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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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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穿越毛乌素

书籍名:《大风秦楚》    作者:寄萍踪


        单膺白、曹简之、仓庚他们率领五千余轻骑,翻越了几座山峰,进入到一片峡谷中。只见一座座高大的土崖耸立,千奇百怪的,被风切割的崖层裸露着紫碣色的凝重。有的象老人,有的象鹰,有的象静伏的猛兽,从天空中覆压下来。满地是蓑草、碎石、坚硬起灰的黄土和细沙,显得特别荒凉。

        这样一支军队,在这风化土堆群中穿行,既渺小又微不足道。

        一群青羊出现在远处的山间,象一群精灵。它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在崖畔跳跃着,迅速逃逸,产生了梦幻般的感觉。

        蜿蜒的军队,在巨崖下,一直向北,随着波浪起伏的地表,走向高原。

        旌旗刮得猎猎甩动,当他们进入到这土堆群的腹地,突然刮起了强劲的风。一时间飞沙走石,连这六月的强烈的太阳都变得昏暗了。人们以袖掩面,到后来,就感到窒息,躲避在巨崖底下。只听得那风在尖锐地啸叫,象河流一样。

        洗心玉和仓庚伏在一座崖山下,听着这凄厉的风声,她突然想起了《齐物论》。她只感到这峡谷就是庄周所描写的畏隹山陵,正万窍怒号。她真佩服那不可知论的智者,他能把这描写得那样逼真。现在她正在这鬼门关中,只感到这风从万窍中泻出,“激者、(言高)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宀夫,上下)者、咬者。”什么样的鬼哭狼嚎,一齐在奔突,如刀似剑,切割着山体。那一个个山体就象是地狱中的判者,正目光炯炯地从那昏暗中俯视着这人间地狱。这风,好象不会停息,象流水,切割着山体的同时,也切割着她的肉体。使她的灵魂不能自已,任随这风去蹂躏,去燔播。这风刮了足足有一个时辰,等到复又见到蓝天,大家才都喘了一口气。互相一看,都是灰头土脸的,真幸运,这只是一场并不大的沙尘暴。

        风使皮肤迅速变黑,而且没有一点光泽。男人变黑了,显得更有男人味,经过大漠风沙的男人是真正的男人。女人就惨了,仓庚、洗心玉一下子失去了她们的风采,尤其是洗心玉,变得不伦不类,难看极了。

        到了下午,他们终于穿过了这风化土堆群。

        眼前是稀稀拉拉的冷蒿、针茅、猫头刺、刺扁桃,布满在这平坦的荒漠上。大漠的边缘是荒芜的,生命真值得礼赞。在这廓大的天幕下,在这无垠的沙漠中,生命远比人们所能想象的要顽强伟大。

        又行进了半个时辰,沙丘出现了,一弯弯冷月似的,从西向东排去。沙表很尖硬,但被前面的马踏过,外表的坚壳碎了,露出了松松的沙层。后面的马踏上,沙就开始流泻,马蹄直往下陷。走在沙梁上,这些马,努力地奋蹄,喘着粗重的鼻息。人们从一个沙梁走向另一个沙梁,他们宁愿绕行,也不愿走下沙梁。行进是极其缓慢的。

        看见一些石缝虫、鳞片虫,一条和沙一样颜色的蛇正在吞咽一条蜴蜥。

        初始的兴奋,惊诧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沉闷。沙漠中唯一的东西,就是悲壮、单调。一个沙丘又一个沙丘,无穷无尽的沙丘。走过的是沙丘,踏着的是沙丘,攀越的是沙丘,更远的还是沙丘,沙丘沙丘……,不论走得多远,还是沙丘。这永远也走不尽的沙丘,象是飘渺的幻影,幻影之外还是沙丘。

        他们穿过一片水淖子,马陷得很深。有人掉下马,滚了一身泥,被烈日一烤,龟裂在身上,象铠甲一样。有些马被骆驼草的茎刺伤了,这些骆驼草的茎,象铁蒺藜一样锋利。出现了一大片干枯的胡杨林,巨大的枝干盘扭着、横呈着,永不倒伏,述说着大漠的不尽岁月。

        大漠腹地的尸骸也出现了,这些尸骸,被风沙剔得干干净净。有一具骆驼的肋骨惨白地张牙舞爪地向上伸展着,在人们面前既象是申述,又象是彰显它们所遭遇到的巨大灾难和最后难以描述的覆没。

        热浪一阵阵扑来,象一个巨大的吸筒,把人体内的水分迅速吸干。无论如何补充水分都无法使人湿润起来,人的体力、精力极剧减退,什么都无法使人恢复到出发前的模样,恢复到精力充沛的状态。

        单膺白、老百贼、韦蒲和几个响导走在最前面,仓庚、洗心玉紧随其后,曹简之作为监军,他走在队伍最后面。老百贼精力饱满,在沙漠中,老年人比年青人更具力量,在这单调的行军中,老百贼还能喋喋不休地说起他当年穿越毛乌素的壮举。

        “后来呢?”韦蒲仍记得老百贼得遇异邦女子相救之事。

        “什么后来?”单膺白不解,他问。

        韦蒲把老百贼昏迷在沙漠中一事说了一遍。

        “嗬,还有这等趣事?是啊,哪后来呢?”

