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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球里的雏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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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书籍名:《玻璃球里的雏菊香》    作者:方达


                                    我的哥哥远卿一直到离开洛阳城的城门才知道他将长久或者永远地离开洛阳。他在那时声音响亮地哭泣着,全然丢弃了贵族少爷的尊严。那年他十四岁。我的父亲聿为此和我的母亲开始了他们生前锋芒毕露的对峙,一直到我的母亲失望地离开这个世界。我的母亲鄙视父亲卑劣的行径,让自己唯一的儿子代父受罚。我的父亲在那时正忧心忡忡辗转于女人的床笫,他不相信他此生膝下只有两个儿女。我的母亲在最后的岁月里,经常梦见我的哥哥远卿意气风发地骑着高头大马从漠北凯旋而归。而有的时候,我的母亲则恐惧地告诉我,她看见了远卿被野蛮的匈奴武士刺破了胸膛,红的血液,黄的飞沙,黑的怒风,白的烈日……所有缤纷的色彩都在我母亲的想象里如最后一个季节的落叶纷纷飘零,呼啸而来的是萧瑟的冷风,隐约着远卿微弱的呼唤。我的母亲会告诉我远卿死了,她不要再等下去了。我安慰她,远卿到漠北只是代父戍守边防,那里没有战争,远卿不会死亡,只要母亲不死,远卿就不会死。我的母亲微笑着,泪水盈盈。

        第34节:椿若(3)

            丫鬟们哭泣着给母亲换上了用大红的绸缎裁缝的衣服,我点燃了高高的红蜡烛,父亲说杨花飘飘的季节,远卿就会从漠北回来,母亲说,扬花飘飘的季节,我就会点起高高的红蜡烛,成了长安城房家少爷的新娘。我轻吟着诗句,看着母亲似乎睡去的脸庞,在黑暗中,我突然看见我的母亲面若桃花美丽无比。我对着寂寞清冷的盛开在夜晚的美丽泪流满面,"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红烛照红妆。"我把自己和死去的母亲关在这样一个狭小的房间里,我的手飞快在布帛上穿梭,我为母亲绣了一朵可以盛开到永远的牡丹,它挣扎般怒放着,放射出刺目的红。

            偶尔抬起黑暗中的眼睛,看见对面屋子里的灯火摇曳着,两道剪影沿着欲望的轨迹慢慢靠拢,然后烛火跳动了一下,随着倾斜的夜晚一起熄灭。

            如今,我的母亲是死了,她一直在等待,那个叫远卿的少年会从漠北归来,跪在她的床榻前,喂她最后一口汤,为她合上寂寞的双眼。我的母亲把等待变成了一场同死亡进行的漫长的对话。但是她还是没有在结束等待的秋天里撒手人寰。我的母亲死去的第二天,从漠北就飞回了信鸽,那是一只受了伤的灰色信鸽,它一路飞来,越过了无以数计的山脉湖泊,越过了重重叠叠的风雨阻挠,它拍动着翅膀降落在向空中高高翘起的屋脊之上,在秋天渐凉的风中发出古怪的叫声,那种沙哑而粗糙的声音带来了漠北的干燥,园子里一片残败的景象,我早起,打开窗,风缓缓,忧伤满眼。那只鸽子带着一身的黄沙和疲惫落在了我的掌心,它的眼睛流露出辛劳之后的喜悦。我拆下鸽子绑在脚上的纸条:西北望,飞流星,灭亡之灾不可逃。

            上元三年的秋天,我的母亲死了。我把她安葬在洛阳城外三十里的牡丹亭,那里盛开着洛阳最灿烂的牡丹,我的母亲一生热爱牡丹,牡丹和她一样体现着贵族的气息。我在她入殓的棺材中铺满了洛阳家院中采摘而来的牡丹,它们枯萎或者怒放,带着放纵和绝望的味道。母亲死亡的仪式夹杂在父亲新婚的中间,因此显得潦草和单薄,只有十几个侍者和来自长安的亲戚临时组成了一支糟糕的送葬队伍在一个秋雨零落的早晨抬走了母亲的棺椁。雨水淋湿了道路,泥泞使这支送葬队伍变得狼狈不堪,沿着城外的羊肠小道,我们在逶迤连绵的青山脚下整整行走了一个上午。在下葬的那个瞬间,阴霾的天空突然褪去,太阳蛛丝一样金黄的光线从云端倾泻出来。这些使人们感到温暖和湿润。但是洛阳的家院中却一直充斥着奢靡和腐烂的味道。那时我已经知道了这个家族命运的走向,我在和父亲的新婚女人蝉仪的对视中发现了父亲的愚昧和衰老。送走了母亲,我把自己的闺房搬到庭院深处的阁楼,在那里,我打开窗子,就可以看见家院以外的洛阳,就可以看看西北的天空,那里是漠北,有我的哥哥远卿。我经常怀抱着小白,小白是西域友人送给父亲的波斯猫,它有着纯白而柔软的毛发,搂着它让人觉得温暖。它从遥远的西域而来,我想它一定很寂寞,它需要有人抱紧它。我整日把自己紧缩在阁楼里,白天我织布,夜晚我绣像。我在绸缎一样的布帛上绣着那个时常在深夜造访我梦中的西域武士,他从我的少女时代走来,他从遥远的西域风尘仆仆地走来,身上带着沙子的粗粝和坚硬,带着西域粗野的风和荒凉的爱。我的心一针一线地在白天和夜晚穿梭,我渐渐地看清那个西域武士的脸,他在我的梦境中频繁到来,阴影在他年轻的脸庞上渐进褪去,我看见他在对着我微笑,他叫我椿若。而我的心就在洛阳和西域之间来回穿梭。我从来不知道从洛阳到西域,到远卿的漠北要有多远,母亲在生前只是告诉我,很遥远,就像天和地一样的遥远,我就说那我和那里的人的思念不是如同天上人间了吗?那和人的生死距离有什么区别?我的母亲告诉我,只要你有坚贞的爱,只要你有永远的等待,你可以缩短一切遥远,椿若,你要学会等待和忍耐。但是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你不要相信任何的男子,除了你的哥哥远卿,你要等待他,在死亡之前,永远。我相信母亲的话。

