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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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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为天理,云想去了成都

书籍名:《大风秦楚》    作者:寄萍踪


        美丽居带着葛仆,时荫妈妈、瑞兰和淑儿逃离了季子庐。本想立即去太乙山,却想起了云想这个背弃主子的奴婢。当时,她是撞了墙,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美丽居对云想的感情颇为复杂,她非常器重这个聪慧的侍婢,却又为她的聪明有主见而恼怒。稍加安定之后,遂打发葛仆去打探。如已死,将她好好安葬一下,也算是尽了她对云想的一份心;假如不是,想起这次这事,她就不想让云想就此离开了自己,她要将她找回来,非要严惩她一下不可。

        葛仆去了一日,傍晚时分才回来,带回了淹淹一息的云想。

        “你怎么不去死了才好?”美丽居余怒未消。

        云想躺在牛车里,头上裹着伤布,含泪不语。

        云想为何还要回来?这也是做人之道。云想虽然身为下贱,却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孩子。她自知自己的这次行为是背主,但美丽居做得不对,主子不对,她不盲从。但自己的行为毕竟是背主,自应受到惩处,所以以一死来回应美丽居。求死不成,奴婢不能弃主而去,那不付合做奴婢的道义,所以她才要回来。当时官兵以为她死了,又急着要去追捕洗心玉,没有去理会她。待官兵去后,邻里的老妇发现她未死,人性怜死,救了她。等到葛仆来到季子庐,邻里老妇引他来看云想,不由得悲喜交集,他们毕竟相恋过。葛仆对她说:“我就告诉主母,说你死了,你就不要回到主母身边。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没人知道你还活着……”。葛仆原想救她,却引起了云想的鄙视,她只挣扎了一下,吐出几个字来:

        “拉我回去!”遂不再多说一个字。

        葛仆这才知道,云想是这样一个刚烈的女子,知道她不想苟且偷生,真是又感佩又自愧。遂小心翼翼地雇了一辆牛车,将她拉了回来。

        这自然引起了美丽居的愤怒,她知道这是云想对自己的反抗,但又伤心。

        “你真真是要气死我了。”美丽居骂道。

        但刚烈忠诚之人,是无法拒绝的。

        美丽居一把抱住她,泪水就禁不住地流了下来,“你好狠心啊,就这样对我?”

        “奴婢对不起主母。”

        “算了,算了,气死我了,还不将她抬进去。”美丽居激动起来,她不能说不喜欢云想。拿了金创散,亲自为云想敷药,主婢二人的感情反而更进了一层。

        两个极有个性的人,很难相容。美丽居固然知道这个奴婢之可贵,却受不了她。待云想伤愈之后,她就怎么也看不惯她。在云想面前,她感到不自如,有一种深深地压迫感,知道云想看透了自己。因此,她恨不得将她赶得远远的。看到云想,想起洗心玉,就眼中冒血,没有一天不发狠不骂的。可云想就是不言语,逆来顺受,这尤其令美丽居气恼。主婢二人就这么磕磕碰碰地过得挺别扭。不过,美丽居也不再虐待云想,心里也知道云想并没有大错,这一点她还是心知肚明的。这又是美丽居难能可贵的地方,是她侠义的一面。

        一行人到了太乙山,顺着那曲折的山阶上了迁园。迁园此时已荒芜。元重早已下了山,他将此地交与一个庄户看管,这庄户还在,但他只是看而不管。美丽居来后,将迁园接管过来,随即指挥葛仆、时荫妈妈,叫了几个工匠,将东面原先自己住的房子修复起来。南面原来那一大排房子已经坍塌了,索性拆除,将有用的材料用来修复东面的新舍。这样,在新舍前,就变成了一大块空地。美丽居遂在此地安居下来,名之为“天柱断别居”。

        葛仆经过这次事变,对云想很是敬重,也似乎又喜欢上了她,但云想拒绝了他。

        云想此时万念俱灰,她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主人,尽着一个奴婢应尽的肝胆,对人生并无所求。她本就是一个聪慧的女孩子,长得又漂亮,很得淑儿欢喜。由于她被美丽居强行堕胎之后,那母爱在她心中一天天滋生,因此把淑儿看得是自己的女儿一般。美丽居这样的女人,乳水不足,也不愿受带孩子的苦,看到云想对淑儿好,就把淑儿交给了她。这引起了瑞兰的担心和嫉恨。

        “主母,不知有一句话当讲不当讲?”一日,瑞兰这样对美丽居讲。

        “你有什么?就说,用不着掖掖藏藏的。”

        “主母把小主人交给雪儿,奴婢以为不妥。”

        “有什么不妥?”