        “不说了,不说了!”老百贼看看走在一旁的仓庚,有所顾忌。

        仓庚冷冷地翘了翘唇角,不去理他。

        “说说又何妨。”单膺白催促道。

        见大家感兴趣,也触动了老百贼对那一段往事的回忆,想起那个金发碧眼的女子,想起那个艾怨的眼神,老百贼不能自已,他讲了起来。

        “……当时只是身体虚弱,有了水后,就苏醒过来。他们本来往东,我当时是到榆中。那女子见我身体虚弱,不忍弃我而去,又不知那地方已离榆中不远,要救人救到底。便与其父商议,遂送我北往。”

        “有这等事?”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决非妄言。”

        “她可能对大侠有意思了?”一响导打趣。

        “也真亏她一路照看,才使我迅速恢复过来。到了榆中,我要去九原,他们要去雁门。那天晚上,客舍中,那女子偷偷跑来,哭了。不是吹的,当年我老百贼也是一介剑士,她求我带她走,愿伺候我一辈子。可当年,我……”老百贼说到这里,突然收住了口。

        “你说呀!”一响导正听得入迷。

        “说什么?说我和她?——我不是说了,我也是一介剑士,自有剑士的行事准则,我虽然感激她,却……”

        “是不是前辈心中有什么人了?”单膺白敏感地猜测着。


        “我拒绝了。——到头曼城去,怎能带着她?”

        “后来呢?”

        “后来她父亲找到了她,把她带走了。”老百贼长叹了一声,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情景。女孩子被她父亲强行拉走了,当时他并没有什么感触。但此后,就一直成了他的心病,但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那一份难以忘怀的真情。每次想到这件事,他都仿佛看见那女孩子一步一回头,热泪盈眶,似在述说着不尽的艾怨。“是啊,假如不是有仓庚……”每一想到这,他都充满着依依的留恋,感到自己有负了一个异邦女子的真情,而人生最宝贵的就是这一份难以割舍的真情!

        “前辈真是有负人家了。”单膺白说。

        “这样的女子真是少有!”一响导赞叹道。

        “可我不这样想,”老百贼说,“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自有她的归宿。”

        “又在痴人说梦了!”仓庚刺了一句。

        洗心玉却有些痴迷,她没想到师叔还有这样一段奇遇。

        “算了,算了,不说了。”老百贼说,“有一个小故事,说是楚王张着繁弱大弓,搭着忘归利箭,到云梦之圃去射蛟兕,把弓弄丢了。从者要去寻找。楚王说:‘不用去寻找了,楚人丢了弓,楚人拾了去,何必去寻找!”

        “这话说得真好。”韦蒲赞叹道。

        “仲尼说得更好,仲尼说:‘犹未足,应该说,人丢了弓,人拾了去,就够了,何必一定要楚人!”

        “人丢了弓,人拾了去?”单膺白想了想,大悟,赞叹道,“先生真乃一哲人,晚辈感佩之极。”

        “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争竞兮报国恩。”

        沙漠被烈日烤得发烫,开始还说说话,到后来,仿佛身上那一张皮都是多余的了。那热气蒸腾起来,把人都要烤焦了,没人再想说话。嘴唇干裂发白,不停的喝水,但似乎不大有用。而太阳却不减低它的威力,反而因威力不及而愤怒起来,放射着它的一支支毒箭。有人因昏沉从马上掉了下来,有人中了暑。人们忙乱了一阵子,让他们苏醒。歇息一会,再把他们扶上马,继续前行。

        西天那一轮巨大落日辉煌,这落日的余辉又显得分外绚丽。一个个巨大的沙丘,将它们的阴影投射到远处去,象一个个巨大的口,将一切都吞没掉。

        行军已经三四天了,人困马乏,有些人已经倒了下去,再也无法让他们醒来。他们留给了毛乌素更多难以忘怀的记忆,也装点了毛乌素更具令人生畏的形象。

        随着人马的倒下,出发时的雄心壮志,燕然勒名,都已不再据有激励壮志的意义。“这是一个灾难,是一个把生命引向毁灭的灾难!”这种思想开始漫延。只是还没有到绝境,当生命还没有成为普遍牺牲的时候,权力尚能约束。但这对于约束者,对于单膺白、曹简之、仓庚、洗心玉无疑是个灾难——该是走出沙漠的时候,却没有走出沙漠。

        然后又走了一天,他们依然没有走出沙漠,他们迷失了,这就是老百贼所说的妄诞、晕沙。人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出了错,被这沙漠搞糊涂了。当年,洗心玉曾怀疑过齐桓公讨伐孤竹国时,怎么就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现在,却不得不信。人,这个渺小的生物,从来就没有自知之明。“齐桓公有管仲,我们有谁?这个困境怎样才能走得出去?如果走不出去,后果会是怎样?”

