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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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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第五十八章

        到达车站时已是黄昏,正值盛夏,天黑似乎还早。雯雯并没有送我到车站,我们在城外的小树林里做了一次彻底地几乎是全方位的告别。我们热情相拥,天气炎热,衣衫单薄,我可以感受到她那凹凸的身材和因激情的燃烧而微微发烫的身体。她的脸绯红,如晚霞般璀璨;她那如藕的双臂,紧紧揽住了我的脖颈。临了,她还是那句话:“早点回来,我等着你。”“不能解决工作也早点回来吗?”倘若不能,回来后面对的将是她上山下乡和我们洒泪相别的场景,那样的结局我无法承受!可她仍然说:“不管能不能你都早点回来。”最后,我们牵着手走出了小树林。小南门外她注目相送,我挥挥手,她也挥挥手。

        天渐渐黑了,可我仍然在车站广场张望,我希望看到晓梅的身影。说来也真令人摸不着头脑:没有打老陈时她对我是那么依赖,打了老陈后却再也见不着她,倘若老陈真的出了事,就是小顺子说的,她应该尽快露面才对,看来老陈还是没有出事,可即便如此,你也应该见见我呀。所以我在这里等着,我想这个时候她也许会来。天已完全黑了,捡票员口中的哨子已经鸣响,栅栏门也即将关上,于是我登上了火车。可就在这时栅栏门外却站着一个姑娘,她扒住栅栏正向里张望,那不正是晓梅吗!从她那急切的样子看,似乎要告诉我什么,当然是老陈的事情了,可她的身后却什么也没有。管他呢,即便不远处就跟着警察,我也不能如此胆怯冷漠,我打开车窗向她挥了挥手,她立即欢呼跳跃起来,随即却向我快速地挥着手,那意思似乎是你赶快走,而这时列车也已然启动了。

        这是一列始发古城直达北京的特快,因而车上的人并不是很多,我早已把那袋面放在了行李架上,现在我坦然地坐在了座位上。记得上次和奶奶去北京,由于没有买票心里忐忑不安,这次我有一张直达爸爸那里的通票,一路只须签字无须再买票,可是当乘警走过时我还是有点心慌。难道老陈真的出了事,晓梅为何是那副神情?不过根据目前的情形看我还没有暴露,公安局也想不到这其中的蹊跷,即便老陈出事了我也能蒙混过关。不过晓梅,唉,太沉不住气了!你跑到车站,无非是向我通风报信,难道公安局就想不到这点,悄悄地跟着你?小顺子我倒是挺放心的,唯有她。唉,现在只盼着老陈好好的,不要出事。不过老陈要是没有事,晓梅的日子就不会好过,老陈仍然要骚扰她,老陈不会想到他挨的这一下会和晓梅有关。他作恶多端,想打他的人决不只是我一个。所以这次去爸爸那里,如果能解决工作,也让晓梅一起去。不过我和晓梅又是什么关系呢,我也仅仅是同情她。她被豺狼追逐,她寻求庇护,放谁也不会不管的,除非是一个木头人。到时候晓梅去了爸爸那里,有了工作,离开了那个令她厌恶又恐惧的家庭,我看着高兴,雯雯甚至爸爸也会感到高兴的。胡思乱想着,我竟沉沉地睡着了……我忽然看见晓梅被警察押着向我这里走来了,后面似乎还跟着小顺子,想跑已经来不及了,警察向我扑来了!我猛然惊醒,面前竟真的站着一位乘警和一个列车员:“查票了,请你出示一下车票。”我出示了车票,列车员和乘警又向前走去。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再醒来时车已到站。

        北京站并没有多大改变,那个大表依然在头顶悬着,不过广场对面却有了“地铁”二字。那年和奶奶来还没有地铁,显然是这几年才修的。我把那袋面放在了“行李寄存处”,又到车站窗口办了签字和转乘手续,是傍晚的车,我要在这里呆几乎一天,也没有什么事情干,就进了地铁站口买了张票坐了上去。地铁竟异常的清洁舒适,它不烧煤,不象火车那样充满了野性,显得很娴淑,象一个很懂礼节的大家闺妇,载着我们平稳地驶向前方。所有的乘客都有目的站,唯我一任前行。到了终点不得不下车,却又买了一张返回的票。地铁坐着可真舒服,古城什么时候才能有地铁呢?还是去天安门看看吧,毕竟已经七年不曾去了。天安门也许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天安门广场也没有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是那年来这里的人都手捧“红宝书”照相,现在呢,“红宝书”已经成了历史名词。任何事物都会过去的,再伟大的人也会成为历史,压根儿就不存在“万岁”,更不会有“万寿无疆”。但是为什么却有那么多人热衷这些呢?整天喋喋不休地宣扬,几乎把嘴巴都要喊烂了,你喊“万岁”他就能万岁吗,你不想想他也不想想。共产主义者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是为什么却在我们这个信奉马列的国度发生了这样荒诞的事情呢?现在,“批林批孔”已经到了尾声阶段,**早已臭不可闻,孔子也一无是处,什么“孔圣人”,狗屁不如!不过这也正好说明,世上并没有什么圣人和伟人,相对自然而言,人不过都是小丑!就像河里游的鱼一样,大多数的鱼都在河里默默地游,却就有那么几条不甘寂寞,不时地跃出水面掀起几朵浪花来,可最终不还是要游进江河里吗?永恒是不可能的,不过是过眼云烟!最近有两个消息一直在流传,一个是**和孔子虽然批倒批臭了,但还有一个“周公”,也要“克己复礼”搞倒退,所以“批林批孔"还要深入,甚至说现在仅仅是第一阶段。另一个消息是,“四届人大”明年春天将召开,并且据说就是这个“周公”提出了“四个现代化”的构想。这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呀!一个要继续搞政治运动,不管国计民生;一个却要实现“四个现代化”,使国家昌盛人民富足。究竟谁搞倒退谁要进步,国人心里也非常清楚,因而现在的运动就极不得人心。孔子是几千年前的古人,**也早死了,批来批去的还没个完了?当然每次政治运动的对象也都是活人,死人不过是个媒介,那么这些人究竟要搞掉谁,他们的狼子之心,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实现现代化究竟有什么不好呢,地铁坐着就是舒适呗。记得上次来北京,公共车人挤人,等半天也不来一辆,现在公共车几乎没人坐了。地铁有效地缓解了这个大都市的交通压力,为人们的出行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但是目前却只在北京和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有,二线城市即便象古城那样的十三朝古都也没有。因而普及地铁,就成为当前亟待解决的事情,可是却整日搞政治运动。来的前一天晚上舅舅对我说,“我说你爸解决不了工作是有原因的,你看咱们这个国家现在整天搞政治运动不搞建设,不搞建设就不能提供就业岗位,没有就业岗位你爸他凭啥给你解决工作呢?当然你爸有他的想法,也许就是你奶说的,让你去给他看娃干活呢,如果真是那样你就赶快回来。毕竟你奶和你的感情深,把你从小养大的,一天不见你她心里都难过。你爸长期不和你在一块生活,现在又有了三个娃,你去了还要面对一个后妈,当然如果你能工作也无所谓,不能工作你呆在那个家里也没有意思。”这是无须叮咛的,解决不了工作雯雯就去不了,那么我一个人呆在那里干什么?

