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要和我说话吗？"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他没有睁开眼睛，他把手覆到我眼上，轻轻地说："雨停了。"
感觉会有这么一天，雨下个不停。雨停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有淅淅沥沥的声音。
第一夜我们坐在马车中，甘不断地吆喝赶马。
六匹马从斜刺里穿出的时候，我撩开车帘。马从我眼前擦过，马上的人回过身来，忽然就倒跌下马。马蹄踢起的泥溅起很高，我把车帘放下。
甘不过飞身下马，在马车周围转了一圈，他的短枪就刺穿那六个人的咽喉。
甘后来死在渡往"春风岛"的船上。"东海五仙"的五把"神仙刀"一起砍到他的身体里。
他说，我就是戚丹官……他把甘的短枪带了回来。他安静地看着烛光。对我说，不要再跟着我。
那天夜里海上的风很大，海水像歌唱一样。我在船头吹笛子，在山上的时候，大哥和这支笛子形影不离。大哥吹完一曲常常朝我微笑，大哥说，他自己作了支曲，叫《江上风》。
我常常回头看，虽是无边的蓝色的海水，但我想那方向就是山上。笛声来的地方。
九月十五以后，头上常常有鸟飞过。就在那时候，春风"飞鹰旗"也常常从船舷掠过。
我抬头看鸟儿，我忽然明白，鸟儿可以脱离地面而飞行，却也会被击落。
"剑神"戚丹官虽然武功绝高，他也是平凡的人，也可以悲哀和无助。
我们的船继续在海上平静地航行。"飞鹰门"的船在周围。鸟儿在天空的叫声一天两回。
第24节：今生今世(2)
九月三十，他踏上飞鹰船。
我一个人航行到春风岛。
岛上的黄昏和家乡大不一样，这里的冬天也许不会像家乡那样冷。
春风岛也许的确是一个好的避风港。
黄昏的时候，天的那边有绚丽的色彩，海水推动着岸，高大的石头如同安全的肩膀让人停靠。门前有一棵不知名的树，有不知名的鸟筑着巢。
江湖许久很远了。
他原来写诗也写得很好，他只是不会吹笛子。他拿他的剑来换我的笛子，他的手按在笛子上，内力令笛声悠长无韵，有种别的味道。天上的月半弯，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养的一只小狗。我说给他听，他从胸前摸出他的护身符，这也许证明他是个凡人。我们都知道的。他说，护送我的已经不是它。他的手指瘦长，他的眼睛明亮如孩子。
我缓缓地说，那只小狗趴在大哥的怀里，大哥把它的断腿接好，去找那个打断它腿的小无赖。它就趴在我身边。那时候我还小，我害怕地看它。它闭起眼睛，它很漂亮。我就轻轻地碰碰它，它舔我的手，于是我就轻轻地过去搂着它。一抱就抱了四年，七岁的那个夜里离开家乡，它也许是跟来的，它也许是跟在加鞭的快马后面的，它始终是跟不上的。那个夜晚我没有听到它轻轻的喘气。
我说："传说中你出于无形，你的童年呢？"
他从自己的指缝看月光，说："我们身在一个不倒的城，我生来为用剑支撑它，现在它倒了，不再需要我的剑。"
月光到了半夜有点凄凉，四下里一片宁静，不知名的树上安睡着不知名的鸟。我睡倒在他怀里，隐约听他说，我就是，我就是，戚丹官……戚丹官……
我为什么不离开你呢？
飞鹰船划水而过，前面船尾的旗帜迎风招展。所有登上船去的人穿着白色的丧服，目光都往海里望。这是他们生活的海。海水中翻涌而起的或者是他们的童年，或者是他们的生长，或者是他们的逃亡，或者是他们的疲劳，或者是他们的希望，或者是他们的怨恨。
他坐在船头，面前的矮几上摆着一盅酒。把它洒到海中。随风飘远了沉没了。他用左手修长的手指抚摸自己的右手，他抬起头来，眼睛看着陆岛主的小儿，眼光很浅，他伸出手去，把他的护身符放在他手里。
我在高高的天空中有一个梦想，放置在那里。此时如雪飘落，降在呜咽的海水，我在那里也有悲哀。我想看门前树上不知名的鸟儿生下小鸟，看它长满羽毛来在我们头顶盘旋。
