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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球里的雏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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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书籍名:《玻璃球里的雏菊香》    作者:方达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西域,那里居住着一个野蛮和朝圣的民族,那里盛开着冰清玉洁的雪莲花,那里有赤红的大漠落日和混浊的漫天飞沙。那时我的父亲还年轻,他在洛阳的烟花中抱住我,吻我的漆黑明亮的眼睛,指着街道上一个衣着奇异的男人和我讲,那就是西域来的武士。我看见他的脖子上悬挂着的银色饰物在阳光下闪耀着炫目的光芒。

            月亮的形状,带着很尖利的锋芒。我张开我的渴望的眼睛看着他,在洛阳繁华的天空下,那个来自西域的男人和我擦肩而过。他的眼神里流露着西域的干燥和荒凉。我想他和我一样,那是一种渴望的眼神。于是他巍峨魁梧的身影便被我长久地藏在了少女时代的梦中,他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就冲破一个洛阳少女的心房,任他来去自如。但是我从来就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只有他的眼神在我的夜晚沙哑地歌唱,常常是锐利地刺破我如一把来自西域的银色弯刀决绝地割破我的喉咙。在夜晚的土地上,流淌着我的忧伤和欢畅。

            我活在一个西域男人的身体和阴影之下。

            我从小就梦想的长安城现在就在我的眼前,巍峨高大。我想起我的父亲,他年轻时以一张俊朗的面孔和一个睿智的头脑得到了我的外祖父的赏识,从而意气风发地进入了长安城,著称于仕林。我的父亲叫聿,他把我外祖父如花似玉的小女儿带到了洛阳,在那一年的春天,他用大红的牡丹把我的母亲迎入洞房。我父亲聿的儒雅倜傥和我母亲的花容月貌一时成为洛阳百姓的传奇佳话。我打开窗子,看见从灰褐色天空下疾驰而过的飞鸟,寂寞的飞鸟,从青黛色的秦岭而来,从高大巍峨的长安城上湛蓝的天空飞过,一直消失在汉水的尽头。

            冬天来了,那个时候,我想起了耒庆。在冬天到来之前,耒庆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叫西域。荒凉而寒冷。耒庆来到我的阁楼,轻轻捧起我的脸,在我的唇上留下雪花一样的温度。那个时候,我听见了长安城这一年第一片雪花下落的声音,它轻盈旖旎地落在我的梦中,落在我漆黑明亮的眼睛里。我是椿若,他叫我椿若,耒庆他叫我椿若,在很多的寒冷的夜晚,他紧紧拥抱着我,用他干燥荒凉的嘴唇吻遍我的全身。耒庆会把头歪在我的怀里,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他会告诉我在西域居住着一个野蛮和朝圣的民族,那里盛开着冰清玉洁的雪莲花,那里有赤红的大漠落日和混浊的漫天飞沙。耒庆会在黑暗中抚摩我的眼睛,告诉我,我们将来会离开长安,离开这个飞花斜柳的城市,离开这个朱廊金瓦的城市,离开,然后我们将在西域的天空下骑着高高的骆驼,听着悦耳的驼铃,看着漫天的飞沙,我们在那里饲养着我们的儿女和牛羊,我将坐在他的怀抱里用如葱的手指拨动那个落满尘埃的琵琶,在荒凉的夜晚,如夜莺般婉转歌唱。耒庆告诉我西域大漠里的月亮,大而明亮,像我的眼睛。

            夜晚,夜莺歌唱的夜晚,有越过西北蜿蜒的秦岭而来的长风在窗外盘旋。

            窗外又响起了官兵们整齐的脚步声,水一样流淌过我的夜晚,潺潺不息。我似乎看见了他们目光凶狠地看着我,看着我,刀枪剑戟在黑夜里泛起清冷的光泽,从锋利的剑端上流淌出红色的血液,像大红牡丹的汁液。我的母亲在生前,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卧在床榻上,我的父亲说,她得上了一种奇怪的病。我的母亲就微笑着告诉我,她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这种病要喝大红牡丹的汁液才能够治好。于是在洛阳的家院里,我的母亲吩咐丫鬟们栽种了大面积的牡丹,它们全部是鲜血一样的深红色。我的母亲就这样一整年一整年卧在潮湿的床榻上闻着牡丹花的香气,喝着牡丹花的汁液,然后看着父亲一天天离开她,离开她的温暖和思念,离开她的身体和生命。父亲在我的母亲卧在床榻的十几年的岁月里一共迎进门九房妻妾。我的母亲就这样在洛阳伴随着岁月悄然枯萎。