        几乎整整一天都在天安门广场游荡,别的地方我不想去也不敢去,怕误了车。我觉得北京该去的地方也就是天安门和故宫,别的地方去也行不去也可以。天安门是北京的标致和象征,不到天安门当然不能说到了北京。故宫是中国最后两个封建王朝的皇宫,为我们认识和探究封建社会提供了最完整的资料和依据。封建制在中国之所以延续了两千年,其历史渊源也许就要从这里追溯起。对于外国人来说,不来故宫可以说就没有来中国。当然如果时间允许,其它的地方也可以去,毕竟是首都,首善之区呗。下午五点吃完饭,我又来到了天安门广场。天安门看来看去也还是那个样子,也许再过一千年也不会变,于是我走向了人民英雄纪念碑。汉白玉的台阶上竟坐满了人,天气炎热又时近黄昏,人们把这里作为纳凉的场所了。我拾级而上,坐在了紧靠纪念碑的石阶上。身边坐着一个五十上下的人,总归也无聊,我问他:“大伯,请教一下。你说天安门对面为啥只有马恩列斯的像却没有孙中山的像呢,我记着以前好象有的?”“也就是,怎么不见孙中山的像了,毕竟是国父呀?也可能南京有,对,南京肯定有,你去过南京吗?”“没有?”这时却过来了一个人,三十岁上下,他操着陕西口音问我:“小伙子,你是陕西人吧,我听你的口音……”“就是陕西人呀,怎么了?”“我也是,离古城不远。我到北京来告状,就是咱们那儿说的打官司,都两个月了,一点结果也没有。带的钱也花完了,现在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你能不能先借我点,回去我就给你还。”原来是这回事,可是我……“你看我这样子,象是有钱借的人吗?”“有钱你就借点,没钱也就算了。我实在是山穷水尽了,不然也不会向你……不过也不需要太多,就五块钱。”他伸出一个巴掌,可五块钱对我来说也不是小数字。“你把地址留下,回去我就给你还。”他竟然掏出了纸和笔,我没有留地址却拿出了五块钱。他千恩万谢的,一再让我留下地址。我说:“能不能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一下呢?”毕竟是五块钱,也要让它发挥一点作用。“这说来可就话长了,不过我长话短说。前年“一打****”运动时,俺爸让一个反革命集团案牵扯上了。实际上,俺爸就是个农业社看牛棚的,也没文化,和反革命集团压根儿就不沾边。不过是村里几个人找他,说是玩牌没地方,借他那地方用一下,谁要是赢了就给他买盒烟,俺爸就同意了。每次去他在外边喂牛,那些人就在房里干他们的事,俺爸只当是玩牌呢,也不管。最后公安局来说是反革命集团,连俺爸一起抓了。案子一审在县法院,那些人都判了死刑死缓还有无期,俺爸判了二十年有期,还说是从轻了。二审到中级法院,还是维持原判,还不准上诉。没办法我就跑到北京来,想让最高法院把这个案子复审。”“那现在怎么样,能复审吗?”“最高法院说,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没有什么复审的。”“那人家已经复审了呀?”“可我爸的确是冤枉的!”“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呆到这里只能是白花钱,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但我不甘心呀,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冤案!”冤案多了,叫我说他爸还不是很冤枉:人家毕竟在你那里开了会,你说你不知道,你又不是棚里的牛,谁相信呢?再说人家说是玩牌,你难道就不想看一下输赢吗,谁赢了不是要给你买盒烟吗,你就不关心?可他却说:“俺爸就是个木头,实在得很,人家让他甭管他就不管,光抽烟管牛。”“谁能证明你爸就是个木头?”“我能证明。俺村里人都能证明。”“那你怎么不把村里人都叫到法**作证呢?”“法庭应该调查呀。”“应该的事情多了。”“怎么,你认为法庭就应该这么草率的结案?”我不想与他说了,都说关中人是杠头,他竟然和我抬起杠来了。我觉得他就是个地道的胡涂虫,完全不了解当前的社会:你认为你爸是冤枉的就跑到北京来告状,按照你的逻辑,我是不是把三噱的案子也向最高法院反映一下呢。虽说三噱和我不沾亲,但他确实是冤枉的,况且对我一直也不错,他现在身陷囹圄,我现在来了北京,是不是应该……但是有可能吗?舅舅常常对我说“不论干什么事情不但要考虑后果,还要考虑有没有可能,没有可能的事情就坚决不要去做。就象你大舅,学校勒令他退学,他跑到北京去告状,高教部不管,他又私闯苏联大使馆,闯得好,一辈子完了!他就不考虑,那可能吗?你一个学生又没有什么背景,开除了也就开除了,又怎么了?你却认为你了不起,开除谁也不能开除你,你怎么,是中央领导人的儿子?你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平头百姓就应该安分守己、百依百顺,谁要是寻事生非不安生,就是****和打击的对象。”就象这个人,你爸是干什么的?生产队看牛棚的。你又是干什么的?看牛棚人的儿子。好,你闹吧,看你能闹出什么来!所以人一定要搞清自己的位置,不要动不动就闹,闹什么呢,逆来了顺受难道就不行吗?须知,宝塔正是有了那个基座才高耸入云的。基座永远都是基座,不会成为塔尖的。就好比前二年好多人造反,认为机会来了,可以捞个一官半职。可最后又怎样呢?造反结束了,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一切都没有变,只不过那个“最大的走资派”被打倒了。就象大舅,你从哪儿出来的还回哪儿去!前人的教训是一定要记取的,不记取就是个胡涂虫混蛋!因而我说:“你还是回去吧,呆到这里徒劳无用。”“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俺爸……”“你爸又怎么了,不就是判了你爸二十年徒刑吗?实际上,你爸呆在里面和外面也没有多大区别,说不定到了劳改农场你爸还会去看牛棚的。”“你怎么能这样说活呢,那能一样吗?”看他那样子又要和我抬扛了,脸红脖子粗的,额头上青筋毕露,象蚯蚓似的。于是我赶快说:“你可不要和我抬杠,我没有判你爸徒刑我是借你钱的人。”他的态度缓和了:“实际上,我也不想在这儿呆了,但是我回不去了,我没有钱了,怎么回呢?”“那你就这样耗到这儿?”“那你说我怎么办?”“回去。”“回不去了么。”“给车上说说,说不定行。”我说了上次我回奶奶来没有买票的情节。“那会儿乱着呢,现在不同了。”“但是车上还有人查票呢。”“只要能把俺爸的案子翻过来,我就是走回去也值估。”“你怎么还想着给你爸翻案呢?”真是,你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今天我还能借你五块钱,明天你连五块钱也借不到:别人会认为,你要么大脑进水了,要么就是个骗子。“把你的地址留下,我回去还要给你还钱呢。”看来还不是骗子,但大脑进水是无疑了。“算了。”我摆摆手,我压根儿就没有指望他还。还什么呢,到时候警察押着你来找我。“你为什么要给一个企图给反革命分子翻案的人提供资金呢?你是不是也想和无产阶级****对着干?”那时我还百口莫辩——我才不想惹那个麻烦呢。他走了,我也该走了。2014-11-25

