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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奶奶这两天又倒成了早班,本说让她和晓梅见见,却总也见不上。奶奶上早班我不能去接她,白天交警不让带人,于是奶奶就来回挤公共汽车。每天,我都要把她送到公共车站。每天,她都要被汹涌的人流挤上车去。有一天,几乎所有的公共汽车都人满为患,奶奶好不容易挤上去了,车门却关不上。售票员让奶奶下来,我也说:“奶,你就坐下一趟车吧。”奶奶下来了,可是提包却被车门夹着走了。于是奶奶就追赶汽车:“我的包还在上面呢!”汽车停了下来,售票员问奶奶:“你这个老太太,急着干什么去?”“我急着上班呢!”“这么大年龄了上什么班,还是回家养老去吧。”

        奶奶在食堂上班从来也没有迟到过,她总是提前半个小时就走,因而她实际工作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八个小时。小舅常常对我说:“你如果有你奶的工作态度,也不至于被单位除名。”我不仅没有奶奶的工作态度,也没有她对待生活的态度。她常常说:“累一下怕啥呢,我一累,也能吃饭了,睡觉也香了。”也是的,现在她回来就睡,有时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上班,因而她吃的饭并不多。总之,她是一天比一天地瘦了,但却一天比一天地精神。相比之下,我却郁郁寡欢,精神萎靡——我永远也不可能有奶奶那样的精神世界。

        这天中午,我特意来到了奶奶的饭馆。正值饭口,食堂就象会餐似的挤满了人。人人都在拼命地吃,拼命地喝,仿佛吃完这顿饭就要地震了似的。叫化子也充当了堂倌儿,打扫残汤剩菜的同时也收拾着杯盘碗盏。我几乎看不见奶奶了,只看见一双手在水池里旋转。叫化子不断地把碗端过去,贴着瓷片的水泥台子放不下了,于是那双手就旋转得更快!“快点,又没有碗了!”尽管碗不停地从水池里到了盛稀饭的桶边。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奶奶的动作,也基本就是两个;圆周运动和垂直运动。前者是洗碗的过程,后者则是她把碗放进去又捞出来的过程。碗捞出来了,到了盛稀饭的桶边,到了大厅里,到了水池边,又到了盛稀饭的桶边,循环往复,以致无穷!我突然觉得,这整个过程就象一首交响曲,而奶奶就是指挥,节奏的快慢完全取决于她的手。她的手停下来,乐曲也就终止。啊,奶奶真是太伟大了!

        “当当”报话大楼的钟敲了两下,“乐曲”告一段落,吃饭的**终于过去了!奶奶的上身几乎全湿了,白色的工作服紧贴着背脊。她抬起头来,甩了甩手,又摸了摸额头。她四下里张望着,似乎已发现我了,盛了碗面向我走来,可是小舅却迎了上去……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奶奶,一个七十岁的人,怎么能承受如此繁重的工作?当初舅舅说,奶奶干两天受不了了,自然就会回来的。可是奶奶却一天一天地干了下去,而且丝毫也没有回来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她呢,又是什么信念赋予她如此顽强的意志?是钱吗?奶奶在这里干一天仅有一块钱,还从没有礼拜天。莫非洗碗成了奶奶的精神乐趣?她起早摸黑地挤公共汽车,回来后疲倦地躺在床上,就为了这种精神的乐趣?其实奶奶的精神并不复杂,她对生活的理解也仅仅是两个字:煎熬!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煎熬;不管生活多么艰苦,不管环境多么恶劣,她始终乐观积极,笑对人生。相形之下,我又是多么地渺小!有了些许不顺心,就选择逃避的方式,不敢面对残酷的现实,也经不起命运的打击。我堂堂五尺之躯,竟不及奶奶那矮小的身子,这究竟是为什么?

        天,一天天凉了起来。我仍然在家里闲坐,每天接送奶奶。有时也回去看看女儿和晓梅,虽然两手空空,女儿却总是一副纯真的笑容,我唯有汗颜,唯有内疚!终于这一天,邵主任来找我:“办事处说给你介绍工作呢,你赶快去吧!”