        第35节:椿若(4)

            在洛阳城下了那年冬天第一场大雪的夜晚,我如约看见了西北方向的天空下,一道流星从空中滑落,消隐在洛阳城的上空,转瞬即逝。我知道所有的所有都将结束,等待会结束,永远会结束,穿梭会结束,结束会结束。第二天,我独自一人去了洛阳城外母亲的坟茔。大雪仍然在天空中翻滚,如同搅混一样地落下,落在我的眼睛里。洛阳城外,满眼荒芜,这是上元三年的冬天,我的母亲就死在这一年,她把我孤零零地遗留在这个寒冷的世界上,她要我等待,但是等待不能带给我温暖。在茫茫的洛阳城外的雪地,我看见寂寞的飞鸟一群群从头顶飞过,我想这样的季节,母亲一定需要我来陪伴。我坐在她的坟茔前,烧着纸钱,我知道那个面若桃花美丽绝伦的女子,那个嘴角挂着樱花一样鲜血的女子一定能够感应到,尽管她死了。她活着时候常对我说,椿若,你要学会等待,等待你生命中那个可以照顾你一生一世的男子。无论发生什么。他现在在漠北,你一定要等着他回来,把你接走。于是我等待。我知道这等待马上就会随着死亡的到来结束。我想我的母亲是一个宛若桃花的女子,我知道她的美丽。

            上元三年,唐与匈奴爆发战事。大唐戍边将军陈远卿战败,带兵归降于北匈奴。

            那一年的冬天,从长安城来的官兵潮水一样涌进洛阳的家院。他们奉皇上的旨意,陈家满门抄斩。一个挺拔的男子闯入我的阁楼,我那时怀抱着我的小白,它从遥远的西域来,我想它一定很寂寞。在那个叫耒庆的男子冲着我露出荒凉的笑容时,我对他说。我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叫耒庆的男子,他的脸逼真得如同我梦境中的男子,我一瞬间泪流满面。我摊开布帛,为那个梦中的男子绣上最后一笔,他的眼睛。现在我知道了,这个男子有漆黑的眼睛,如同黑暗,盛装着荒凉和邪恶,还有寒冷。荒凉如同夜莺的歌唱,邪恶如同天空划过的流星,寒冷如同夜晚的温度。现在我也知道了那个来自西域的武士就是他。耒庆。他打开我阁楼的窗子,阳光方方正正地落进来,洒在他的胸膛上。我看见他的脖子上悬挂着的银色饰物在阳光下闪耀着炫目的光芒。月亮的形状,带着很尖利的锋芒。耒庆手持宝剑,气宇轩昂地站在我的阁楼里。我知道我的等待结束了。我告诉他小白是从遥远的西域而来,你知道西域吗?一个比天堂还遥远的地方。

            他微笑着点点头,一剑刺死了小白,小白的鲜血喷出来,飞溅于我的衣襟,飞溅于那块绣着我的日夜的布帛之上,我的寂寞的小白。我看见他古怪地微笑着,他说他叫耒庆,来自遥远的西域。然后他粗鲁地将我揽入怀中,我闻到了一种荒凉的气息,从这个男人的身体里挥发出来。然后他把我带到那个冬天的阳光中去,我看到了我的父亲,他被五花大绑地带到了耒庆的面前。士兵们在追逐着一刀没有被砍死的下人,他们所到之处,鲜血淋漓。模样惨不忍睹,我的贴身丫鬟被砍断了一条腿,她爬到我的面前,拉扯着我的裙角。我看见了她幽怨和恐惧的眼神。

            一个士兵从背后划开她的脊背,鲜血沿着刀过处的痕迹窜出来。那些凄厉哀惋的叫声如同梦魇一样折磨着我。耒庆把我的父亲聿带到我的面前,他问,这是你的女儿吗?她叫什么名字?我的父亲聿告诉他,我叫椿若。耒庆满意地微笑,然后,他的眼睛骤然划过一道血色,我看见他挥剑砍下了我父亲的脑袋,父亲的鲜血飞溅在耒庆的脸上,血色沧桑。我安静地看着耒庆,我的眼睛里没有泪水。耒庆杀死了我的父亲聿,他涂抹着宝剑上残留的鲜血发出爽朗的大笑,他将我,还有父亲的第九个女人蝉仪一同引出洛阳大院。

            这一年,我在长安。长安城金碧辉煌,歌舞升平。耒庆把我和蝉仪安放在沂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