        第五十九章

        这也是一列特快,直达妈妈所在的那座城市。刚上车,对面座位就来了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人,他高大魁梧,几乎比我还要高半头。他手托着一个西瓜,肩上挎着一个背包,上写“黑龙江建设兵团”,原来是知青。他坐下后问我:“你去哪儿?”“终点。”“我也到终点。黑龙江建设兵团的。”“黑龙江建设兵团终点还到不了吧?”“是到不了,还得向北走,在嫩江平原上。”那不就是爸爸那里吗?于是我说:“我也去那儿。”“你也是兵团的?”“我去大庆,我父亲在那里。”“我们那儿比大庆还远,是名符其实的北大荒,几十里不见人烟,只有草。”“那你们干什么?”“开荒种地呗,能干什么。”“你去了几年了。”“今年刚去。”原来他和我还是同届,我顿感很亲切。可他却说:“我早毕业了。在家里呆了一年,一直也免下不了,就去了那里。”“能适应吗?”“刚去不行,现在习惯了。”“你们那儿有什么特产呢?”“就是苍蝇蚊子草。”“不是说人参貂皮乌拉草吗?”“人参没有,貂皮更见不着,乌拉草也许有。”“看来你们那儿就是草多。”“我们那儿草长得比人还高。”“那一定有不少野生动物了?”“野兔子多,但是捉不着,象闪电一样。野狼和野猪也有一些。”“野猪行动迟缓,应该能捉到。”“那可不是家猪,凶猛得很,有时猎枪也不行。”“猎枪怎么会不行呢?”“一枪毙命当然行,一枪打不死你可就惨了,它会玩命地向你扑来。”“继续打呀。”“打?那时你怕连扣动扳机都忘了。”“怎么会呢?”“今年春天时,我们连一个知青就让野猪袭击了。当时他就拿着猎枪,结果一枪打中了野猪的耳朵,野猪就向他扑过来,速度快得惊人,他扔了猎枪就跑,本来他已经上树了,可野猪硬是把树啃倒了。幸亏我们来得及时,要不他就不是断一条腿了。”“腿被咬掉了?”“可不。而且那条咬断的腿还被野猪吃了,想接也接不上了。本来他想吃野猪肉,没想倒被野猪吃了一条腿。”“现在呢?”“啥也干不成,回来了。那些野狼就更厉害了,只要我们吃点晕腥的东西,它就整宿地围着营房转,怎么赶也不走。”我本以为,北大荒就象美国的阿拉斯加一样,充满了神奇和诗意。如今看来,北大荒也只是蛮荒和原始,再加上一些野性和恐惧,再无别的。也不知爸爸那里会是什么样子?“大庆有没有野狼和野猪呢?”“那里没有。那里就是油,有现代化的气息。”相比之下,爸爸那里倒有点象阿拉斯加。

        很快,车就到了山海关。天呢,也没有全黑,山海关那雄伟的气象仍依稀可辩。他说:“出了山海关就是东北了。那可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遍地都是大豆高粱。现在正是高粱红了的时候,可惜天黑了你看不到。”我也听说,东北是一片广袤的平原,这里的自然条件比关中要好许多,但我仍然对关中充满了眷恋,那里有奶奶和舅舅,还有雯雯。这里有什么呢?一个十三年不曾见面的父亲和一个没有一丝感情的继母以及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妹妹,虽然爸爸说这就是我的家,可我总认为,我的家应该是一个充满了温情和关爱的地方,而这只能是关中、是奶奶那里!奶奶这时在干什么呢?一定还在看娃吧,也许在想我?从小到大还没有和奶奶分离过,可是这次……

        列车呼啸着在黄昏的山海关外疾驰,掠过河流、越过桥梁,就象在穿越着时空,就要见到分别了十三年的父亲和母亲了,可我的心中却异常的平静。十三年前,他们象丢弃一个无用的包袱似的把我丢给了奶奶,奶奶就像在黑夜的路上看到一个无助的小狗一样把我呵护把我喂养,今天我长大了,再也不象儿时那么柔弱那么彷徨,可是我却远离了她来到这里。我究竟有什么理由非离开奶奶来这里呢,难道仅仅是为了工作吗?我宁愿没有工作也不能和奶奶分离——在家时和奶奶整天呆在一起还不觉得,一旦远离了她老人家才感到我和奶奶的感情弥足珍贵!当然我和雯雯的爱也是一个因素,因为那段感情也刻骨铭心,但是奶奶我却永远也不能离弃!唉,我多么需要一个人解答我当前的疑问。于是我问他:“你说大庆能解决工作吗?”“你父亲在那里干什么?那也许成,毕竟你父亲是当官的。但也不一定,现在哪儿工作都不好解决。大城市不好解决,大矿区大油田也未必。我那年去,也想在大庆找个工作,可连临时工也找不到,没办法,只能去了建设兵团。”照此说,我此行什么也解决不了,怎么来还怎么回去,仍然和奶奶呆在一起,可雯雯又怎么办?“不过你去,也许你爸能给你找个临时工。再过几年,也就给你解决工作了。”这和雯雯预想的倒一致。我也认为,爸爸即使当下解决不了,最终还是可以解决的。不过他什么时候解决我什么时候来,我没有必要在这里和奶奶生生地分离几年,可是雯雯的事情又迫在眉睫?于是我说:“我自从毕业,碰到的都是无法解决的事。”“什么无法解决的事,能不能对我说说?”我笑笑,对他说了。“是女朋友。那你怎么不带她一起去你爸爸那里呢?”“我先来,能解决工作她再来。”“解决不了工作你们怎么办?”“她就下乡,我们就分手了。”“那可不行,怎么能说分手就分手呢?”“不能解决工作我们就什么也不是,只有分手。”“你和她一起下乡不成吗?”“我已经免下了。”“只要真心相爱,还是可以下的。”是啊,我和雯雯一起下乡不成吗?可是奶奶……“噢,还有个你奶,把你从小养大的,挺爱你的,不愿意让你下?”“是啊,你说我该怎么办?”“你的事情也确实不好解决。”“所以我现在也只能顺其自然,这里能解决工作我就和她一起来;不能我就回去,看着她下乡,我们分手。”“那未免太凄惨了。”“没有办法。”我摊摊手说。

