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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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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悲秋

书籍名:《大风秦楚》    作者:寄萍踪


        邛崃剑庭。

        转眼已至八月中旬,这其间,剑庭曾经有过起色,不少习剑青年前来。但是,邛崃剑庭不但没有得到发展,反而越来越步履唯艰。不管仓庚、韦蒲、洗心玉如何兢兢业业,由于得不到朝廷首肯,年青人也挡不住朝廷利禄的诱惑,再加上天下第一庭就在郫县,那里本是青云道。因此两相分明:邛崃蹇促,凌锋显赫。年青人投身凌锋,学有所成之后就直奔咸阳,拜见祖师爷,效命朝廷,为国出力。当然更是为了自身的发达。

        这怪不得任何人,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抗衡朝廷。

        邛崃剑庭的弟子偶尔到成都去,遇到天下第一庭的人,莫不退让三分。就这样,还要受到欺侮。做天下第一庭的弟子多少风光?得力于朝廷,自然心胸豁达(富裕使人向善,贫穷产生罪恶),平易近人。他们不但不欺压百姓黔首,还常做一些赈贫问苦的善举,除暴安良的义行,做些好事,因此搏得一片好名声。邛崃剑庭则每旷日下,前有哈婆婆持强用力,现在又有个老百贼行骗于市,做邛崃剑庭的弟子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好在洗心玉影响着韦蒲。仓庚这人什么都明白,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见到洗心玉就来气,发脾气。洗心玉知道她需要发泄,让她说,从不还嘴。老百贼和仓庚这几十年的恩怨又解不开,疙疙瘩瘩的,什么都不顺心。这样,邛崃剑庭的日子便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

        这一年收成不错,剑庭的田产丰收在望。织的邛布和蜀锦,质地绚丽,这是因为洗心玉带来了印花敷彩和三色经锦,起绒锦工艺,因此都卖了好价钱,除交了捐赋尚有许多结余。四脚和料娘两口子忙里忙外,真正使这剑庭得以维持的,主要是靠他们。老百贼这一段日子不好过,小小的广都就那么大,有时也在墓门、石墓玩,几乎人人都知道他是骗子,没人再来上他的当。也是一日比一日不岔,见到洗心玉就理怨:

        “是不是,是不是,好你个小玉,断了我的财路……”

        但这一日不同,这一日,一些巴郡来的行商,见了他的骗局,不明就里,让他嬴了一把。这日回来,就不一样,丢了一块上金给四脚、料娘,自己哼起疯疯癫癫的歌来:

        “天毋去,地毋跪,宁贼(与欠),吾与归?凤兮凤兮从天生……”

        韦蒲和洗心玉都只有看着仓庚直摇头。

        四脚得了上金,他是个会操持家务的管家,看看月亮已圆,便叫婆娘料娘置下了几桌酒。一桌摆在耻池亭中,两口子陪着仓庚、老百贼、韦蒲、洗心玉坐了。红剑和另几个弟子、奴仆、佣妇则在大崖堂内坐了几桌。

        晚风徐徐,巨大的桧柏朦朦胧胧,庭院一片沉寂。一轮金红色的月亮冉冉升起,将澄红色的月光如水一样撒在大地上,整个天地都生出一种旷达幽远的光辉,澄澈而透明。洗心玉将一杯薄酒洒在地上,祭奠了两位师傅及所有沐血望夷的众多同门、天下剑士,引起了仓庚的多少感怀。她对千空照、辛利的个人恩怨随着时光的流逝已渐渐淡化,想到当年和她们同在师门,想起千空照、辛利实则是对自己的百般疼爱,仓庚也不免洒下了泪水。

        “姨。”洗心玉知道姨心中酸楚,轻轻地一声低唤。

        “来,饮酒!”仓庚不愿沉匿其中。

        “但愿一切从头开始。”韦蒲说。

        “怕也不得清静。”老百贼这日倒还清醒。

        “唉,也是,”洗心玉叹息了一声,说,“老叔是说胡人吧?”