        “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她对自己说。

        迷失方向之后,人的头脑会一片空白,头脑会“嗡”地一下就大了,判断力会消失。所以当方向迷失之后,便难以以自身的力量使自己走出这个迷惑于你的世界,这是一种归命。你的结果就是惊慌,然后是失败,除非有突然的变故。

        军中弥漫着一种焦虑

        曹简之、仓庚再三追问老百贼:“难道你连一点儿记忆也没有?”

        老百贼虽然玩世不恭,但他即使有记忆也没有用,沙丘在不断的变动,地貌象活的一样,不断改变,除非是永久性的标志。

        “难道你连哪个仙子也记不起来了?”韦蒲焦躁地刺了一句。

        “对呀,她是在哪里救了你?”曹简之认真地提醒道。

        那个记忆在老百贼的记忆中很深,这触及到他生命中的话语,激活了他这一部分沉睡的记忆。

        “是啊!”他想起来了,那是一片被风沙吞啮了的断垣残壁,他睁开眼睛时,看到那个女子是和她身边的这一片断垣残壁连在一起的。正是有这一片粗犷的断垣残壁的衬托,把那女子衬托得特别娇艳生动,才使他有那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

        “但是,这不是那里。”他详细地描述了那片断垣残壁。

        单膺白就立即决定,边行军边派人寻找。他马上派出不少斥骑,向西北,正北,东北方向去寻找。到了第二天傍晚,一探寻的斥骑带回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现了匈奴人。

        “那你呢?”洗心玉立即着急起来。

        “我没有被发现,我当时听到马叫,就匐匍在沙丘上……”

        “多少人?”

        “不知道看不到头。”

        “怎么会有匈奴人?”曹简之紧张地问。

        “不知道。”洗心玉一时也不明白。

        “那我们怎么办?”曹简之又问。

        “攻击他们。”韦蒲回答。

        “这怎么行!”单膺白马上否定道,他强调说,“我们是来突袭榆中的,这是我们唯一的目标,什么都不应干扰它!”

        “对,单将军说得对,”仓庚说,“我们应该从这里消失掉。然后绕过他们,顺着他们的来路,就一定可以走出这该死的沙漠。”

        “是不是也会是象我们一样?”洗心玉持疑道。

        洗心玉的这个判断非常准确。呼衍提梨和阿里侃正是因为前线韩右屠耆王久攻上郡不下,匈奴人又最忌持久战,在获得韩元亮准许后,将榆中守军集中了万余。在阿里侃的率领下,决定穿越毛乌素,夺下老儿盖,然后向纵深发展,去奇袭上郡的纵深腹地上地,切断上郡与北地的联系,来完成对上郡的合围。敌我双方走的都是同一步棋,只不过匈奴人太顺利了,因而天命不看顾他们罢了。

        这天晚上,匈奴人宿营之后,秦军进行了强行军。单膺白除派了一支小队伍回老儿盖去通知李壶外,又派了几个游动哨,监视着匈奴人。“暴露目标者斩!”他发出了这样的将令。遂率领整支队伍悄无声息地绕了一个大圈子,绕过匈奴人,绕到匈奴人的来处。并不停息,无论怎样的精疲力竭,无论怎样的艰难困苦,都不能掩饰这突变带来的紧张兴奋和高兴。这是一个好兆头,他们终于可以走出毛乌素了!而且看见有这么多匈奴人离开了榆中,他们更有了决胜的信心。

        天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一个大湖前,老百贼看到这个湖,便知道此地离榆中不远了。现在他们坚信不疑地驻歇下来,派出探马,放松休息。

        匈奴人象他们一样,在进入毛乌素大沙漠的时候,也同样的坦然、从容。当然,他们对沙漠的认识远比秦人高明得多。秦人行进在风化土堆群时,也曾是同样的从容不迫。等到单膺白获知这支匈奴人已象一条巨蟒一样消失在那茫茫无际的沙海深处时,终于以手加额,感激上苍福佑。同时,他还获得这样的好消息:毛乌素沙海的边缘,没有匈奴人防守!兵贵神速,虽然军士经过几天几夜的强行军,早已疲惫不堪。但单膺白还是决定,当晚袭夺榆中。面对即将到来的胜利,整支军队都振奋起来——经过一个白天的休整,吃饱喝足之后——一支生力军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