        夜深了。不知怎么,一直也无人查票,因而这个晚上我睡得很沉很香。一觉醒来,我就看到了那广袤的东北平原。那红得耀眼的高粱一望无垠,广袤得具有一种震憾力。那蓝天白云也高远深邃,也具有着摄人魂魄的魅力。难怪当年主席说,谁拥有了东北,谁就拥有了整个中国。当年我们就在这里,把国民党赖以打内战的主力消灭殆尽,迎来了新中国的建立。车到锦州,那些碉堡依然存留,我似乎闻到了当年的硝烟气味。可是车到沈阳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满墙的标语,满街的红海洋,一个文艺宣传队正在车站广场演唱《红灯记》。真想不到,“特殊时期”自发动到今天已经八年了,可东北这个最大的工业城市仍然是这样!难道我们当年所做的那些就是为了今天这样吗?“这是怎么了?”我问他:“怎么还是这样子?”“东北一直就是这样,不然怎么没人查票呢。”看来我虽然买的半票,实际也和全票一样,难怪大舅当年一分钱没有就去了妈妈和爸爸那里。由于混乱,车上也不供应午餐。幸好上车时买了包饼干,又和他分吃了那个西瓜。吃完他说:“咱哥俩现在也不饿了不渴了,他就是晚上不供应晚餐咱也不怕。”晚上要是还没有买饭的可就惨了:听说明天早上甚至中午才能到妈妈那里,这么长时间,可怎么熬呢?“也许前面的情况会好点,到时候下去买。”可是前面也不见好,车站全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于是就寄希望于最大的站长春了,可是听说要半夜才能到。“没的吃了,睡吧。”睡到半夜,他醒来问我:“这长春站怎么还不到,你还带什么吃的了没有?”“就那包饼干,被咱们吃完了。不过我还带了袋面,有三十斤呢。"我指指头顶。“干面怎么吃呢,你也是。”不过后半夜时也真吃了几口面!

        及至天亮,才到了长春站。果然是大站,月台上一溜卖食品的。他很快下去买了一网兜:“哎呀,你那个干面吃得我真不好受,现在还没胃口了。”“那你怎么买了这么多?”“这不怕么。”也是,看这样子,车上再不会供餐了,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车到长春下去了一些人也上来了不少人,三个中年男人坐在了我们旁边,其中一个竟戴着手铐!“反革命。”那两个中的一个说:“畏罪潜逃,被抓回来了。”可是那个人问:“我怎么是反革命?”“你不是反革命,为什么把‘毛主席思想造反队’写成‘毛造’?”“标语下面没地方了,我就简化一下呗。”“谁让你简化的?你灵魂深处就不纯洁。”另一个说:“简化一下,那成什么意思了,莫非你要造毛主席的反不成?”“我谁的反也不想造,我就……”“你就是个反革命,还说什么呢。坐好!”可那个人坐了一会儿却说:“我要上厕所,把铐子打开。”“妈的,事情还挺多。”他们给他打开了铐子,和他一起去了厕所。回来后那个人仍然戴着铐子坐在了我们旁边。中午,竟然供应午餐了,推着小车,一路走过来。可那饭却凉得厉害,一丝热气也没有。我和他都没有买,马上就要到站了,还吃什么呢。那两个人却一人买了一盒吃起来,那个人又喊:“我也要吃,怎么不给我买?”“掏粮票和钱就给你买。”“就在口袋里,你们自己掏。”于是其中一个从他口袋里掏了粮票和钱买了饭。不想那人吃完饭又喊:“哎呀,我肚子疼得厉害,要上厕所。”“妈的,你不是刚上吗,怎么又要上?”“那会儿是小便,现在我要大便!”他们带他去了,可很快又回来了。由于即将到站,厕所的门已经关了,那个人无奈地坐在了座位上。这时有一个人却说,“十三车厢的厕所还没有关,我才去的。”于是那个人又要去,可这两个人却不让他去了。“你现在去,门还是关了。”“对,他去门没关,不等于你去门就不关。”“我去看一下,门关了就回来。”“那你去看吧。”“你们把铐子打开。”“你就去看一下,打什么铐子呢?”“门要是开着我就……”“你是不是要逃跑?”“那你们和我一块去。”“谁和你去呢,十三车厢还隔了好几节呢。”“你也不要去,马上就到站了,忍一下。”“我实在忍不住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就忍不住了?”“我就是忍不住了!”说着那人竟然向十三车厢跑去,可没跑两步就被抓了回来。“你就是想逃跑,什么忍不住了,忍着。”那个人却说:“那我就不忍了。”很快,车厢就弥漫了一股臭味,周围的人都掩口捂鼻,有的索性离开了座位。“**真的拉下了?”那两个人说:“你污染了车厢的空气,回去罪加一等!”就这样,伴着这种臭味,车到了终点。

        这就是妈妈所在的那座城市。人称中国的莫斯科、东方的巴黎。出了站,一个苏联红军战士的雕像伫立在那里。不远处,一辆辆有轨电车在往来穿梭,我扛着那袋面上了一辆去妈妈那里的车。当年妈妈来这里可是带着一个梦想的,她离开了爸爸和那个飞沙扬石的不毛之地,跟着那个他来到这里,想着做演员、循着她热爱的事业发展,她的选择似乎也没有错,可一来就碰上了特殊时期,听说现在在一家工厂里当工人。我很快就到了这家工厂,门房把我拦住,我报了妈妈的名字,他很快拨通了电话,随即放下说:“马上就来,你等一下。”就要见到离别了十三年的妈妈了,我的心中涌上了一种难言的滋味。十三年来,我在梦中多次和妈妈相会,可这样的梦做的多了也觉得无谓,以致最后我认为,妈妈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而奶奶就是我的妈妈,能给我温暖和关爱的也只有奶奶。可是现在,我就要见到妈妈了,十三年的光阴也许就浓縮在一刻,我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场面。妈妈已经站在了门口。还是那么漂亮,十三年的光阴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些许的痕迹,以致我一下就认出了她。妈妈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述的表情,是愧疚抑或是激动?“哎呀,你长这么高了,比我想象的还要高。我走的时候你才这么高。”那当然了。毕竟是十三年,不是三年呀?“走,回家再详细说。”于是我扛起了那袋面,和她一起出了厂门。

        “你带这么多面干什么,我们这儿……”“这是俺奶给我爸带的,说我爸那儿杂粮多。”“你爸那儿还缺这个吗?你爸可是物资局的局长呢。”“俺奶也没有别的,就这点面。”“你奶总是忘不了你爸,把我这个女儿怕早都忘了?”“那怎么会呢。”很快,就到了一个很大的院落。一排排的平房,她带着我一直走到了最后面。“你李叔没在,小山在,也就是你那个弟弟。”噢,是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本该是同母同父,可现在却带点异。“小山,快看谁来了。唉,一天就知道玩儿。”那孩子正在地下逗一只黄毛狗玩,那狗见了我立即扔下他扑了过来。“长毛,这是自家人。”那狗很听话地摇着尾巴离开了。“小山,这就是我说的你哥哥,快叫哥呀。”那孩子羞涩地叫了我一声哥,也离开了。“唉,还太小,还不太懂事。”可我看那孩子已经挺懂事了,他似乎明白我们之间的这层关系。怎么凭白地就来了一个哥哥呢?我和妈妈分别了十三年,他来到这个世上也就是十三年,十三年从来也没有什么哥哥,虽然妈妈对他说过,可那个他显然从来也没有提过,这让他又怎么想呢?可妈妈仍然说:“这就是你的亲哥哥。我再也没有孩子了,就你们俩。”