        “听说胡人又南下了,”韦蒲说,“头曼单于已突破了阳山,右贤王韩元亮已直抵榆中,来到大漠边缘。朝廷派长公子和蒙恬大将军统率边事,那边已紧张起来了。”韦蒲有些兴奋。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仓庚有些不满,“朝廷固然无道,毕竟还是我们的朝廷,要糟践也轮不到它犬戎来糟践!”

        “只是可怜了天下苍生!”她又长叹了一声。

        “可我们是剑士!”洗心玉说。

        “对,”韦蒲说(刚才他并不是兴灾乐祸,只是面临大事件产生了兴奋),“我师傅和你们的辛琪都死在他们手里,身为剑士,此仇焉能不报?”

        “韩元亮就该杀!”仓庚提起韩元亮,就想起狼居胥、阿里侃。看了看饮得有些醉态的老百贼,现在又听了韦蒲的话,真是新仇旧恨一起上,恨不得立即飞到上郡去寻那右贤王。

        边塞外的高月,长城外的苍茫,国仇家恨,随着那长空的雁鸣,一声声地在无形中浸入了他们的心怀,令他们悲沧欲泣,也激起了他们的壮越情怀,这使得他们把对朝廷的恩怨暂且都放置在了一边。

        “秦皇无道,坐老了多少英雄豪杰,”仓庚讲,“国家正是用人之际,而我们却只能坐老蜀中。”

        于是又是兕觥交错,金(儡缶,去亻,上下)歪倒,一时酒干阑珊。

        夜渐深了,传来几声夜鸟的鸣叫,头顶上的一轮明月此刻象银盘,把夜云照得象围了一道花边一样,在人心中横移。这月亮颇似婴儿的脸,又象是一个有意无意于人的女子那样标致明洁,款款地辉照着这片群山和这晦暗幽溟的林间,显得那么超迈。不觉间,天籁渐远,云卷云舒,人已散尽,亭中只剩下韦蒲和洗心玉。

        韦蒲有些醉了,醉眼朦胧,看洗心玉,怎么看,都宛如月中仙子。

        洗心玉酒已上脸,感到双颊热辣辣的。此刻,她伏在案几上,斜眼望着远处的群山,不由得想起了北门晨风。乘着酒力便不再约束,任由自己的思想去驰骋。

        “不知他是否还活着?”她这样想,“美丽居是杀出来了,不知如今可安好?”她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为她担着一份心。“如今他们何在?今天,他们是不是也会在一起?是否会想到,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地老天荒的地方,会有一个人,在今天想起他们?这世界真奇怪,有些人在人心里,总是抹不去(这些人都比较温和,强者全令人讨厌),有些人总会让人怀想。而能让人怀想,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不知今天,他,会不会想到我?那么多的情谊,是不是都无法承受得住这无形岁月的流逝,难道他已将这一切全忘却了?”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酸楚,“这一辈子,看来与他无缘,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唉,人生该有多少不园满,人情又怎么会这么淡?那象这悬在头顶上的月亮,这么晶莹洁白,这么完美无瑕?”这样一想,泪水就盈满了眼眶,蒙在了一层浅浅的雾中一样。她的爱似乎从来只是绝望,“北门子并不爱我,他和我,有的仅仅是友谊,我只是一厢情愿……”想到这里,心中真是悲惨欲绝,拿起酒杯来,一连几杯。

        韦蒲见她这样,以为是在思念师傅,忙用手按住她的酒杯,说:“别再饮了。”

        “来,陪我,你以为我醉了?是吗?我才不会醉呢。”洗心玉依仗着酒劲。

        “……”

        “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还怕饮酒吗?”

        “谁怕饮酒?”韦蒲被洗心玉这样一激,又是在洗心玉面前,能不逞强吗?他倒了酒,二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就饮起来。

        此时的洗心玉已是乜斜了眼,似仙非仙的。韦蒲又依仗着酒劲,当洗心玉向他杯中倒酒时,他一把抓住了洗心玉的手。

        “小玉。”

        “……干什么呀?”

