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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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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风云际会

书籍名:《大风秦楚》    作者:寄萍踪


        上郡即在现在的榆林一带,古老的城池当然已湮没不存,连地貌也多有变迁。榆中则在现在的伊金霍洛旗一带,两地隔着茫茫无际的毛乌素大沙漠,形成了秦与匈奴人的对峙。上郡此时是秦皇朝面对北方威胁的最前沿,而榆中则是匈奴前线的支撑地,是韩元亮屯集粮草的地方。秦与匈奴人的战争已经零零星星地打了好几年,现在随着匈奴人的日异强大,韩元亮又志在必得,他在父王的支持下,几乎是倾全国兵力于一隅,直向中原的腹地杀来。只要攻下上郡,中原的腹地就将洞开。

        面对着秦皇朝还在修复的故魏长城,那城从上郡东北——西南走向。计划东北直达渔阳、辽东,西南直下北地、陇西,但在上郡这一段已修好。这修好了的城在莽然的群山间蜿蜒起伏,虽然雄浑高大坚固,但在韩元亮看来并不是不可逾越的。他所派出的斥候,常游走在上郡一带,象剽悍的鹰,掠过长城上的浮云投下的阴影——那阴影象羊群,从这一座山移向那一座山——悄无声息似幽灵一般。这些斥候在山冈上呈现出来,带着鲜明的色彩,逼视着长城后的中原那广袤的腹地。

        这次,韩元亮誓必到达中原,饮马渭水。

        此时的上郡,就是一座为战争而存在的机器,到处都是兵营,所有的活动、生产全是为了战争。储存粮草、打造兵器、舂米缝衣、整顿车马,不论男女老少,看似无絮却是谨然有絮的系在了这辆大战车上。五颜六色的旗帜看似杂乱无章,而在将军们的眼里,却是条理分明的。所有的军队各按其职守,加紧训练,颇似目视着猎物的猛兽,静伏着、等待着,积聚着力量。这是一幅壮丽雄浑的战争图画。

        当然,上郡的市廛依然会按时击鼓开市,鸣钲收市,不但不萧条,反而因战争而畸形的繁荣起来。北方的马匹、牛羊、裘角源源而来;中原的盐巴、丝绸、铜铁被偷偷的返走。总有那么多的商贾能找到门路,总有那么多的朝廷命官、将军暗中营私舞弊,但没有背景,在此地则寸步难行。

        仓庚他们一行人来到离上郡几十里的地方,发现再北上几乎不可能。他们住宿的店家,告诫他们:“没有通关券,进不了上郡。”“但凡有可疑之人,一经抓住,就杀了。”这实在是不得不实行的,暗探、间者太多。常有军士失踪,常有军士被杀,虽同是秦人,你真不知道他是间谍还是大秦的子民。

        他们又不想直接前往秦营,毕竟对长公子所行之策不甚明了,他们必须先找到负二,打探清楚以后再说。

        北门晨风和韦蒲试探过,二人骑马朝上郡前行,才远远地看见那高大巍峨的城池,就被守城的军卒发现,追将过来。二人只得拨转马头就走。这种情况,使进城成了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一行人愁在客栈里。

        这一天,沿着直道,一行粮车由南北上,在这客栈边停歇下来。

        洗心玉见此灵机一动,问北门晨风:“你不是说,负二在运送粮草吗?这些人中会不会有人知道?”

        仓庚立即明白了洗心玉的意思,赞同去问一问。洗心玉就自去了,当时北门晨风还自告奋勇,要和洗心玉一同去,就被仓庚一口回绝,说:“不必!”

        大家焦急地等了好一会,洗心玉才匆匆回来。

        果然找到了。

        大家都有些不信。

        原来负二一直在这里运送粮草,后来又成了小头目,掌管过一队运粮队。现在他固然不再运送粮草,在管理和发放粮秣的军候手下任库啬夫,但运粮的人中很多人都知道他。洗心玉说找到了,是指打听到了他的消息,并不是说找到了他这个人。

        只是有了他们的消息,自然就能找到他们这两个人。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仓庚他们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称呼来称呼自己,才能让负二、翠帘知道他们是谁,又不能让带信的人知道他们是谁。

        说是田悯、洗心玉的故人,这肯定不行,北门晨风说:翠帘知道他,就说是飘零子的故人如何?这一提议,仓庚也认为太危险。最后还是角者说:“黄老夫子怎么样?”这一提议实出大家之意外,却被大家所接受。黄公虔?对,黄公虔,黄公虔没几人知道,他又是田悯的老师。

        说到黄公虔,洗心玉长叹了一口气,说:“现在,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谁?”

