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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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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生活有时平静得就象一泓秋水,那些波光潋滟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平淡和无奇充塞着大部分的时间和空间,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吧?我每天早晨六点钟起床,六点一刻来到锅炉房,七点钟烧开第一锅水。然后,拉着木板车上大锅炉房,把门前的煤堆得象小山一样。然后,看着职工们提着水瓶来打水,看着他们陆陆续续地走来又离去。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再过几天我就十八岁了,十八岁可是人生的一个里程碑!在此之前的日子虽然苦涩却充满了想象,甚至还洒满了阳光。十八岁以后呢?“十八岁你就成人了,必须以成人的姿态来面对这个社会,而社会也将以成人的眼光来看待你,再也不可能象以前那样子了。”舅舅的态度是如此冷峻,一改往日那玩笑的口吻。我从中也可以感到,我已经告别了懵懂的少年时代,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将永远地成为了过去。从此,我就是一个成年人了,将以严肃认真的态度来面对这个社会,面对我未来的人生!舅舅说:“你大舅就是不珍惜他的人生,从来都是以一种游戏的态度来对待人生。总认为他是小孩子,做了什么错事社会可以原谅他,结果呢……所以,你大舅就是你的一面镜子。你必须以他为反面教员,仔细审视你的人生,看你今后的道路究竟该如何走。”舅舅的话不无道理,我和大舅所处的环境基本是相同的。奶奶溺爱大舅,同样也溺爱我。在奶奶的眼里,我永远都是小孩子,永远也长不大,但是社会却绝不会这么认为!从你十八岁的那天起,社会就将以成人的眼光来看待你,你的行为必须由你自己负责,而社会也绝不会对你姑息。郭震安打死了人,之所以不判死刑而判有期,并不是他罪不当死,而仅仅因为他是一个未成年人。倘若我今天打死了人,那么社会绝不会给予我这些小孩子般的“优惠”!

        我仔细品味舅舅的话,觉得十八岁以后的道路将更为艰难、更为曲折,也更加凶险!舅舅让我以大舅为镜子,仔细审视我的人生,以便决定今后的道路。实际上,大舅除了没有一个严谨的人生态度外,最主要的,是他崇尚个性的张扬,总是以救世主的面目出现,似乎这个地球离开他就不转了。正是在这种性格的支配下,才受不得半点的委屈。试想一下,你并不是考试进的大学,学校勒令你退学,你还回原单位不就行了,值得那么认真吗?正如奶奶所说:“不让咱上学,咱还回钻井队当工人也好着呢。”“不行,我非上大学不可,我今后要改造世界呢!工人和大学生完全就是两个层次!”而最后,他不仅不能改造世界,还得到“四堵墙”里改造他自己——因为你的世界观不对头。所以,不要把自己看得很高大,个人和时代相比总是渺小的,和历史的潮汐相比更是微乎其微!雯雯的大哥有一次告诉我,有天他站在一个很高的楼上看街上的人群,发现不过是一群蚂蚁。由此他感悟到个人的渺小。“人在什么情况下才是伟大的呢?”他说:“只有当无数个人凝聚在一起、形成一种合力,才能抵御自然的侵袭,从而推动历史的发展。所以,一个人如果不把自己融入时代的潮流是什么也干不成的。”那么当前时代的潮流,亦即主流,又是什么呢?那就是知识青年和工农的结合!只有把握住这个时代的脉搏,才或许真的能干出一番事业。毛主席早在三十年代就谆谆教诲我们:“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结合在一起。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结合的,就是革命的;否则,就是不革命的,甚至是反革命的。”毛主席指出了革命与反革命的界限:就在于是否与工农结合。同时也指出了,这种道路是曲折的、漫长的。“他今天把自己和工农结合了,他今天就是革命的;明天他不结合了,甚至反过来压迫工农,他就是反革命的。”由此看来,与工农的结合必须是长期的、全方位的结合!

        我虽然失去了和农民的结合,却和广大的工人结合在了一起。但是必须承认,结合得并不彻底。我和工人们缺乏沟通的语言,他们的话题我觉得粗俗、庸碌,不值一闻。我总觉得比他们高明,甚至高贵,总之,我在骨子里瞧不起他们。我虽然在肉体上和工人结合了,但精神上还存在着很大的差距。而宝星在这方面就比我做的好,他和裴师除了工作又平添了一层额外的关系,赋予师徒关系以全新的含意,也许这才叫和工农全方位的结合。由此我悟出,所谓结合,就是将思想感情、喜怒哀乐,尽量向工农靠拢;不符合他们喜好的事坚决不做,伤害他们感情的话坚决不说。到末了,就是把自己完全地变成他们,因为我们国家需要他们,多多益善!