        很快,那个李叔也回来了。他身材敦实,差不多和妈妈一样高。妈妈说:“这就是你李叔。”“这就是毛毛了,长这么高了。那年我见他,也就这么高。”我好象也见过他,但是却没有什么印象,总归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晚上,我就向妈妈说了奶奶这么多年所受的艰难以及特殊时期中的那些遭遇。“我也听说咱们家被抄了。你爷原先是德庆隆商号的经理,可自从我懂事,你奶就没享过一天福。你爷死的那年我才七岁,是你奶守寡把我和你舅他们养大的。我走的那年家里就没有什么了,他们还抄什么家呢?”“说俺奶有金条金砖,让俺奶挖防空洞。”“有什么金条金砖呢,有也早卖了。”“巷子那几个人就想把俺奶撵走,好占咱家的房。”“咱家也就是房子好,别的再没有什么了。你爸现在彻底不给你寄钱了?”“从我毕业就不寄了。”“我还找过他们单位一次,可不顶用。你爸是领导,上下都帮着他说话。”“俺爸毕竟有三个娃……”“可你也是他的儿子呀,还是长子。”“俺爸让我去他那儿,说能解决工作。”“别听他瞎吹,现在到哪儿也解决不了工作。你去了看看就回去,还和你奶呆在一起。”“可俺奶现在给人看娃养活我。”“困难都是暂时的。你今年十八岁了,再过几年你也就有工作了。我要情况好了,也会给你奶寄点钱。我这里主要是小山还小,你李叔的工资也不高,我们要养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好。”这我当然知道,我现在只能自食其力,我已经有了自食其力的能力,可我又无法自食其力,我究竟该怎么办?

        “即使正式工作解决不了,俺爸总能先找个临时工让我干吧?”“那你去看看,也许行。”于是第二天我就急着要走。可妈妈说:“再呆两天吧。”毕竟和妈妈分别了十三年,我也就再呆了两天。可每天陪伴我的就是小山还有那只狗长毛,小山总是缠着我讲那些没完没了的故事,长毛虽然很温顺但也显得陌生。到了第三天,我再次提出要走,妈妈见我去意已决,说道:“也好,你去看看再回来。”于是当天中午,我就上了去爸爸那里的车,离开了这座城市。大约下午五点我就到了那里,草原、湿地,一片片的芦苇和一些大小不等的发亮的水洼,爸爸就在这里工作和生活着,并且还给我娶了继母生了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妹。现在我就要见到他了,那么我对于他是一个早已忘记的弃子呢,还是一个时时牵挂想起来就不免心酸的儿子?毕竟我是无辜的,尽管他怨恨妈妈。十八年前,由于他们的结合有了我,我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同时也是这场不幸婚姻的后果;不管他们谁对谁错我却没有任何错——我想爸爸对于我应该是后者。怀揣着这样的心情我一路打问,急于见到那分别了十三年的父亲,也让他见见我这个远方的儿子。终于看到了一排排的平房,也看到了爸爸的家,当然也是我的家。爸爸居然没在,首先见到的竟是那个后母。“你就是毛毛了,快进屋吧。”虽然有几分惊喜却不冷也不热,固然我在她的心中不会有任何位置。进屋后,立即被三个小孩儿团团围住。最大的那个女孩,约莫七岁。留着两个短辫,样子挺天真也挺漂亮。剩下的两个男孩,一个在五岁,一个却只有两三岁。他们好奇地端详着我,象打量外星来客似的。“这就是你那三个弟妹了。这个叫玲玲。这个是小光,最小的这个叫冬冬。他们都喊你哥。喊呀,喊哥哥。”可那三个孩子却没有一个喊,全腼腆地走开了。“我爸什么时候回来?”“你爸上班的地方远,距这里好几十里路呢,不过很快就回来。你坐下等,我做饭去。”。

        不大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一阵摩托的声响,在院门口戛然熄火了。这一定是爸爸,我迎了出去。“毛毛,你什么时候到的?哎呀,长这么高了,我都认不出你了!”爸爸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年龄与我相仿,但却很壮实。爸爸回头说:“这就是毛毛,我的大儿子。”那个人冲我点了点头。爸爸说:“这是你小泉舅,你妈的弟弟。毛毛,让我好好看看你吧。”爸爸扳住我的肩膀,上下左右地看:“哎呀,你真长成大小伙儿了。我走的那年,你还是个小孩子呢。”十三年了,我能不长大吗?进屋后,爸爸说:“你怎么还给我带了一袋面来,我这里可不缺这个。”“俺奶说你这里杂粮多,让我带的。”“你奶还好吧?”“俺奶,好什么,在给人看娃呢。”“你奶可是个好人。知道我爱吃她擀的面,就让你带了这袋面。不过我怕是再也回不到那里去了。”“你就去看看人家老太太吧。”继母端着饭从厨房出来说:“给你把娃看大了,功劳不小呢。”爸爸没有理她,抓起她端来的花子米吃了一把。“毛毛,你没有下乡吧?”“我免下了。这次来,想在你这里找个工作,你这里能解决工作吗?”“暂时怕还不行。你先在这里呆上几年,过了上山下乡这个风头,我再给你想办法。”“可我呆在这里干什么呢?”“就在家里帮你妈干干活,照看照看你这几个弟妹。”真如奶奶说的,帮他看娃干活。“临时工也找不到吗?”“临时工现在也不好找。你小泉舅来了几年,一直闲着,最后才找了个杂务工让他干去了。那个苦你也吃不了,人家是四川农村的,吃得苦。”“我也能吃了苦。”“你也能吃苦?那行,过两天你到我那里去,先体验一下工人的生活。”。

