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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灯笼高高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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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大红灯笼高高挂》    作者:钟花无艳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兴庆宫,中和殿。泪水,还在眼眶打着转儿,所有的心思神绪,亦都集中在被送往御医院的贺兰芮之身上。此刻虽天渐破晓,我却看不见晨旭、看不见任何冲破黑暗束缚的光明,仅能看见中和殿庭外数盏灯火通明的宫灯,以及齐聚而来亲贵重臣。

        老皇帝刚刚清醒,尚未来得及与昭平德妃说上三句话,便如神偷师父所言再次咯血不止、彻底翘了辫子。

        眼见一条人命的与世长辞,眼见朝臣们各个双膝跪地、神情悲悯,因为腿脚不方便而呆坐在一旁的我,始终懵懂不自知。直至内务总管海公公往我怀里塞了一册金印圣旨,我才恍惚抬眸,对上一张毕恭毕敬的脸——

        “娘娘,念啊……”小声地,海公公好意提醒,“圣上的意思,由娘娘诵读立储诏文。”

        麻木颔首。我眸光流转,缓慢扫视着圣旨上的繁体字,也不顾自己的嗓音是否潮湿沙哑得难堪此重责,低低念出声。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朕既年届六旬,在位三十一年,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凉德之所至。”        (笔者注:为阅读方便,诏文后续内容自动转换为白话语言。)

        中和殿,寡言得仿佛连根针掉在地面,都能清晰聆听。

        定了定神,不允许自己再神思恍惚,我略略提高音量,“自朕登基以来,无论纪纲法度、抑或用人行政,均不能与□□、太宗二位皇帝相提并论。虽兢兢业业治国安邦,然则边疆战事不断、民生困苦,是朕之大罪。”

        “忆及建平二十八年秋,父文宗帝尚未离世。朕自知为皇三子,无缘帝位,遂终日沉湎于山水墨画,不曾恪尽职守以报效朝廷……    待文宗帝薨,朕继承大统,却常图安逸,燕处后宫深苑,临朝甚少,以致宣和四年皇二兄相王叛反,是朕之大罪。”

        宣和四年,不就是二十七年前么?

        念及此,我倏然领悟到什么。慌忙朝跪于前庭的朝臣们瞥去,意外地,我并未瞧见贺兰栖真的身影。

        师父去哪儿了?

        容不得多做猜想,我目光重回圣旨,启唇道,“人生在世,孰能无过?朕初登大宝,自然多有违错,幸得镇国公宇文虚中、兵部尚书昭平攸、威武将军杨继业,三者于危难之秋誓死追随,助朕平定相王祸……    然而,朕年少气盛,不能听言纳谏,以致诛除相王遗臣后嗣近七千人。一日三千杀,是朕之大罪。”

        余光瞥见,昭平德妃的面部表情,流露出片刻不自然。

        “满朝文武,或历世竭忠,或累年效力,理应重用倚托……  然而,自朕历经相王祸,不再坦然心绪信任群臣,以致有才莫展。待宣和二十八年,皇二子春申君逼宫叛反,父子杀戮之事再起,是历史宿命之回溯,是朕之大罪。”

        “待宣和二十九年,仁怀太子逝,朕已近六十不惑之年。每逢孤枕难眠,思及四宗旧罪,朕不禁怅惘悲叹……    朕乃年迈老者,惟愿寿终百年之后,子子孙孙仍和睦安详。”

        故意停顿,我抬起头来望向拓跋平原、拓跋信陵。然而,他俩眉宇间清晰流露而出的浓郁渴望,让我薄凉了语气同时,亦加快语速道,“□□、太宗二帝创垂基业,元良储嗣,不可久虚……    思及往昔,朕专宠贵妃容成惠玥。贵妃天性贤淑,病危辞世之际,曾执握朕手,不准朕立其子为储。”

        淡淡陈述,因为最后一句言语而迟疑。我再次抬头,与拓跋平原四目对视。薄唇紧抿的他,竟瞬时间苍白了面色。

        而平原君身旁的拓跋信陵,却悄然勾弯了唇角,神情愉悦。

        垂首,我继续念,“念德妃无嗣,慧妃温氏克尽孝道,辅佐朕躬,其韶王皇四子拓跋信陵,天资聪颖……  ”

        话,尚未道完整,亲贵朝臣之中已然喧哗一片、议论纷纷。

        并不理会众人的揣测,我从容不迫道,“皇四子拓跋信陵,天资聪颖,却脾性好高,不能虚己延纳,理应回避帝位。”

        随着‘回避帝位’四字的脱口而出,原本喜上眉梢的韶王狗腿班们,瞬时间若有默契地同时噤言,各个神情古怪的瞪视我。

        目不转睛凝视着我,拓跋信陵亦眸光如锐剑,恨不得剜我心肺。

        深深呼吸一口,藉以平复自己稍有起伏的心绪,我往下道,“皇长孙拓跋弘,贺兰氏太子妃所生。年十二岁,岐嶷颖慧,克承宗祧,立为皇太子。应遵从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再即皇帝位。”    (笔者注;持服,即服丧守孝二十七天;释服,即脱去孝衣正式登基。)

        “朕思虑再三,特命内大臣杨延风、贺兰芮之为辅臣。亲王拓跋信陵、亲王拓跋平原只可议政,不得摄政,更不得擅自归返封地,应留待盛京,直至幼帝十八亲政!”