        “支援唐山你去不去?”支援唐山?到原始社会去!“噢,是去纺织厂。唐山的阶级兄弟现在都在防震棚里住着,天马上冷了,他们怎么过冬呢。这说起来是一项工作,实际也是一项任务。你能不能参加明年的招工,就看这次的表现了。”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当天下午,汽车就把我们拉到了东郊,三转两不转地竟来到了晓梅的厂。这个厂一直是本省纺织业的龙头老大,据说已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本世纪初年,就有人在这里建起了手工作坊,以纺纱和染织为主要作业。二三十年代又引进了机器,手工作坊一跃而为机械化的工厂,生产规模也扩大了一倍。至建国前夕,该厂已成为陕西乃至整个西北的骨干企业。解放后,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逐步深入,企业的管理层逐渐淡出了企业,一个社会主义的新型企业从此诞生。对于企业来说,这个过程无异于脱胎换骨!那些昔日的所有者,或成为企业普通的劳动者,或做了其他的安置。总之,企业现在就是国家和人民的,这不存在什么问题,可是报纸上却整天说:“资产阶级决不甘心做被剥夺者,对于他们被剥夺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幻想着从无产阶级手里再剥夺过去!这种剥夺与反剥夺的斗争,亦即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贯穿着社会主义的整个时期,尽管各个阶段其表现形式有所不同。建国以来,这种斗争主要表现在;资产阶级千方百计在我们党内寻找代理人,把他们复辟的希望寄托在代理人身上。因而,我们和他们的斗争,也就主要表现为和其代理人的斗争!”一进厂门,也就感到了这种气氛:“将反击****翻案风进行到底!”“走资派还在走,永不翻案靠不住!”那个不肯改悔的走资派也被丑画在宣传栏上:端着一盘臭豆腐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资产阶级法权是个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但与支援唐山有关的标语却一幅也没有!

        汽车在厂子的一个角落停了下来。这里却有点唐山的味道:一排防震棚呈现在眼前。下面是一米来高的红砖,上面用荆笆围着,顶是油毡做的,压了几块砖。每个门前皆标着性别,所以颇有点象厕所。不过非常时期,一切从简,这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于是大家纷纷下车,把铺盖卷拿进棚里。

        这次与我一起来的有三十来人,全是梆子井地区的社会青年,二十个男的就进了这个棚,十来个女的则进了隔壁。里面有三十平方,一张通铺围了三面墙。光线很暗,只有一盏灯,不过防震棚也大抵是这样。铺好被褥后,就进来了一个人,有三十左右,自称是劳资科的。他拿着一张纸问道:“你们是梆子井办事处来的吧?现在我点一下名……”点完名,他就开始分车间。我分到了织布车间,与我一起的还有三个人。“现在,你们就到各自的车间报到去。”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织布车间,但见机器轰鸣,犹如万马奔腾!车间足在上千平方米,织布机一排一排,也不知有多少。工人们全穿着写有厂名的围裙在织布机前走来走去。我转了一圈也没有见晓梅,不过找见也没有什么用:说话又听不见,只能笑笑。最后在车间一角找到了办公室。里面有两个男人,一胖一瘦,胖的有四十多岁,瘦的在三十左右。他们坐在办公桌旁,一个喝茶,一个看报。喝茶的是瘦子,他问:“你们是来报到的吧?”我们应了一声。“来了就好。我这儿有一个名单,你们自报一下姓名。”我们一一报了后他说;“行,现在就算认识了。我是车间主任,姓王。这位是书记,”他指指胖子说:“姓李。今后在车间就要听我和李书记的,在班组就要听班组长的。总归,到这儿来,就要听这儿的指挥,不准擅自行动。现在是非常时期,全国上下都在支援唐山呢,唐山的阶级兄弟正在受苦受难,我们一定要拿出‘反击****翻案风’的劲头来,把这场战役打胜!你们有信心没有?”“有!”“有就好。现在我给你们分一下班组。”。