        晚上,我就和那个小泉住在了一起。我问他:“我爸给你找的什么工作呢?”“也就是个临时工,什么都干。”“你觉得怎么样?”“能怎么样呢,我也是没办法。本来我在老家呆着也挺好的,你爸和你妈写信让我来,说能解决工作,可来了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我在你家呆了几年,你这三个弟妹都是我看大的。最后一再给你爸说,才给我找了这么个工作。当然你是他的儿子,也许能给你解决得好一点快一点。”“你认为俺爸有那个能力吗?”“现在让你爸解决正式工作显然不可能,全国的知青都在上山下乡,你爸也不敢办。但让你爸解决个临时工作还是可以的,就看你爸办不办了。”“我爸说让我过两天到他那里去,体验一下工人的生活。”“这里的工人可是挺苦的。干活累,吃得也不好。”“百分之九十的杂粮吧?”“百分之百。当然你爸是不会吃杂粮的,可工人就不同了。工业学大庆,学什么呢,就学这种吃苦耐劳的精神。唉,我来这里都后悔了。我们那儿山清水秀的,这里的天整天都是黑的,冬天冷得要命,零下四十多度。现在上班了还好点,以前整天呆在你家,对我来说,也就是个寄人篱下。”“你现在有工作了,可以找一个姑娘成家了。”“唉,临时工,也不好找。再说我还不是很大,过几年再说吧。”我知道,他比我大不了多少,也就是二十岁吧。

        第二天我就接了小泉的班,照看起我那三个弟妹来。现在,我已经清楚爸爸的意图了,让我来就是接小泉的班。小泉工作了,家里的弟妹却没有人照顾,正好我这个大儿子没有事干,那就让他来吧!“谁没有饭吃我都能解决。”我养活着你,但你也不会闲着,得给我看娃干活。这样,你有饭吃,我也有所得,等过上若干年,你的弟妹们大了,我再帮你找工作。爸爸的算盘就是这么打的。什么解决工作,爸爸连临时工也不会给我解决的,难怪小泉说“就看你爸办不办了。”既然如此,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可是雯雯……雯雯竟然愿意来这里帮爸爸看娃,莫非上山下乡就真是洪水猛兽吗?当然雯雯也许是考虑到我们的未来,但是就这样子让我在这里呆上几年,我才不会干呢。小泉说他最后也受不了了,和爸爸做了一次深入的交谈,“姐夫,你老这样让我呆在家里不行呀,我还年轻,要奔自己的前途呢。”于是爸爸才给他找了工作。那么我就没有前途吗?我就应该在这个家里呆上若干年,看着弟妹们长大吗?当然爸爸会认为,你没有饭吃我给你饭吃,你帮我看娃干活,咱们各得其所,有什么不好呢?但他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我能抛撇了奶奶,到这里干这些没有名堂的事情吗?

        实际上,爸爸家里要干的事情很多,绝不仅仅看娃这么简单。除了日常的家务外,家里还养了一口猪;每天得给这口猪拌食,还得打扫猪圈的卫生。还养了好几只鸡和鸭,而爸爸和继母都要上班,家里也确实需要一个劳务工。于是爸爸就说,“谁没有饭吃我都能解决。”爸爸管着整个油田的物资配置和后勤供应,管个把人的吃饭又成什么问题呢?这一点爸爸并没有吹牛,可他的解决又有其另外的含义。说起雯雯,我不由得想笑:倘若我向爸爸说她也要来的话,爸爸一定会高兴得发了昏:怎么,还有一个人要来给我看娃,还是个姑娘!我举双手欢迎,让她来吧。而通过我这两天在家里干活的感受,家里再添两个人也不会嫌多的。小泉就说“小冬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妈和我爸都来了。我妈管娃,我爸做饭,我呢,什么都干,我们一家都在你家当长工。我姐有时还说我,要不是你爸对我好,我早走了。”实际干活倒没有什么,最头疼的还是那三个孩子。那个女孩还省点儿心,那两个男孩动不动就跑出去了,现在天又不是很冷,他们有时会跑得很远。有一天,他们竟然跑到那个大水洼边摸鱼玩儿,幸亏我及时赶到。很快,继母就发现我很细心,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我可以看出她对我很满意。我能不细心吗,一旦出了事,爸爸和她都会发疯的!这天下午,爸爸让人送回来一车土豆和红薯。全用麻袋装着,我试了试,每袋足有二百斤,还真有点扛不动,最后小泉来,一袋袋背回了家里。晚上爸爸回来说:“毛毛,你这样可不行的,怎么连一袋土豆也扛不动呢,你还说你能吃苦。”继母说:“你说毛毛干啥?毛毛是知识分子,不象小泉,五大三粗的,一看就是个干活的。”“知识分子怎么了?现在不是提倡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结合么。前一个阶段批林批孔,说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孔子可是最大的知识分子呢。”“知识分子有知识分子的好处,心细,有些事情还要这些人干呢。”我说:“爸爸,你还是让我去你那儿吧,我要去体验一下工人的生活,看我到底能不能吃苦。”“很好,明天我就带你去。”。