        “我,我……”乘着酒劲,韦蒲一把把洗心玉拉了过来。

        “别,别这样。”

        “小玉,我喜欢你,我……”韦蒲一把把洗心玉抱住了。

        “讨厌!”洗心玉有点喘不过气来,她推开韦蒲,却又推不开。

        “嫁给我吧?你……嫁……,同意?”韦蒲语无伦次。

        洗心玉此时只感到自己的内心如火一样地旋起了一股激情,她睁着腥松的醉眼,看到的韦蒲都是北门晨风,都是她日夜思念的飘零子。这是她渴慕已久的男人,她用嘴去凑他的嘴,象待哺的小鸟一样,喃喃地低语着:“飘……飘零子,怎么是你?还活着?……好狠心啊!找千姿花去了?我还不知道你?——我不管,我不管!”突然,她感到自己猛地被推开了,她乜斜着眼,呶了呶嘴,笑道,“我就知道——啊,是不是啊,你不喜欢我,”突然,她猛地歇斯底里的发作起来,“既然不喜欢我,你就别来缠着我!”

        在韦蒲拥着洗心玉时,在他吻着她时,他想把她挤进自己的生命中去。但他却听到从洗心玉的嘴里吐出来的是“飘零子”,就象霹雳一样,令他突然清醒过来。他一下子明白了,洗心玉心里想的是什么?她爱的人是谁?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明白吓住了,出于一个剑士的本能,他把洗心玉推了开去。

        洗心玉又扑了过来。

        他没有力量再把她推开,似乎有些绝望。但他终于让自己平静了些,他轻轻地吻了一下洗心玉,又吻了一下,“你真不是个东西!”他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声。“再吻一次,最后一次!”他对自己强调说,又把嘴凑近洗心玉的唇。

        洗心玉睁开了眼睛,她突然看清了是韦蒲,一下子挣脱了出来:“你!”

        “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洗心玉一下子羞愧难当,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丢下韦蒲无地自容。

        第二天,两人见了面,狼狈不堪,为昨天的丑行,两人都很尴尬。

        韦蒲讲:“我昨天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欲盖弥彰。

        “我也是,什么都不……记……得。”洗心玉声音很低,她当然更是有苦难言,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掩饰自己。但心里知道韦蒲不是坏人,正如知道自己不是坏人一样。可自己……毕竟是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这样失态?——咎由自取!但她不恨韦蒲,只恨自己。

        他俩互相躲避着。

        过了一些日子,韦蒲经不住自己内心爱的煎熬,什么也无法打退他,即使知道洗心玉心里有飘零子,也无法打退。“按说,”他想,“有权力追求她的,是我。北门晨风不能这样,更不能把她降到次一等的地位,那对小玉不公平!”正是有这样的思想,他又变得勇敢起来。这一日,趁别人不在,他找到洗心玉。

        “我不想骗自己。”他对洗心玉说。

        “你别说了,我不听,不听!”

        “可我要解释,我决不是有意的,那只是一个误会,是酒误事。可是……可是,我是真心喜欢你,这是绝对的,只要你答应……”

        “你别讲了。”洗心玉叫了起来。

        “难道你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我会待你好,做你的朋友。”

        “我们……本……就是朋友。”洗心玉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这不够。”

        “你别逼我。”

        “可北门晨风是有妻室的。”

        “这关北门晨风什么事?”

        “你叫的都是飘零子,这不公平!”

        这令洗心玉又一次感到羞愧,好象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我也不想这样。”

        “那我们就做个好朋友,这样,或许你就可以得到解脱。”

        “可是,你以为爱是可以勉强的吗?”

        “可你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不,不是不给,是我无法给。”洗心玉说了这句话,又说,“今日之事,只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在我们中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好吗?”她对韦蒲讲。此刻,她完全恢复了常态,“我们有许多事要做。男女私情,暂且放到一边去,这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