        赵星光那天为什么说,让老张给我讲讲他怎么搞女人,或许对我还有点帮助。有什么帮助呢?我目前连正式工作也没有,也就不可能涉及这些高层次的事情,但是现在看来,不仅有必要,而且大有裨益。固然工人们谈这类事时我不便参与,但保持一个关切的态度总是必要的,这至少说明我和他们之间还是存在着结合的可能。否则,只能给人一种清高又不可接近的印象。倘若这样,你又怎么和工人结合,而不和他们结合又如何在这里转正?社会在我面前摆的就是一条与工农结合的路,我不走也得走!不走,你就当你的社会青年和知识青年去,而一个青年不和工农结合就是不革命的,甚至是反革命的,我的结局很有可能和大舅一样!难怪舅舅总是让我以大舅为借鉴,说他的人生就折射着我的人生。“因为你和他所处的环境是相同的,不管内部还是外部。你如果不接受他的教训的话,很有可能重蹈他的覆辙。”现在看来,这绝不是耸人听闻。“实际上,我也一直把你大舅当作反面教员。我和他所处的环境也是一样的,他在这个家庭中长大,我也在这个家庭中长大,他上了大学,我也上了大学,可是我为什么没有栽他那样的跟头呢?就是我从他身上吸取了教训,凡是他做的事我尽量不做,他说的话我也避免不说,至于他那种性格我更是不齿,总想当什么英雄,想振臂一呼天下云集。也不看看有几个英雄呢,有几个有作为的人?大部分还不都是芸芸众生。天胜年轻的时候想当科学家,想成为爱因斯坦、牛顿,成了没有呢?不要说他没有考上大学,就是考上了也未必能成。之所以会有那种想法,是他见得太少,也许在一个小圈子里他是出类拔萃的,可一旦进入一个大的圈子、一个新的天地,他马上就会发现,比他能的人有的是,他那点才华根本就不算什么!天胜现在怎么不想着当科学家呢?他明白了,在咱们这个国家就是上个大学也不容易。你大舅这个人就是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在单位的时候他就认为他比别人能,上了大学他还认为他比别人能。上大学是你爸托人把他保送去的,他却给别人说是他自己的本事,跟你爸没关系。说什么‘为啥油田这么多人,就我能上大学呢,我在中学就是高材生。’总是把别人当傻瓜,认为就他聪明,结果事实证明,他是最大的傻瓜!学校那个护灶员是谁也不愿干的差事,他却主动请缨,他去了谁也不敢偷馍。结果学生处长就去偷了,看你怎么办?行,你认真,我也认真。你本来学习就不行,我说你不适宜学医,让你退学。你肯定不服,要去闹、要去告,那就正中下怀,院党委勒令你退学,因为你告的是院党委不是某个人。你还不服,又跑到北京去告。象你大舅这种人是最容易上人圈套的。他爱出风头,别人就恰恰利用了他这一点。所以,不要总想着出风头,默默无闻实际是最大的本事!给你说这些,是因为你在某些方面和你大舅很相象。你大舅想当英雄,想成为伟人;你呢,整天想着当作家,想成为鲁迅。作家现在还不都和你大舅一样,在农场劳动呢,你难道还想步他们的后尘不成?当然年轻人都想有作为、有成就,但是在咱们这个国家、在这个时代,你是达不到的,你整天苦恼也没用。与其如此,你还不如做一个平平常常的人。现在呢,你就在这个厂子好好干,等转正了再找个媳妇就是一家人了,安安生生渡过你这一生也就行了,你还要干什么呢?”舅舅的这番话如醍醐灌顶,我茅塞顿开。可不是吗,我的那些苦恼,全是因为我那不切实际的幻想所生。如果我放弃了那些理想、那些抱负,我也就抛却了烦恼;我必将成为一个自由而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但是现在,我却不能脱离低级趣味,因为那是工人们的奢好,而工人们的奢好也就是我的奢好——我力争在思想感情和精神道德方面,与工人们达到彻底的融合!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这里转正,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从而成为一个*时代的革命青年!

        老张不知什么时候在我的床头放了一本《玉房秘诀》。我翻了翻,不是小说,内容似乎也不适合于我,我不仅未知,也未婚,何来玉房呢?“你马上就会有的。”老张说:“你和那个女的不是正在谈吗,谈恋爱就是要搞那些事情,不搞,谈来谈去的谈什么?”而那天晚上,当他得知我和晓梅仍然没有冲过那道防线时,气得顿足说道:“你这个人不行,优柔寡断,什么也干不成!姑娘们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小伙子,她们爱那些敢说敢干、勇于创造的人。而你,敢想不敢干,时间一长,人家就会离你而去的。”“不会的。”“即使不会,人家也会说你是伪君子窝囊废,甚至还会说,你是一个不健全的人,最终,还是会离开你。告诉你,小常,女人比男人更想干那种事情!赵星光的老婆为什么每天晚上要折腾赵星光好几次,那种事情如果不能给她带来乐趣,她疯了,到半夜都不睡觉,净搞那些事情!我一直认为,女人在那些方面得到的乐趣肯定比男人大,不然他为什么那么热中。女人一旦撕去了假面具,比男人要厉害许多。男人只是一种外在的要求,女人呢,从内心到肉体都需要。这个姑娘现在和你谈,并不是因为你就是她的白马王子,她非你不嫁;而是她需要你,需要你来关怀她安慰她,使她觉得生活光亮多彩,再也不象原先那样枯燥乏味了。甚至通过和你的接触,她还增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她的家庭状况不是很好吧?”哎呀,老张真是神人!我不妨把晓梅的家庭向他说说:“她后爸是个**,经常欺负她,她很苦恼。我们也可以说是通过这才认识的。”“怎么样,我就说这个女的老找你干什么,究竟看上你哪点儿了?一个临时工,家庭也一般。原来她的家庭还不如你,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个魔窟。她只有到你这里来才能感到温暖,但你却总是一副冷冰冰的脸,来了就让人家赶快回去,你让人家怎么想吗,人家怎能不心寒?唉,我都替这个姑娘寒心,碰到你这样的人,都糟蹋了人家的一往深情。”