        “黄老夫子啊!”

        这一点北门晨风知道,他说:“据元重讲,他到下邳一带去了,那里有他的庄园。说是要找一个管仲乐毅之才,把《太公兵法》传授给他。现在他也不叫黄公虔,好象改叫黄石公了。”

        “这老头,真有他的,锲而不舍,令人感佩。”仓庚也是知道黄公虔的,在至简堂被囚的日子,她曾和黄公虔有过多次长谈。

        洗心玉立即书写一信,寻人带去。这次洗心玉和北门晨风一道去运粮队,为的是让捎信人看到她和北门这两个人,因为北门从桃芸儿口中得知,翠帘对他的印象很深。仓庚不好再反对。

        “你看他们怎么就这般般配?天造地设的一般。”老百贼看见北门晨风和洗心玉向那边走过去的背影,说了这么一句。所以说他不清楚,不知此中的微妙,就这样不知利害地胡诌起来。

        “少放屁!”仓庚一声断喝,“越老越糊涂了,什么不好说,你说什么;什么不能说,你偏说什么!”

        “我又怎么了?是不是?”老百贼仍然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他有点怕仓庚,就有点委屈的对韦蒲讲。

        “骂得好,我看你就是欠骂。”韦蒲本来看着洗心玉和北门晨风走在一起,就挂不住脸。再一听老百贼这满口胡言,就不高兴。

        “连你也……”老百贼看着韦蒲,似乎有点不信。

        “闭上你的狗嘴!”仓庚眼中闪过一道寒冷的光,她真不明白,胡息怎么变成了这样。

        果然,第二天上午,就有一辆(车并)车“得得得”地驰来,被候在店堂里的北门晨风看见。这衣车车帷内传出话来,叫车夫进店找个黄公虔。北门晨风忙迎了出来。看见北门晨风,那车帷就掀开,走出一个少妇,还带着一个孩子,小家碧玉的装束。北门晨风一时认不出(他只匆匆见过翠帘一面),倒是翠帘一看见北门晨风就欣喜不已,这个曾是她觉得高不可攀的奇伟节侠,如今能以平辈和她站在一起,是她从来不敢奢想的。

        “北门老爷!”

        “啊,啊。”北门晨风拭了拭眼睛,仔细一看,眉宇间依稀还记得,果然是翠帘。

        “莫叫老爷,莫叫老爷,叫北门。——瞧你,这变的,我可真认不出你来了,你的孩子?”

        “叔叔好?”孩子乖巧得很。

        “洗姑娘。”翠帘一见洗心玉,忙拉住。看见北门晨风和洗心玉,翠帘想起了自己的王主田悯,眼泪就在眼眶里转。

        洗心玉好象又回到了望夷宫——那血与火的教场。田悯就那样刚烈地自刎在她面前,她却不能救她,这一直是她内疚的事情。

        “都怪我无能。”

        “这关姑娘什么事?”

        “田姑娘就死在我面前,我救不了她。当时她受了伤,”洗心玉仿佛又看到了田悯,“她怕拖累了我们,就用那王剑自刎了。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这不关姑娘的事,是我主人命薄。”看见洗心玉自责,翠帘反过来劝慰洗心玉。他们一起进了店,与大家见了面。翠帘听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她一个女流,不敢自作主张。说是要和负二商量一下,才能给他们一个答复。

        就在仓庚他们到达上郡前一个月,韩元亮的前锋部队在他的先锋须卜察儿率领下,突进到上郡城西南三十余里处的老儿盖。胡骑剽悍而狂野,挟着大漠的风沙。他们额后的发辫翻飞,虬须喷张,握着弯刀,拿着长矛,铺天盖地地包围了老儿盖。老儿盖的秦军只得筑垒坚守,被须卜察儿的人马切断了与上郡的联系。长公子,大将军蒙恬命王离手下一校尉李壶驰援,遭到须卜察儿的伏击,惨败而归。一时间,胡人的气焰甚嚣尘上,上郡受到震动。好在新筑的城池坚固,强弩杀伤力极大。汹汹然的胡骑漫山遍野,象虎入羊群。当时,秦军和匈奴人比较,秦军装备上占优,胡人人高马大。游牧民族的艰苦卓绝养成了他们顽强的斗志,他们只求胜利,只求嗜血,他们的气势不可阻挡。就象一个饱暖不缺的王孙和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囚徒,他们之间的较量,就是秦军与匈奴人之间的较量。