        我和一个叫高崇明的到了车间二楼,找到一个姓尚的人,他就是王主任说的尚组长了。有四十左右,身材中等,人挺和蔼,见了我们就指指身边的条凳说:“先坐下,干活的事一会儿再说。”我们坐下后,他问:“以前来过纺织厂没有?”我和高崇明摇摇头。“纺织厂就是这样子,活也没什么可干的。跟着我就是落布,布捆大了就把它落下来,推到整理车间,由她们去验。待会儿我带你们下去看看。”接着,他就问了我们各自的姓名,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下来的时候却碰到了晓梅,她果然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可我走过她身边时却说了一句:“一会儿还没有吃饭的钱。”也不知她听见了没有,我就过去了。

        尚师带着我们在车间里转悠,最后在一个关了的机子前停了下来,他指着下面那个很大的布捆说:“象这样子就该落了。”他蹲下去,把布捆转了转,布象流水一样泻了下来,非常的舒展。最后在右上角出现了一个墨痕,他用挂在脖子上的剪子,“哧啦”一声,布捆和机子就分离了,他抱着布捆指着不远处说:“把那个车子推过来。”车子很别致:由一个倒v形的铁架构成,我接过布捆,放进了两边的凹槽。“就这么简单,”尚师说:“不值得学。”我和高崇明又一人落了一个,就到了吃饭的时间。

        晓梅站在灶房门前,她掏出一沓饭票说:“你先吃着,不够了再说。”“你还听见了?”我笑笑说:“等发了工资,我再管你的饭。”我在这里一个月三十六块钱,三班倒,没有礼拜天,实际上,一天也就是一块钱,但毕竟是支援唐山,不能说钱的事情。我来这里也不能再接晓梅和奶奶了,有时候我和晓梅的班会碰在一起,这时就一块上班,一块下班,俨然一对双职工似的,不过大部分时间我还是住在厂里。晓梅对此很有意见:“你老住在那个防震棚里干什么,就不能回去看看娃?”“三班倒,我来回跑什么?”“我不整天来回跑吗?”“你有那个精神,我没有。”可她却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厂挺有意思?”“有什么意思呢?”“那你老呆在厂里干什么?”“我只要和你的班碰到一起,就会回去的。要不你给主任说说去,让咱们的班永远在一起。”她狠恨瞪了我一眼走了。纺织厂的女娃多,她不放心我,这我知道。今天打饭时,一个女娃还主动和我说话:“你是哪个车间的?我是细纱车间的。“很好,我是织布车间的。”“我和你一块来的,你没有见过我?”我摇摇头。“我可见过你!”“不就是现在吗?”“以前也见过。”纯属胡扯,我离开了。

        有时在宿舍也免不了要谈这类事,这天,梆子井的赵红旗问我;“你知道不,大娃子把他妈搞了?”赵红旗今年十八岁,就住在那个毛驴的院子。“你怎么知道的?”“咱巷子都知道了……”原来张凤莲又托人给大娃子说了个对象,是个农村姑娘,当天见完面后就住在了他家,和张凤莲睡在一个炕上。半夜大娃子摸进去了,谁知却摸进了张凤莲的被窝!“那也不至于就把他妈搞了。”“搞了搞了!大娃子摸了上面摸下面,最后一使劲就进去了!”“哈哈哈……”宿舍里一片笑声。

        一天到晚也就是这样,枯躁乏味还带点色情。不过这天,生活发生了变化!吃过午饭,广播里就反复播送:“下午三点有重要广播!”有什么重要广播呢,莫不是哪里又发生了地震?地震也不必这么庄重:要播送就播送呗,还非要等到下午三点!“不过三点也快到了,就等着听吧。”尚师把半导体抱在怀里,旋扭已拨到了八的位置。他上班总要把半导体带来,这似乎已经成了习惯。高崇明问他:“尚师,你说会有啥重要广播呢?”“我也不知道,就等着听。”王主任突然上了楼:“不管发生啥事情,一切行动都要听指挥!”说完,就下楼走了。尚师说:“也不知道他咋乎啥呢,一天就是这两句话,你们听他还说过别的没有?”也是的,王主任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切行动听指挥”!

