民只是对立统一体的一个方面,还应该有另一方面与之相对立,这个另一方面就是知识分子群体。你很想进入这个群体,这没有什么过错。但是现在的情况是,你必须先当农民或者工人,然后再通过推荐的方式进入知识分子的行列。这是你目前必须要走的道路,也是唯一的一条道路。实际上,任何事情都是相对的,这条道路看似狭窄,却省去了你考试的烦恼,如果放在我那个时候,你也未必能考上!”莫非老大认为,他考不上大学也并非政治原因?

        “俺那会儿考试也不公布分数,考上了榜上有名,考不上也不知道考了多少分。总归是我刚要高考呀,俺爸就打成****了,刚赶上害我。所以说,俺爸就是个罪人。”雯雯把饭端了上来,把筷子放在碗上,睨了老大一眼。“实际上,你们现在也好,”老大吃着饭说:“只有一条路,机会对大家来说也都是均等的,所以你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不象我们那会儿,可以考大学,也可以参加工作,我是眼看着别人都要毕业了我还没有考上,唉,这一辈子大学都与我无缘了!”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我很想去老大的楼上看看。老大说:“雯雯,你和毛毛去,把我那本书拿下来。知道是哪本书吗?”雯雯点了点头,我们就出了院子。穿过一个露天的过道,就到了后面的院子。院子狭长,尽头处有一栋小楼,看那样子,已经有些年月了。雯雯说:“就在那上面。”

        这是一栋土木结构的二层小楼。斑驳的墙面露着灰色的麦秸,手搭上去有一种空泛的感觉。楼道很黑,雯雯带我上了二楼,在一个南向的房子边停了下来。我只听到开锁的声音,接着“啪嗒”一声,就象从狭长的幽谷里走了出来,房里的一切顿时呈现在面前。房子约有十五平方米,最里面是两张床,中间是一张桌子。距门不远摆着两个书架,一个硕大,是木质的;一个娇小,是竹子的。书,几乎全是外国的,哲学方面的居多。有黑格尔的,费尔巴哈的;贝克莱和笛卡尔的,还有弗洛伊德和孟德斯鸠的。文学书也有:托儿斯泰的《复活》《战争与和平》,卢梭的《忏悔录》,卜伽丘的《十日谈》,雨果的《悲惨世界》,巴尔扎克的……“啪”,一片漆黑,象又到了楼道里。

        “雯雯,把灯打开,你拉灯干什么?”没有回音,只有死一般的静寂!“雯雯,你到哪儿去了?”仍然是一片静寂,莫非她已经走了?我摸索着向门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