        老儿盖由典护军曹简之所统率的部队驻守,曹简之是护军中尉卢粲的人。护军中尉是监军,自然为蒙恬所不齿,蒙恬通过长公子(他们心心相通)对卢粲进行制约。所以作为监军,在战场上,常受到领军统帅的冷落和排挤。老儿盖本就是上郡的掎角,地势非常险要也异常重要,曹简之请命率万余兵马去固守,自然这里面有着许多微妙的、不可言说的牵制与反牵制,和对权力角逐的争夺。

        面临沙场,生命就显得微不足道,其余的则更在其下。

        过了几天,翠帘带着通关券来到客栈,说是负二请北门晨风一叙,想了解他们的具体要求。这样,北门晨风带着角者和翠帘一同进了城。

        北门晨风和角者主仆二人,随翠帘走后,这一天,风和日丽。北门晨风的离去不免引起洗心玉心中挂牵,又百无聊赖。她虽然有意疏远北门,但她知道,她想做的是一回事,她做不到的是另一回事。她走出客栈,塞外的风带着春天的风沙吹着她,使她感到自己的心也被带走了,好不悲戚。她朝东北方向,那北门晨风走去的地方,也就是上郡的方向望去,只觉得远空呈现出一片空空漠漠的虚空,这令她越发感到惆怅,令她越发担心起北门晨风来。她的西北面,是老儿盖方向。这时,她的眼角突然扫视到远远的空际,那里正飘着孤零零的三五只绢鹞儿。她忙转过头来,果然看见顺着西北风,三五只断了线的绢鹞儿飘飘荡荡地越过山头,有两三只落了下去,还有一两只越过山头,摇摇晃晃地朝她站着的地方飞来。“这是什么?”她想。但她马上意识到,这是老儿盖放出来的绢鹞儿。她大声呼唤:“姨!”

        “什么事?”大家一拥而出。

        “你看!”她指着前面的绢鹞儿。这时,一只绢鹞儿,就在她后面很远的草野中落下去。

        “老儿盖的!”仓庚叫道。

        韦蒲早已飞奔过去,洗心玉也追随着。韦蒲拾起了那绢鹞儿,拿起来打量,见上面写着“扬之水”和一首诗。他不解,正好洗心玉赶到。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洗心玉一看,只见那绢鹞儿上写着“扬之水”三字,下面是一首诗:

        焉支草长,胡虏秋下,人强马胖。

        治我袍泽,辞我东山。今日佳日,渍中无光。

        高楼高百丈,清泪比梦长。

        洗心玉想了想,说:“这可能是一封求援书。”

        “为什么?”

        洗心玉说:“《扬之水》是《诗》中的一首告密诗。晋桓叔密谋反晋,他的一个幕僚闻知此事,就写了这首诗来揭发这一阴谋,导致晋昭公有备,击溃了桓叔的叛乱。现在既然这绢鹞儿上写着这三个字,自然不可能没有寓意。”

        “对呀!”

        “只是……,它说的是什么呢?”洗心玉一时也不解。

        这时,只听得远处的大路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们抬起头来,只见一队秦军飞驰而来,显然是冲着这绢鹞儿来的。要躲是来不及了,只见一个中年军官在他们面前勒住了马,和洗心玉打了个照面,双方都吃了一惊。

        来者是谁?来者是单膺白。

        单膺白这天带着扈从和军卒有事出了城,早已见到了这一片绢鹞儿,当下就明白这是什么,立即带着军卒追随过来。没想到却在这里看到了洗心玉。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搞得措手不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洗心玉!”他大叫了一声。眼前的女子竟是洗心玉,一个朝廷通缉的要犯,还没等洗心玉他们作出反应,他已经这样叫出来了,“抓住他们!快,抓住他们!”于是数十名秦军立即将洗心玉他们包围起来,弓弩一齐对准了他们。好在仓庚他们也没打算反抗,所以束手就擒。

        “洗姑娘。”

        “单都尉。”洗心玉看见了单膺白的头饰,知道他是都尉。

        到了这时,单膺白才懊恼起来。刚一见到洗心玉,只是出于本能,当他真的看到洗心玉被抓获,就很后悔。如今的单膺白不再是三四年前的单膺白了,人生的坎坷,使他对人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他知道洗心玉是好人,是绝对的好人,他佩服过她。如今看到她被抓,已醒悟过来。但事情已经做了,就没了退路。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问。

        “你呢?”