        “我怕雪儿会不会心生歹意,我真不明白,经过这么多事,主母怎么还这样信任她?”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个这样的奴婢,你以为她会去做不忠不义的事吗?”

        说得瑞兰一脸绯红。

        云想拒绝了葛仆,美丽居也不容她能嫁给葛仆,遂把瑞兰嫁给了葛仆。

        这反倒使云想挣脱了人世间的诸多烦恼,一心一意地侍候起小主人来。

        美丽居来到太乙山,并不仅仅是为了逃避官府,她这一辈子最大的仇恨,除了洗心玉,就是支可天。她本就是眦睚必报之人(时风如此),是支可天害得她身败名裂,是支可天害得她家破人亡,是支可天霸占了她的产业,她如何忘得了这深仇大恨,没有一日不想着复仇。但也知道,支可天这人既狡诈又精明,她如果不能在剑艺上与他势均力敌,就很难遂得了自己这个心愿。她选中太乙山,不仅仅是熟悉,而是想找一个远离尘世纷绕的地方,静下心来,凭着自己对剑艺的感悟,即使只有一支左手,她也相信,自己的剑艺可以练上去。因为她的功力还在,对剑的理解还在,所以她把迁园改为“天柱断别居。”

        “不杀此贼,势不为人!”

        从此她早起晚睡,带着仇恨的人比带着愿望的人更甚,她对剑艺的苦苦探求和砥砺,简直到了疯魔的地步。冬去春来,春华秋实,转眼已是两三个年头过去了,她的剑艺有了初步的恢复。虽然远未到她当年的地步,但也自信决不会敌不住支可天,她再也按捺不住复仇的炽烈的愿望。一日,她将葛仆夫妇,时荫妈妈,云想找来,商量起复仇之事。倒是云想一席话正合她的主意。

        “主母无论如何不能去四月春舍,那里早已是支可天的巢穴,主母即使带得几个人去,也终是势单力薄。何况那贼和官府有勾结,主母不一定报得了此仇。最好是让支贼到我们这里来,到了这里,就由不得他了。”

        “这主意甚好。”美丽居先是肯定了,接着她说,“只是,他支可天,会到这里来吗?”

        “只有主母这一步了,那贼必定贼心不死。”

        “这当然最好,”瑞兰自然明白,“不过也得让他知道主母在太乙山。正如主母所说,支可天不是没头脑的人,他不一定会上钩。假如他一日不来,我们就一日候着,那害了的就是我们自己。”

        瑞兰讲得也有道理,美丽居想了想,感到没有把握。万一支可天不再看重她,或者更狡怍,那自己就防不胜防了,这事不得其果。只有吩咐葛仆将这天柱断别居改造一下,布置一些死道。尤其是对她自己的卧室,以垒石砌成。装了两个机栝门,一是正门,一是暗门。正门人一进入,外面一拉机栝,那门就关死了,人就出不来。还有一暗门,只要一推,看似墙壁一般的地方,便会出现一个门。人一出来,那门便关上,再也推不开来。美丽居是这样想的,如果支可天胆敢前来,只要进了此屋,就将他关住。自己从那暗门出来。至于那几条死道,则布下了陷井或安下了劲弩。

        一连几天,她都在苦苦思索,怎样才能让支可天到太乙山来受死?这一日,她突然想到了一个毒计,她自己也知道是毒计,就是利用自己的女儿——北门淑季。她立即把葛仆他们找来,对他们讲:“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用淑儿了。”

        “淑儿?”葛仆一时不解。

        云想则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主母竟用心到了这样不择手段的地步,她知道美丽居在想什么。

        果然,美丽居说:“谁都知道,雪儿你怀了那贼的孩子,他又不知你生也未生,我们只当你生了。我们就说淑儿是雪儿的孩子,是你和支可天的孩子。要让他知道,如今我美丽居要报复他,欲杀此女……”

        大家都吃了一惊,想不到美丽居竟会想出这样一条毒计,仿佛这不应该是一个女人所能想的。

        “你们怎么了?”美丽居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由得恼怒起来。

        “这事可关乎小主人呢,她还这么小?”时荫妈妈不忍心将淑儿卷进这种事情中来。

        “我也知道,不是事出无奈吗?又不当真,就这么办了。”美丽居就这样决定。

        “只是,这事必得让支可天知道,得有一个人去成都。否则,他又不会知道。”美丽居说着这话,眼睛就看着云想。

        云想自然明白主母是要她去,心中甚是凄苦。但想了想这事也只有她去最合适,只得狠下一条心来,遂了主母的心愿。她说:“看来只有我了,我愿去成都。”

        大家也觉得只有云想去成都,才能做好这件事。但这样,云想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他们很为云想担心。

        “你能做好吗?”美丽居问。

        “奴婢尽力去做,决不使主母失望。”

        “你怎样让他相信你呢?”