        我到了爸爸这里。这里是大庆油田的腹地,可我仍然没有看到那些井架。爸爸说:“这里是指挥部,油井都在野外呢。你先在这里体验一下,如果这里你都不行,那些地方就更不要去了。”可我在这里呆了一天,觉得也并没有什么。爸爸每顿吃得都不错,哪有什么杂粮呢。不但没有,晕素的搭配也极为协调:早餐是豆浆油条,中午是大米饭,甚至还有红烧肉。晚餐是包子馄饨或者小米粥——晚餐是不能太油腻了。大庆的生活并不错,那么学大庆,是不是让全国人民的生活水准都向大庆看齐呢?那咱们国家离小康可就不远了。联想到前不久风传的“四个现代化”也有可能——现代化不就是让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吗?可转念一想,不对呀,咱们从来也没有把这种生活水平作为学习的对象和标准,这和咱们一贯的作风不符,咱们向来提倡的是越穷越光荣,哪里最苦就学习哪里;相反,哪里要是富,不但不学,还要作为资本主义的苗赶紧除掉。果然爸爸说:“这里是小灶,大灶是工人灶。你来这里是当工人的,明天你就去大灶吃。”于是第二天我就去了大灶,可还是在爸爸那里吃了早餐,竟然是牛奶面包还有鸡蛋!中午没到,我就来到了大灶。爸爸说“去早点儿。去迟了炊事员会敲着锅说‘什么都没有了,下次早点儿来。’”于是我早早地来到了这里。只见操作间里支着两口大锅,直径都在一米,全冒着腾腾热气。一个锅里煮着白菜萝卜,另一个锅里煮着粉碎的玉米,当地人叫“大馇子”,上面浮着一层白色的泡沫。这也许是喂猪的,因为爸爸家就拿这个喂猪。不一会儿开饭了,工人们在窗外排成了一长溜。及至窗口,一人一碗大馇子一碗水煮白菜萝卜,外加两个窝窝头。噢,对,这才是大庆人的生活!可我吃了两天就发现不对头:嘴里干涩,舌尖发红,竟再也吃不下去了。我摸了摸,天花板上居然生满了疮。爸爸领我去卫生所瞧了大夫:“就是水土不服,别的没有什么。”爸爸笑了:“毛毛,你还是回咱家吧,这里的苦你吃不了,咱家的生活还是不错的,你妈也喜欢你,你就呆在家里,帮你妈干活,照看着你那几个弟妹,过几年……”“过什么几年呢?既然这里解决不了工作,我就回去了。”“你怎么还要回去?我这里是你的家,你不呆在我这里,回去干什么?”“我想我奶了,谁让你从小就把我扔在那里呢。”“那不都是你那个妈吗。她不和我离婚,我跑到这里干什么?”“那你就带上我么,我是你的儿子呀。”这天晚上,爸爸把他当年的战友也是如今的同事全叫来做我的工作,几乎全是油田的领导。其中一个说:“这么多人都能在这里呆,你为什么就不能呢?”“我是俺奶养大的,我得守着她。”“你奶老了,跟不了你多久,你最后不还得来这里吗?”“那到时候再来也不迟。”“可是你爸需要你呀。你和你爸分别了十三年,不能再分别了。”“俺奶也需要我。俺奶还健在,我不能离开她。”爸爸还是那句话:“过几年我给你找个象样的工作,你在这里再找个对象成个家不是挺好吗?”“对象哪里都能找,但是俺奶只有一个。”“你奶又不能给你解决工作,你老守着她怎么办?”“你当下不也给我解决不了工作吗?”“可过几年总还是可以的。”“那过几年我再来呗。”有一个显然有点文化的人说:“你长期住在你姥姥家,就象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一样,是寄人篱下,那滋味可不好受。”可我在奶奶家丝毫也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因而我没有理他。他继续说:“就算你姥姥对你不错,可还有你舅呀,也许还有你舅母,他们……”“他们都对我不错,尤其奶奶,视我为己出。”“就算如此。你老呆在那个市井,对你的发展也不利。”梆子井是个市井,社会底层,可那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我仍然对它充满了感情;最主要的是奶奶在那里。“年轻人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国家现在让你们上山下乡,你虽然免下了,可现在回去又能干什么呢?”也许现在回去什么都干不了,但只要和奶奶在一起也就足够了,况且来这里不就是当个工人吗。但是一个人说:“过几年我们这些人老了还需要你接班,你回去干什么呢?”“那等你们退休了我就来接班呗,现在我还是回去和我奶呆在一起。”又有一个人想开导我,不等他说我就说:“我当年就象一只被父母遗弃的小动物,是奶奶收留和抚育了我,我现在长大了,就要离她而去吗,这在道德和良心上也说不过去。”爸爸说:“既然你要回去你就回去吧,不过当年可不是我要遗弃你的,是你那个妈,她不和人跑,咱们还是一个完整的家,你呆在我这里也行呆在你外婆家也可以,都是她搞的咱们分离了十三年,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没有办法。不过你就再呆上几天吧,现在回去不还是闲着吗?”鉴于爸爸的挽留也出于真情,我就又呆了几天。可是第三天舅舅就来了一封信,说如果爸爸这里解决不了工作的话就赶快回来,他给我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还是一个不错的厂子,二姨当年的战友在那里任厂长,已经说好了。于是晚上我就拿着信让爸爸看了。“既然你要回去,我也没有办法。唉,谁让我当初不带着你呢,让你和你奶产生了感情,我也不能把你们活活拆散。不过古城要是解决不了工作你再来,我在这里还拿点儿事,人也比较熟,有些事情还是好办的。”第二天,爸爸就给我买了车票,但是却不让我再去妈妈那里,“从北面走,齐齐哈尔也可以回古城。”北面走就北面走,反正东北乱着,车上无人查票,我就是绕道去妈妈那里又怎么了?“你从小你那个妈就不管你,把你扔下,她一个人跑了,你现在还理她干什么?”临别,爸爸给我了一个四斤重的棉袄,说是油田工人穿的,到了古城冬天也许用得上。古城冬天哪里需要这么厚的棉袄呢?那里四季分明,气候温暖,抬头是蓝天白云,低头是一马平川;哪里有什么杂粮呢?就是农村也经常吃的是油泼辣子裤带宽的面。别了,爸爸!别了,工业战线的这面红旗!

        我并没有去妈妈那里:想来爸爸也说得不错,一切皆由妈妈而生。她如果不产生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不和那个小小的导演携手私奔,又怎会造成今天的这一切呢?况且奶奶和舅舅还等着我,我现在去她那里干什么?可是车到白城我却去了一个地方,你们猜哪里?就是我参军没有参上的那个部队,实际是一所医院,隶属“总后”。同学们都在这里,我既然路过就看看他们。可我最大的愿望还是,究竟这个医院里有什么,以致于父母的作风问题影响了我。首先见到的是三班那个跳高的健将,叫什么我已经忘了,他就在门口站岗,我正在想他的名字他突然大喊:“哎呀,你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在站岗?”“对,我在站岗。你从哪里来?你父亲那儿,大庆,我还以为是天上呢,怎么突然就站在了我的面前。李大军他们都在后勤处炊事班,你进去吧。”

        我来到炊事班,果见李大军脖子上吊个布帘正在做饭。想当年在校办工厂我就整天吊个这种布帘缠羊肠子,而李大军是机加工车间的,那时的他何等风光何等得意。学校宣传栏上贴的那个照片,把我照得象家庭妇女;他呢,摇着机床手柄光彩照人。可现在,他在那个尺把长的大锅旁,手握一根硕大的木棍不停地摇。腾腾热气遮住了他的脸,以致他完全没有看到我。“李大军!”“谁叫我?我正在给猪拌食呢!”你老兄竟然也有今天!可是很快,其他的同学都看到了我。他们纷纷在那里择菜的择菜、蒸馍的蒸馍,这时却一齐回转头来:“这不是四班的那个谁吗,你怎么来了?”同学们全都向我涌来,就象迎接首长似的。李大军最后一个赶了过来:“是你,老常。你怎么来了,从哪儿来的?你爸那儿?噢,我知道你爸在大庆。你吃饭了没有?先吃点饭吧,这可是炊事班。”现在还不是吃饭的时候,可他们正在做饭,我说:“我在外面等着你们。”“那怎么行呢,你千里迢迢来了?”李大军在布帘上抹了抹手,解下布帘把我带到了宿舍。“你先在这里坐会儿。一会儿开完饭我们就来。”他走后我观察了一下,宿舍很整洁,两张床,那一张床也不知是谁。桌上李大军还放着他当年的照片:在校办工厂里开着机床。现在却让他喂猪,而且同学们也大都是这样。这些和作风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我作风不好,又能怎样,而且自从进来也没有见到一个女的。“李大军在吗?”门口却有一个女的。“不在。”我拉开门,一个满脸雀斑,还长了一撮毛的女护士站在面前。“我找李大军,你是谁?”“他还在灶上,我是来看他的。”谁知她却毫无走的意思。“让我进去吧。”她竟撞开我径直走了进来。现在倒是我站在门口,她坐在床上了。“你也进来吧,老站在门口干什么?”“他不在呀。”“他在不在无关紧要。你进来吧,总站在门口不好。”想想也是,她来找李大军撞上我,说会儿话也属正常,况且李大军也很快就回来,于是我走了进来。“把门关上。”我怯怯地关上门站在了那里。“坐下,站着干什么?”她竟然拉住了我的手!现在我明白了,我不能来这里完全是因为她。不过我就是来了又怎么了,面对她的进攻我就束手就擒吗?我才不想和这样的女的有任何牵连呢,现在唯一的策略就是离开:“你在这里坐,我去把李大军叫回来。”“不要走,真是。”