        “一言难尽。你,你的事我都知道,职责在身,姑娘别怨我。”

        “我们是来抗击匈奴的。”洗心玉还很天真。

        单膺白不响,他打量着洗心玉,但他马上相信这是真的。他了解洗心玉,但他的心情很复杂,因为长公子虽然不拘一格,但对于象洗心玉,冷萍飘这样的重犯,未必会网开一面。所以他说:

        “可你是钦犯,你不明白?”

        仓庚一听是这话,立即明白自己处境危险,她叫道:“你打算怎样处置我们?”

        “这我作不了主。”单膺白说,“先得委屈各位,押到长公子和大将军处,听候他们发落。”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心有不甘地说,“你们干什么要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干什么?”这似乎是在埋怨。最后他又说,“我会尽我所能,在长公子和大将军面前替你们说话,但能不能起作用,我不敢保证。”

        单膺白自己的事也不做了,带着仓庚四人回到上郡,前往大将军行辕。他自己则带着绢鹞儿进入内庭去见扶苏长公子和大将军蒙恬。当时,护军中尉卢粲、将军王离等一批要员均在。他们闻知洗心玉这些钦犯已抓获,大喜,立即命令收押,不日押解回京。并将单膺白代其禀告之情,斥之为荒谬。不过扶苏长公子还是沉吟了一会,扶苏宽厚仁慈,他在京城就看不惯龙应奎,和赵高也不和合。虽已知邛崃剑庭韦蒲灭了凌锋祖庭,他固然认为这班悍剑胆大妄为,不可不惩戒。但也认为,对龙应奎也应抑制一下。自从望夷策之后,龙应奎深得丞相李斯信任,成为一支上升的力量。他对李斯也是有腹议的。

        所以当单膺白告知洗心玉、仓庚他们是来抗击匈奴,与匈奴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时,他第一感就是士可以为王者用。我们知道,他在上郡启用了不少罪徒,所以他亦认为洗心玉他们正是他所需要的人才。只是,洗心玉他们的罪责太大,不惩戒无以平民愤;二也是碍着父皇,又绕不开卢粲,所以他没有提出异议。单膺白一个都尉如何能挽救得了洗心玉他们,虽已力请,终不可获,也就只有长叹一声,任其生死。

        “扬之水”,他们看着拾来的绢鹞儿,看这一首诗。知道这里有隐语,是典护军曹简之的精心之作。自然是为了防范绢鹞儿落入胡人之手,也确实有几只落入了胡人之手。但这是什么意思?却一时猜不透。

        单膺白正为洗心玉揪着心,一看机会来了,立即进言道:

        “据洗心玉讲,”单膺白说,“这是一封求援信,《扬之水》是《诗》中的告密诗。”

        一将军似乎不信,说:“这可能吗?扯得上吗?”

        “不,这是对的!”扶苏立即说,“单膺白,你说下去。”

        “确实是有这样一首诗。”蒙恬自然也知道。

        “此女子至慧至敏,”单膺白说,他将洗心玉对《扬之水》这题目所作的解释说了一遍,又说了自己对洗心玉的了解。之后,他再一次恳请道:“请长公子、大将军、护军中尉不妨召他们来一见,说不定她能解得了这个难题,这可是解老儿盖之围的关键。假如他们能为国效力,自然就是皇上的子民,应容许他们将功赎罪。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望长公子、大将军、护军中尉三思。”单膺白极力进谏。他的这一番进谏,完全抓住了扶苏的心理。扶苏想了想,和蒙恬、卢粲、王离商量了一番,遂决定。他吩咐道:“带他们进来。”