        下去又落了几捆布,就到了下午三点。广播里连续响了十五下,最后一响与前面有点区别。接着,就是一阵肃穆的音乐——哀乐!会是谁逝世了呢?当然是中央领导人了!年初的时候,周总理逝世了,七月,朱委员长又逝世了,现在,会是谁呢?哀乐,连续播放着,按照这种等级,莫非是……我和尚师、高崇明面面相觑,却谁也没有说。终于,哀乐停了,广播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中国************主席,中国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同志,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不幸逝世,终年八十三岁。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永远离开了我们!”一刹那间,车间里的织布机全部停了,一切与此不谐调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工人们全都原地肃立,垂首默哀。我和尚师、高崇明仍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好在二楼就我们三个人,但这么坐着似乎也不妥,万一有人上来怎么办?于是就站起来,象挨批斗似地垂着头。站了好长时间也没有人来,我们都觉得尴尬。最后尚师说;“现在倒希望他来指挥一下,他可不来了。”我和高崇明有点忍俊不禁,但是却不敢笑。我甚至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毛主席怎么会不在了呢?怕不是有人造谣吧!但是谁敢造这样的谣呢?事后我一直惊奇,我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居然连中央台播送的消息也怀疑!

        毛主席确实是不在了,他也像普通人一样,循着生老病死的规律发展。但是,中国往何处去呢?毛主席毕竟不是普通人!半个多世纪以来,毛主席领导我们从胜利走向胜利。没有他,可以说就没有今天的中国。虽然在晚年,由于种种原因,他发动了文化革命,使党和国家走了一段弯路,但是只要有他在,人民就有了主心骨,“******”就不敢为所欲为。“四五运动”后,他虽然罢免了*,却启用了******,并指定其为接班人。这就说明,他对“******”也厌恶至极,他绝不会让他们的如意算盘得逞。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和全国人民还是心心相印的。这就够了,对一个病体垂危的老人还能要求什么呢?现在他不在了,高兴的只能是那四个,他们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了,可以放开手脚实现他们的夙愿了!而从现任职务和年龄来看,他们似乎也具备了成为党的新一代领导的可能。但这,又是全国人民不愿接受和看到的。因而,人们的心也象哀乐一样地低沉,也象长鸣的汽笛一样地悲愤!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却上演了一幕幕滑稽剧!

        在梆子井,居民们在吴家大院开吊唁大会。毛主席的像被蒙上了黑纱,邵主任带领大家默哀了三分钟,吊唁活动正式开始。“哇——”一声嘶心裂肺的大嚎,象晴天起了一声霹雳,惊得树上的鸟儿也振翅飞走了!众人回头一看,张凤莲象犯了癫痫似的,两手在空中乱抓,身子摇摇欲坠,两边的人急忙扶住了她。紧接着,孙喜凤也嚎啕大哭,哭得比张凤莲还凄惨。受她二人的感染,全场一片唏嘘之声。唯有邵主任哭不出声,于是就绷着个脸,象谁欠了他二百块钱没还似的。奶奶由于在通宵食堂洗碗,也就没有参加这里的活动,当然那里也会有一番同样的场景,真不知奶奶是怎么应对的,不过她正好借此休息一下。

        “咕咚!”张凤莲突然昏厥了,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大家抱着她,掐人中的掐人中,掰眼睛的掰眼睛。“赶快往医院送吧,”邵主任说:“胡折腾啥呢!”“莲妹子跟毛主席的感情深得很!”孙喜凤说:“不象有些人是假哭,莲妹子可是真哭呢!哇——”她说着又哭起来:“毛主席呀,你咋说走就走了呢,人不是都说你能万岁么?”这次孙喜凤可哭出了艺术:她捶胸顿足,声音一长一短,蛤蟆嘴大张,涎水直流。最后,索性坐在地下扑天抢地地哭,直哭得人去场空,她才从吴家大院走出来:“都是假的,就我是真的!”

        紧邻我家后院,住着一个国民党县官的太太,那天她也哭昏了过去,被人从办事处搀了回来。但是时隔五年后,她却起走了深埋在墙根儿的一箱金条。总之,这个阶段,善于伪装的人都在表现着自己。有突然昏倒的,有见了毛主席的像就泣不成声的,甚至还有一口痰没上来弄假成真的。什么状态都有,什么闹剧也都会随时发生,但是谁都清楚,大家关心的是现在和未来,而不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