        中和殿,彷佛被这一段话判处了死寂。

        然而,默无声息的压抑感,仅仅维持了一刻钟。

        “念完了?”无任何情绪起伏的问话,来自于拓跋信陵。双膝跪地的他,镇定站起身,深邃黑瞳里浮露出一抹极冷阴鸷。

        “当然没有。”  我冷淡回应,目光重新落回立储圣旨,“朕自登基至今,三十一年有余。憾孝昭谨皇后病逝以来,中宫之位空缺已有二十七载,北秦素来宫闱呈乾清未央之态,未央宫不宜久无正主。  ”

        余音未歇,不必抬头查看,我自知那两道灼得我双颊热烫的目光,必定来自平原、信陵两位亲王。

        在心底暗暗叹息一声,我娓娓道,“思及相王祸,幸得兵部尚书昭平攸、威武将军杨继业保邦于未危……    鉴中宫皇后乃六宫之主,具母仪天下之德。朕多番思虑,德妃昭平静华,代行中宫之责近十载,言谈举止甚和朕心意,当属中宫不二人选,亦可尊为太皇太后。”

        “而昭仪杨氏,出于忠义之门,能恪守端仪,礼敬上殿。念及入宫时日短浅且无后嗣,可免去殉葬之孝,迁入太史院,以正四品钦天监之职,遵从典制,侍奉幼帝直至十八亲政。”  (笔者注:钦天监一职比较特殊,终身不得改迁他官。)

        犹如死寂的中和殿,猝然陷入一片惊愕。

        迎着亲贵朝臣们的指点议论,我坦然抬起头来,无惧于聆听到的流言蜚语。

        无论是拓跋信陵、抑或拓跋平原,先前绷紧着面部曲线的两位皇子,同时放松了眉宇间的凝重神采,却平添了一抹惊愕。

        莞尔浅笑,我随即念出最后一段,“举朝内外,总有不可倚信者……  故此,朕赐予钦天监杨氏两道空白敕诏。倘若任何人对幼帝不敬、对钦天监不敬,杨氏可书此二诏,敕令六部。尔等旧臣,均不可违杨氏之意。钦此!”

        话音刚落,不顾伤腿疼痛的我,艰难站起身。缓慢扫视眼前神色各异的亲贵朝臣们,我的目光,从镇定释然的风三少,挪移至浓眉紧蹙的拓跋平原身上,继而停歇在神色肃穆的拓跋信陵。

        颔首示意,我一字一顿,“众位卿家,本宫念完了。”

        “不服!我们不服!”预期中的反对声,终于在此刻如潮水般涌来。辨不清究竟是韶王的心腹,还是怀王的党羽,几位文官,连同数位武将相续站出,直言反对,“皇长孙拓跋弘既无军功、亦无政绩,稚儿无知,岂可堪此大任?!”

        更有胆大者,亦不顾朝臣拦阻步至我面前,情绪激动痛斥道,“你实属威武将军府远亲,并非真正杨姓后人,能入宫侍主已是天大福气。亘古至今,从无女子入朝俸职之说,你分明狐媚惑主……”

        “谁敢抗旨不遵?!”不怒自威的言辞,既出自于近身护佑我的杨延风,也源于人群深处一声宏亮警告。

        他一身玄黑胄甲,苍白的面色显示出了他箭伤未愈。那双直勾勾凝视我的眸子,正流露我不甚熟悉的庄重之意。虽然他牵着拓跋弘、步履沉实地朝我走来,然而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冷冽气魄,让我彻底怔神。

        将一折金印密诏交予我手上,他单膝跪地,肃穆道,“臣宇文昭则,乃镇国公宇文虚中之重孙。仁怀太子、长乐郡主相继辞世,曾令圣上悲悯伤怀……      恐百年之后,皇族内部重蹈相王祸,圣上曾秘密授予臣中郎将一职,并诏令臣,‘务必忘记过往恩仇,尽心辅佐幼帝,彰显镇国公之遗德’    尔今,臣率领驻守于南北二道宫门外四千亲随禁军,誓死效忠幼帝。若有人敢抗旨不遵,定斩不赦!”

        不待我答话,宇文昭则却兀自站起身,把年十二岁的拓跋弘高高举至肩膀,沉声质问道,“新帝在此,怀王,韶王,还不下跪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