        仓庚、洗心玉等立即被带进大将军行辕。

        长公子扶苏,一向视人才如命,尤其是看到洗心玉,他立即发现,这个女人他好象在哪儿见过?其实他从未见过。他猛然醒悟过来,这个女人怎么这样象季嬴,也恍然大悟,过去那么多传言,竟然都是真的。父皇真的钟情于那燕国的太子妃燕姜夫人,而人们所说的,有一个长得象姜弋的女人就是眼前的这个洗心玉。对这传闻,他向来不信,斥之为荒谬,是谗谀小人逢迎父皇编造的谎言。“——只是,青城怎么会这样象她呢?”他虽然知道,但他还是难以置信。不过现在,即使其它一切都不说了,就这一点,他也对洗心玉有了好感。他自然明白,这女人所受的一切苦难,仅仅是因为她长得象姜弋,这对她实在是不公平。这样一想,他当即决定,先不忙着解送他们去咸阳,如能让他们戴罪立功,成为朝廷的子民,那岂不也是国家的一大幸事?至于父皇,那也自然,如果洗心玉有功于国……那……。但是,不知为什么,扶苏并不希望洗心玉来到父皇身边,他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他就是不希望。现在,他就是想看看这个女子是不是真的如单膺白所言——“至慧至敏”?如果是,别人可以启用,她又为什么不可以启用?

        他走上前去,亲自为他们解去绳索。一边解,一边说:“单都尉说,各位均有为国效力之决心,国家目前正是用人之际,本宫从来不拘一格,只要能为国所用,本宫可以力保,如立下殊勋,自然可以赦免一切……”

        “我们不为朝廷而来,”仓庚说,“我们只为天下苍生,为个人恩怨。”

        “侠士不必这样”蒙恬知道仓庚的心态,知她是冷萍飘,乃平素敬佩之人,因此规劝道。

        “本来就是这样!”仓庚可不领情。

        “这有什么不同吗?”扶苏问。

        “抗胡是为天下苍生,击败胡虏之后,我们只想浪迹四海,笑隐峰峦,不想再参与世事。如你们答应,我们就……”


        “你以为你是谁?这里岂是讨价还价的地方?”卢粲喝道。

        “怎么样?”仓庚只看定扶苏、蒙恬,她不理睬卢粲。

        扶苏是个极具长远眼光的皇子,他不计较这一切。他认为:目的一致就可以了,归属感可以慢慢培养起来。退一万步讲,即使到了那一天,他们真的不认同,那也不过是区区四个罪徒罢了。面对强劲的匈奴,孰重孰轻,他看得很清楚。

        “就这样,击败了匈奴,本宫奏禀皇上,赦免你们的一切过失,放归山林,决不食言!”他非常干脆地接受了仓庚的提议。

        单膺白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正拿着绢鹞儿和洗心玉在商议。

        其实,这一段时间里,洗心玉并没有闲着,她有个习惯,凡是解不开的事物,她会一直解下去。思索是思维的锻炼,洗心玉的聪慧,其实正是她这样殚精竭虑的结果,因日久而磨砺得更加敏捷聪慧罢了。

        这个绢鹞儿所含的隐密她已经解出来了。

        她说:“这一整首诗都有一种压抑的气氛,说明形势十分险恶。但关键之句是‘人强马胖’,按说,我们中原人不这样讲,我们只说‘人强马壮’。这一‘胖’字特别跳眼,一个胖字解开来,就是‘月半’或‘半月’。哪么是月半还是半月呢?看后面的诗句。‘今日佳日’,‘佳日’是什么意思?大家想想,今天是上癸之日,正是‘浃日’,‘佳日’就是‘浃日’之谐音,指的就是今天。‘渍中无光’,无光自然是无月,无月则近晦,二十天之后才是晦,这和整首诗的诗境不符。因此,这‘无’字只能是‘舞’字的谐音,舞光两个意思:一是指有光,明确那一天有月,今天是浃日,五天之后是望,因此五天之后就是约定的时间;二是指火,这比喻很形象,舞光就是指举火,是约定举火为号。‘高楼高百丈,清泪比梦长。’就从略了,主要是指盼望长公子和大将军速速派兵驰援,来个里外夹击,一举解老儿盖之围……”

        “这……?”扶苏看着蒙恬,仔细体味。

        “解得有理。”蒙恬立即就明白了。

        “难道真是这样吗?”一校尉尚不信服。

        “这样重大的事,应该想想明白。”卢粲也迟疑着,主要是他不相信洗心玉他们。

        扶苏看定洗心玉。洗心玉已经琢磨透了这首诗,心如明镜一般,眸子平静如水。洗心玉的眼睛特别美丽,象一潭幽深的清泉一样,浸染着信赖和深情,她看人总是那么专注和不存介蒂。此时,她正这样看着扶苏,以一种明亮的专注的眼神。