        “我就说,身为母亲,看着自己的女儿,要被你折磨死了。我不说主母要杀这个孩子,只说主母天天在折磨这个孩子,我一个母亲,如何受得了。所以才逃了出去,去求他来救自己的孩子。这样,就给了他希望:孩子还活着。我又是孩子的母亲,他不能不信。再就是我熟悉此地,我会告诉他,这事由他来做,易如反掌,此地全不会有所防范。当然,孩子只是个幌子,那恶贼可能会不顾及孩子。但这只是个我去成都的由头,由此引起这恶贼对主母的邪念……。”云想一气说下去。云想这次承应下来,并不完全是为了美丽居,虽然她是义婢,但她有她的思想。她认为支可天这恶贼恶贯满盈,确实该杀。尤其是想到云实,觉得自己就好象欠着她一条命似的;也为自己所遭受的凌辱;这和美丽居所想达到的目的一致:所以她才决定牺牲自己。

        “逃出去不好,”瑞兰深为云想感动,她说,“你得‘死了’才好,我们又必须不知道,这才有悬念。”

        “极是,这样才好,我只说我投了河。你们以为我死了,并不知道我还活着,这样我就去了成都。”

        “你能做得滴水不漏吗?”

        “事关我自己的性命,只能成功,决不能失败。”

        “这,这真太难为你了,”美丽居感慨起来,“日后,我自会好好待你。”

        “奴婢不为这个,奴婢也不需要什么日后。此贼不仅是主母的仇人,亦是我的仇人,云实就死在他手里。只是,雪儿有一要求。”

        “你说吧。”

        “将天柱断别居改了,太充满恨意了,改一个无可奈何的,让那贼别提防。”

        云想这样一说,美丽居认为甚是,她吩咐将天柱断别居改为采薇别居。说这话时,她还想起了采薇。

        云想也不作什么准备,带了少量碎上金,她必须假戏真做,一路乞讨到成都去,支可天是一个老奸巨滑的人,也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第二天天一亮,云想就出发了,一路上的艰辛就不必去叙述。一个漂亮的小女子,一路乞讨,受尽了多少凌辱。不一日,来到成都的四月春舍。

        这时,秦皇朝已覆没,项羽杀了义帝,刘邦正拜韩信为大将军,准备暗渡陈仓。自从北门晨风和美丽居离开四月春舍之后,支可天卷土重来,对成都县尹赂之以重金,霸占了四月春舍。整日弄枪舞棍的,依然横行乡里。这一日,他的另一个得意弟子支为,被一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女子拉住,那女子正是云想。他自然认不出来,可云想认识他,一把抓住,放声痛哭起来:

        “支为,我总算找到你们了。”

        “什么混帐东西,敢来扯大爷!”

        “我是云想啊,是你们的主母。”

        支为一看,果然是云想,他如何敢怠慢?忙一把扶住,问:“你如何弄得这等模样?”

        “说不清这些,你且不要问我。我问你,叫天子在哪?你带我去见他。”云想急得不行。

        “你找老爷何干?”

        “我不找老爷找谁?我是逃出来的,我自然有要事找他。”

        支为也不敢多问,知她曾是主母,遂带她进了四月春舍。如今支可天已经住在这里,支为让人好好侍候云想,自己进内通报。

        支可天此时已是三房四妾,早已将云想忘了。但对美丽居仍不忘情,平生最恨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美丽居,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有时,他甚至想,此生如能和美丽居共度一宿,则死而无憾。见说云想找来,正感诧异,简直不敢相信真有此事,遂走了出来。

        云想一见到他,想到这一两个月来的艰辛和受到的凌辱,一把抓住,放声大哭起来。

        支可天一把扶住她,掩不住地皱了皱眉。那云想一身污垢,蓬头乱发,一脸黑漆漆的,浑身散发着一种恶浊的气味,使他难以忍受。但他毕竟和她是夫妻,看到云想这模样,也不免有所怜惜,问:“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又怎么成了这样?”他似乎有点不信。

        “死人哪,死人!”云想扯着他大骂道,眼睛就红了。极其悲伤地说,“那女魔头原是设了一个圈套来害你,结果把我牵涉进去,把我也害了。如今,她要加害我的女儿,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沾谁惹谁了!”

        “你的女儿?什么你的女儿?这话你说清楚。”

        “你不是都明白,我的女儿,自然是你的女儿。”

        “唔,那又怎样?”