        老张一席话说得我愧疚顿生,晓梅到我这里来还不是想得到些许的温暖吗,还不是在寻找着温情?她的身后是一座魔窟,她的面前又是一座冰山!她满怀希望和热情地离开了野兽盘踞的巢穴,又在我不冷不热的态度中满腹惆怅地回到了那里,她能作何感想呢?“人家只能认为你无情,是个冷血动物,还能怎么想?你zhan有她,实际是对她最大的安慰,她也希望得到你,得到你的爱。这些事情都是相互的,你zhan有了她,她同时也得到了你。”老张侃侃道来:“你说,除此之外,你还能给人家什么呢?要钱你没有的,要工作你是个临时工。当然人家也就是看上你这个人了,不图别的。你这个人吗,还是有鼻子有眼的象个人,但也绝不是什么美男子!我年轻的时候长得也不错,不然那阿妈尼怎么能看上我呢?”他说着向门外一指,仿佛那阿妈尼就在门外等着似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你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有的是。她为什么要找你呢?我认为这完全是你的命好,因为别的小伙子都下乡了呀,只剩下了你。你还以为你就是天下第一了,人家离开你就再找不下别人了。要是那些小青年都在,怕还轮不上你呢!人家姑娘又不是缺胳膊少腿的,还怕没人要了?小常,我告诉你,你再不行动,人家可就要离你而去了。什么,她不来就不来了?你还想得开!我真不明白,你究竟牛皮什么。一个临时工,穷得叮当响,除了那点东西,你还能有什么。就那还不想给人家、还吝啬得很。你就是给了,你那东西还可以再生,你怕什么?”

        我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了:“张师,你怎么说着说着就……”“就怎么了?告诉你,小常,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干这种事情呢!你看现在,有什么娱乐形式,电影就那几个,除了看电影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你说人们晚上不干那些事情还能干什么?现在不是正在批孔吗,批孔干什么,就是让人们搞那些事情呢!看,你不懂了吧,你说批孔和批林有什么关系呢?就因为*抄录了孔子的两句话,孔子就该批吗?不是,是孔子宣扬的那一套流毒太深:什么非礼莫为、非礼莫想,人们想干就干,管什么礼呢。所以就要批他,他把人们的思想禁锢住了。把他批深批透,人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搞那些事情了。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那你说,批孔的意义是什么?你也说不清吧。就是让搞那种事情呢!你就是中孔老二的流毒太深了,敢想不敢干,你就是干了又怎么了?你要是怕在锅炉房干影响不好,也可以在这里干!我住到哪儿去?你要知道,老裴并不会因为你干这种事就对你有看法。原先那个宝星经常把他的女朋友带到这里来,动不动就在锅炉房过夜,老裴也没有说什么。只要你和他把关系搞好,这些都不算什么。但是你现在整天看书,老裴可对你有看法呢!有什么看法?老裴说,‘小常这娃哪点都好,就是太爱看书,我真怕他把事情误了。’你说你整天看那些破书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当饭吃,别人还会说你是书呆子。你和这个女的把关系确定下来,她今后就是你的媳妇,比你读那些破书要有用得多。你是不是对人家还不太满意,心里还有别人吧?”什么也瞒不过老张,我向他说了我和雯雯的关系。“你说她还会想我吗?”“你和她搞了没有?那人家想你什么呢?原先是外甥,现在还是外甥,人家想你这个外甥有什么用呢?你再不要想人家了,就和这个女的好好谈,赶快达到一定的程度,不然,她也会跑的。我这些话可都是为你着想,你好好想想吧。”

        我想了想老张的话,觉得也不无道理。首先,晓梅现在需要我,需要我的保护和关心,我不能总这样对待她。也许,正象老张说的,我只要和她产生了那种关系,她也就有了安全感。至少,在她的后面有个我,老陈也会有所顾忌的。其次,也是最主要的,我必须改变我在工人们心目中的形象。老看那些书有什么用呢,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作家,只能给人一个书呆子的印象,只能证明我和工人们还没有达到融和的程度,而这又是万万要不得的!总之,我觉得,我应该给晓梅以关怀和安慰,有责任充当她的保护伞。于是,在一天晚上我zhan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