        李大军正在窗口打饭。“马上就完,你在宿舍等一会儿。”“有一个人找你。”“谁找我呢,不就是你吗。”可旁边那个同学却问:“是不是个一撮毛?”“你说什么呢?”李大军撞了他一下:“赶快打饭。”很快,他们就开完饭,和我一起走了回来。同学们给我打的饭竟然很丰盛:大米饭,白馒头,红烧肉,甚至还有一条鱼。“你们这里不吃杂粮吗?”“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吃杂粮呢。”李大军说:“来这里养病的,全是师级以上的首长。”“可是大庆……”我想起了那两口大锅。“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杂粮,整天就是这伙食。你看我们是不是一个个都不一样了?”也是,李大军白胖白胖的,其他的同学也个个红光满面,脸上渗油。“这里本来就吃的好,我们又全在炊事班。”“我看三班那个谁怎么站岗呢?”“你说赵继昌,那家伙犯错误了,就是被那个一撮毛**的。”一个同学问我:“老常,她刚才没有非礼你吧?”“没有,我跑了。”“这么说,还真非礼你了!她怎么非礼你的,快告诉我!”我还没有说,六班那个外号叫娄阿鼠的却说:“你别说,一撮毛还净找的英俊小伙,象我这样的,人家还不想搭理。”“人家她爸可是军长。你看你,三寸丁,榖树皮,武大郎一个,人家理你干什么。”“那她也不是潘金莲。”另一个同学说:“我听说,一撮毛已经放出话了,只要是她看上的,一旦和她好了,她爸就给提干,甚至不是军人也可以参军。”李大军对我说:“老常,要不你跟她好吧,你不是想参军吗,这可是个机会。她肯定也看上你了,你就在这儿呆着和她谈,反正你回去也没有什么事。”当年在学校我一直想当红卫兵却总也当不上,在一次拉练中面对苏联的“坦克”张文庆让我冲上去,说是个机会,我无动于衷,可是他和李大军都冲了上去。有些事情我是不能干的,尽管对我来说也许是个机会。而这件事也一样——实际完全不一样,那件事不过是让我改变一下性格和形象,适应一下当时的潮流,而这件事,可是要以我的终身为代价的。于是我问李大军:“你怎么不和他好呢,她在找你呀?”另一个同学也说:“对,你跟她好,马上就可以提干,不用喂猪了。”李大军一看大家的矛头指向了他,就说:“不要老说她了,老说她干什么,说正事。”他说的正事,无非是他们走后同学们的情况了。只听他们纷纷问道:“老常,俺班的赵捷,现在干啥呢,下乡了还是免下了?”“俺班的王宝安给我来了一封信就再也没消息了,也不知道最后到哪儿下乡去了?”“俺班那个王成,你知道吧,还和你摔过跤的,现在下乡了还是免下了?”他们问的大多是各自比较要好的同学,这些有的我知道有的我却不太清楚,但我也尽我所能的一一回答了他们。

        晚上,李大军对我说,他现在觉得文化课还是有用的,因为他们中并不是全都分到了炊事班,有一个人竟然做了院长的秘书,就因为他文章写的好。“老常,你要是来,肯定也能当秘书或者文书,你那两把刷子我可是了解的,比他张明要强多了。可你怎么就来不了呢,到底是啥问题,弄清楚了没有?”我不好说是父母作风的问题,那可就牵扯的多了,只好敷衍了事。“还不是因为政审的问题。”“我知道你家特殊时期被抄了,可那只是你舅家,和你有多大关系呢?”“也不能说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毕竟是在那儿长大的。”最后,他让我回去劝劝王长顺,说王长顺现在非常颓废,认为社会不公平,他要是领导干部的子弟,现在也参军工作了,也不可能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修地球。我知道他和王长顺关系要好,他走时王长顺一直送到了车站,可是让我劝王长顺我怎么劝呢?我这一路所见的也全是不公平的现象:东北的杂粮多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是为什么爸爸那些领导干部不吃,甚至他们这些兵娃子也不吃,只有大庆的工人吃?大庆的工人每年给国家创造上千万的产值和利润,却吃着那样的伙食。既然苦,大家都苦,但是为什么有些人就不苦呢?昨天在《学习与批判》杂志上看到这样一种观点:说在生产力还不发达的时期,就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公平,就必然产生苦乐不均的现象。只有当生产力发达了,才能真正的公平公正,达到共同的富裕。既然如此,那就赶快把生产力搞上去呗,又为什么整天批这批那的不搞呢?这只能说明,有那么一些人就不希望生产力搞上去,不希望社会公平,不希望达到共同的富裕。而这些人,大多是这场革命中的受益者,是当前苦乐不均现象中的乐者。他们既然是靠革命发的家,那么搞生产也就不是他们的强项,一旦搞开生产了,他们也就成了狗屎堆,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因而,他们就千万百计地阻扰你搞生产,谁要搞生产,他们就说谁是复辟倒退,非置之死地而后快。那么生产力水平低下,也就造成了当前社会的不公平和苦乐不均的现象。所以,王长顺说社会不公,他看透了,也自有其深刻的社会渊源,只不过他刚刚发现罢了。但是李大军说:“他说社会不公平,我怎么就没有感到呢?我也是平民的子弟,怎么就参了军呢?上山下乡又不是他一个人,全国的知青都在下乡呢,再说他去的地方也不错,关中道,泾河边,他有什么不满的呢,为什么厌世呢?听说现在还留个光头,这明显是对社会不满么。他这种情绪很危险,你回去见了一定要劝劝他!”“我怎么劝他呢?我要是劝他他会说‘你说不是社会不公,那就是我的命不好了,那我还……’那不是更危险了?”“哎呀老常,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可以拿我做例子呀!”“对,你是平民的子弟却参了军,他也是平民的子弟却下了乡,这不是命不好是什么?”“也好象就是这意思?不对,我是说……”可他嗫嚅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说什么呢,“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我要是对爸爸说“社会不公”,爸爸肯定会问我,“社会怎么不公了?”可我眼看着,每个星期天他派汽车往家里拉东西,上面全是一些紧俏的物资,有鱼有肉有鸡蛋,还有油和一些新鲜的蔬菜。我想大庆的工人要是能吃上这些有多好呀,可是大庆的工人却只能吃清水煮白菜萝卜还有窝窝头。我回来后还真的见上了王常顺,留着光头骑着车子,我还没有劝他他却说:“唉,我现在和李大军也没有什么说的了,人家是光荣的解放军战士,我是啥,农民,修地球的。唉,道不同不相与谋。”“可你们毕竟很要好呀,李大军还一直关心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