        “我生了一个女儿啊,是你的孽种。”

        “你是说,我有一个女儿?”支可天一听这话,大喜。原来,他在和北门晨风拼命时,被北门晨风一个下蹲进身,弓左膝,伸右臂,竖剑向前,一个燕子卸泥,从其裆下向上一豁,伤了他的根基。虽然还有性欲,却再也生不出一个子嗣。所以这么些年来,他虽有三房四妾,却没有子嗣。所以当他听到自己有了一个女儿时,真是喜出望外。但他马上警觉起来,不动声色,只是平静地问:

        “那我们的女儿呢?”

        “你快去救救她吧,她在太乙山……”

        “太乙山?怎么回事?你是说,我们的女儿有危险?是千姿花……?”

        “不是她还会是谁?自然是那女魔头。”

        “千姿花?”支可天一想起美丽居,马上冷静下来。他疑惑地看了看云想。突然,他一把抓住云想,冷笑道:“你们又在耍什么花招?上次你就来这么一着,这次又想干什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小心我碎了你!”

        “你碎好了,我本就不想活。只是,你一定要救出我们的女儿来,不是为了女儿,谁会……”云想这一句话未完,人就晕了过去。这可不是假装,她自己都以为自己到不了成都。

        支可天只得让侍女扶云想去歇息一下,待她醒来洗一洗,再吃一点东西。

        云想这模样,真的没有使支可天生疑。再说,他也知道美丽居右手已残,差不多是个废人。他怕她什么?他真的担心起自己的女儿来,这可是他唯一的血脉。想到这,他再也按捺不住,想跟进内庭。但一想,又生了疑。云想这一走,那他们的女儿会怎么样?那还不被哪千姿花杀了?他深知美丽居这女人的狠毒无以复加,她岂会让云想脱逃,而不生疑?

        所以当云想苏醒过来后,他走了进去,不动声色地问:“你这一走,她岂会放过我们的女儿?”

        “我想,她应该不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

        “我在一条河边,脱了一件衣裳,装成投水的样子。假如这样也不能瞒过她,那我们的女儿可就真的危险了。你可要快呀,你要快去救她!”

        这回答令支可天看不出破绽。他看着梳洗过后,换了红地织花绸禅衣的云想,虽然黑瘦了许多,却仍然不同于他众多的妻妾。由云想又想到美丽居,这就是主要的了,支可天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美丽居。那女人,岂是云想可以比拟的?云想终是奴婢,没有美丽居的气度和高贵。对于上次自己中了美丽居的奸计他是后悔莫及。早知这样,当时何必那样从容?自从美丽居离开四月春舍之后,他曾派人去寻找过,均不可得(支可天不知道季子庐)。现在,她在太乙山,那里他去过,了如指掌,她还能逃到哪里去?

        这可是他最炽热的愿望。

        当他知道美丽居隐居在太乙山时,他就立即在心里决定了,到太乙山去。这次,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救得了她了。他详细地询问了美丽居的一切情况。云想何等聪明,一一具实回答。说是美丽居天天习剑,但毕竟废了右手,据她看来,远没达到原先的地步。又,美丽居习剑,是为了夺回四月春舍,杀他支可天,这是她经常听到美丽居说的。所以,美丽居把她在太乙山的居所叫天柱断别居,后来终因苦苦习剑不可得,又将天柱断改为采薇别居。

        “天柱断?又采薇!”支可天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天柱断使他感到美丽居深深隐藏着的仇恨。而采薇又使他想到美丽居终于技穷而自欺的无可奈何。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

        “你就不怕我敌不住她吗?”他收住笑,随口问了一句。

        “那你也不能看着我们的女儿被折磨死吧?这可是我们的女儿,就是拼了一死,也要救出她来。你总不会怕了那女魔头吧?”云想着急起来,是一个母亲应有的态度。

        “我岂会怕她!哈哈。”支可天大笑起来,他用一根指头挑起云想的下颏,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寻找着当年云想的面容,却不可得。这女人苍老了许多,皮肤也皴得利害,且黑,已不复当年的灵动美丽。但他还是蛮喜欢她的,这女人就是不一样。他说:“不急,不急,让我准备一下,过几天带几个人去……。”

        云想把他的手一下推开,说:“少来缠我,这次来,如不是为了女儿,我至死也不会来这里。”

        “你就不念夫妻一场?”

        “谁和你是夫妻?”

        “那你就别来找我呀!”

        “假如我不是母亲,我就绝对不会来找你!”

        云想这样一说,倒使支可天真正的打消了疑心。

        “那就由不得你了。”支可天把云想紧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