他无话可说，说："这一炷香我一定会回来上。"他对我说，"把剑还给我。"
击败"剑神"是快乐的事。但"剑神"不愿出手。
起程以后他一路上抚摸自己的手，他抬起眼睛来看我，欲言又止。他的眼睛无论何时总是明亮，我心里无声的疼。马儿一路朝中原走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悲伤的心情里还有一丝快乐。
我说："我心里不怕。"他说："我也不怕。"
"你是剑神，为什么要怕他呢？……你从来没有和我讲过剑的真意是什么。"
"我并不是为剑而生的，没有一个人为一样东西而生。我只为了喜欢剑才练剑法，我如果喜欢读书，完全可以去作诗。
"我喜欢美丽的东西，剑法很美妙。
"我喜欢迅速的美妙的东西，剑法迅速而美丽。
"别人的评价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也许用剑杀人多了就是剑神，享受剑中的爱就毫无名声。我一直不明白，这么多年来原来的心情何处去了。
"我和别人比剑虽然迅速，但并不美丽。
"很多人为了别的目的用他们的剑，他们一定要跨越我。他们对剑并没有爱。他们并未和它相处。剑和别的东西一样，我可以告诉你剑法，但你体会不到那种相处、那种感觉。
"我想他们都是不对的。我为了剑法和他们卷在一起，我不能抛弃我的剑，他们不能忘记我的剑法。我的剑法并不是最好的，但他们连我爱它都不许。
"不许它属于我。
"娘曾经和我说，她宁愿知道我是好好地活在天地某处，也不要我缠绕在杀戮里面做什么"剑神"。不再是她的丹官。
第25节：今生今世(3)
"我对剑有自己的感觉。他们都体会不到，他们只想在剑法上击败我。或者杀死我。
"我不愿意不断地比较。
"我也不愿如他们所愿放弃剑。
"现在我要去复仇了。石儿。他们杀死了我的家里人，杀死甘兄，杀死陆兄……"
夕阳笼罩我的眼睛，在山后温热燃烧。我的生命和他是不同的。我练武是为了别的事，我没有爱，也没有感觉。我依靠在马颈。他回过头来看我，我反复地看他。他的眼睛和身体从来不怕，他的目清澈。夕阳在山后温热燃烧，这时光好美。
我不想再多说，我爱他。
细密的雨淋灭我们生的火。我在黑暗中举起手看宝石幽幽的绿，忽然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长了。我略略敞开衣襟，让风吹满我的心。我不怕人死去，我怕温柔毁灭。我不怕自己死去，我怕他在我面前死去。
我的手轻轻覆在他眼上，他合起眼睛。雨也许一夜不停。
我听到衣袂振动声时，他的人已从三人之间掠过，反腿踢中两人胸口。另一人提剑上刺，他的长剑已经没入那人颈中，白衣半空里折了一折，剑光一闪，在那跌出去的两人胸前各刺一剑。三人跌在一片雨水中，忽然斜刺一道银色剑光破雨幕而出，他双脚不能着地，在半空又翻一下，剑光又已跟至，回剑一挡，当的一声，火光四溅。
我拔出剑来，掠到两人身旁。那人长剑迅捷无比直刺过来，不等我举剑去挡，忽然变向刺向左胸，电光火石一瞬间，我左手一举，长剑侧锋削来，他的长剑刚刚挡来……
那不知名的鸟的叫声我还记得，只是无法形容。我也记得他最初的一笑……，大哥说，石儿，我终有一天要下山去……下山去。
我醒来的时候雨水从高高的树上滴下来，这么清晰的一滴，直向我眼睛滴落下来。我剧烈地疼痛，因而闭上眼睛。冰冷的雨水落在脸上，我难以忘记。
第一眼我的左手落在旁边，戒指的光芒在阳光下空虚没落。自己的手腕噬心地疼，身上如同承担了千斤的压力。
他倒在积水中，伤口只有咽喉的一处。他漂亮的脸收起平静的颜色，在白衣里的心一定很疼。我闭上眼睛，泪水冰冷地流在脸颊上。
我的手曾覆在他眼睛，他合起眼睛，雨声响个不停。
后来我想，他也许错了，他应该爱杀人的剑法而不是爱剑，我爱他。
剑神。他擦擦眼睛上，叹一口气说，我就是戚丹官。
哑妃
钱其强
如果她是你最后一个舞伴，那就不要停止这一场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