        即使身为皇子,扶苏也掩饰不了自己对洗心玉的心仪,正如他对青城一样,当然这不关乎男女之情。从洗心玉的眼神中,他相信她。再说,他也琢磨过了,也只有洗心玉的解释浑然一体,没有什么可置疑的地方!所以,他断然决定道:

        “洗姑娘的话,可信。”他的言语有一种沉稳的感召力。

        “长公子,不能这样轻率。”卢粲对洗心玉这样的美女子,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再说,他对他们是什么人也没搞清楚,但至少是反朝廷的强贼,对待这样的人,他怎能轻信?他是护军中尉,他甚至这样想过:假如这些人因仇恨朝廷,已经投靠了胡人呢?“决不能这样轻信了他们!”他有些激烈的抗辩道。

        “护军也太过虑了。”蒙恬驳斥道。

        “卑职愿以头颅担保。”单膺白完全了解洗心玉,挺身而出。

        “大胆!”卢粲喝道,“如此重大之事,岂是儿戏?真要出了事,你这颗脑袋值个屁,就是再赔上我这个头,也无济于事。那样的话,怎样对得起皇上?怎样对得起朝廷?又怎样对得起天下苍生?”

        “小心是必要的,”扶苏说,“但小心不是无作为。万一真是这样,我们没有出兵,老儿盖丢了,那近万名将士血撒疆场,我们的腹地暴露,这不同样,怎样对得起皇上!怎样对得起朝廷!又怎样对得起天下苍生!”

        卢粲一时哑口。

        “即使这样,还望长公子,大将军三思。”那将军依然恳请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就这样决定了!大将军,你看呢?”

        “正是臣的决定!”蒙恬一锤定音。

        “末将愿往。”单膺白立即请缨。

        “我们也愿往!”仓庚一作揖。韦蒲本来还在冷眼相看,一看,如今真要搏杀疆场了,顿时热血沸腾。这一辈子,哪个好男儿不想为国为民决死沙场?哪个好男儿不想与匈奴人决一死战?如今,这一切已经来临,韦蒲岂肯放过。

        “单军爷,”老百贼拉过单膺白来说,“来,来,来。”

        “干什么?”单膺白不解。

        “胡老爷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胡搅蛮缠。”洗心玉拉着老百贼。

        “你干你的事,我干我的事。”老百贼不理洗心玉,拉着单膺白,“你猜,猜我这手中,喏,你看,有没有钱?猜中了归你;猜不中,你就输了:你的钱,归我……”

        单膺白开始不懂,但看见洗心玉叫他别理他,就明白了。他笑了,扶苏和蒙恬也笑了。单膺白所作出的举动竟和北门晨风一样,也是那么认真,迟疑,把个老百贼急得抓耳挠腮的,然后才在老百贼手中胡乱点了一下。自然又是老百贼嬴了。

        “我嬴了,我嬴了,给钱,给钱!”老百贼欣喜若狂。

        接过单膺白给的钱,老百贼嬴了钱,总是那么一句话:

        “军爷,好人哪,”他对韦蒲讲,“这位军爷,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洗心玉看到这里,自然想起了北门晨风:“是啊,北门子,北门子现在在哪里?如果他回到客栈,找不到我们,还不要急死。如果他知道我们被抓,那……”想到这里,她差一点就讲出北门来了。但她还是没讲,这里有一点私心,那就是从北门的立场出发——在这军伍中间,洗心玉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目前这状态,也许仅仅是长公子在利用自己;也许,事情过后,他们就会杀掉他们。如果是这样,她怎能让北门晨风进入到这样的险境中来?退一步讲,即使不是这样,就是目前面临的这样一场恶战,她也不愿让北门卷入,她不愿意看见他面临危险、受到伤害。正是出于这样的私心,她就不说北门。她不说北门,老百贼又不管事,仓庚和韦蒲都巴不得甩开了北门才好,这样,大家自然再也不提。

        蒙恬对单膺白下了将令,命他率五千兵马(两师,一师二千五百人),在五天后晚亥时,奔袭老儿盖。仓庚他们坚请,也一同前往。

        临行前,卢粲暗中叮嘱单膺白,叫他通知曹简之,看住这四个人,尤其是洗心玉。如发现不轨,断然处置之,除洗心玉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