            我的父亲,聿,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洛阳的家院中张灯结彩,父亲提着一盏大红的灯笼,来到我的房间,他推开门,我看见了父亲的脸,苍老的脸,但眼神锐利。父亲说,椿若,明年,杨花飘飘的时节,你的哥哥远卿就会从漠北回来。我微笑着看着我的父亲,我看见了他眼睛里的红润,他说,那时,你就将嫁到长安去,你的哥哥远卿会看着你嫁到房宣公的府上。我的父亲在那个夜晚,带着我看了洛阳漆黑的天空里绽开的烟花,我问父亲,是不是漠北夜晚的烟花也这样璀璨。父亲说不会,普天之下,只有我大唐帝国才会有这样奇异漂亮的烟花。漠北不会有,那里只有夜莺荒凉的歌唱,只有阴森凄厉的狼嗥。我低下头,想起少年时代那个来自西域的武士,想起他的沧桑和荒凉,我想我终究有一天会在一个男人粗糙而荒凉的怀抱中死去,我在我死亡的前夜将会流尽我一生的泪水,我将让他,那个来自西域的男人带着我的身体在刀刃之上行走,在玉笛声中歌唱遥远西域的荒凉。我的离开将是孤独而纯粹的,就像遥远西域高山之上的雪莲花,圣洁而高贵。我这样想着就对父亲微笑,父亲拉起我的手,我感受着他温暖而潮湿的大手拉着我,引领着我在洛阳的繁华的夜晚酣畅淋漓地玩赏。

        第33节:椿若(2)

            长安城的夜晚充斥着一种喧哗奢靡的脂粉气味。青楼风尘女子大多浓妆艳抹地倚靠在临街的栏杆上卖弄风情,沂红楼的檐下挂满了大红的灯笼。在拥来退去的人群里,我总是能够看见一张属于耒庆的脸,尽管我知道他现在也许正在长途跋涉的路上,也许就在西域大而明亮的月亮下,他的干燥而荒凉的手掌托起另外的一张女人的脸。那个叫耒庆的男子,他的俊朗的脸孔就这样嵌入我的寂寞的黑夜,他是否也用他粗糙的嘴唇擦去那个女子眼睛里的黑暗,点燃她熄灭的躁动,带着她的身体在寒冷的夜晚里飞翔穿梭。我永远活在有耒庆在长安的夜晚里,我抚摸着他线条刚硬的身躯,我的细细的手仿佛在触摸着一件冰冷的剑戟,闪烁着寒冷的光泽。但是温暖一如既往地在寒冷的边缘如潮水一样袭来,让我猝不及防。可是我在这个男子的面前,从不说一句话,我只是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古铜色的脸庞陷入对西域的遐想。我只想他那样看着我,我只想他靠近我,我只想他抱紧我。蝉仪这个时候挑起我的门帘,然后我看到蝉仪流苏般婉转顾盼的眼神,他看着耒庆然后对我说,椿若。蝉仪潋滟的目光在耒庆的眼睛里荡漾,她说耒庆,你要带着我,无论你到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你是我的男人。耒庆微笑着。

            蝉仪,是我父亲聿的最后一个迎进门的妾。那是在去年的秋天,我的母亲在此之前同父亲经历了长久的对峙,母亲坚决拒绝父亲将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娶进聿家的宅第。父亲一意孤行地抛弃了我母亲的意见,他甚至在同母亲天翻地覆的争吵后,怒气冲冠地踩烂了园圃里栽种的牡丹。我的母亲听见了牡丹花在父亲的蹂躏下发出的惨叫,父亲折断那些传递血液的茎,捻烂盛开的花朵。他脸色铁青叫嚷着,统统去死吧,去死。我的母亲让我帮助她打开窗子,她叫着父亲的名字,聿,聿,聿。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呻吟。她就这样呼唤着我的父亲,看着他宽阔的背影然后泪满衣襟。她说,一切都结束了。我的父亲聿的行为更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甩袖而去。那年秋天,天气越来越凉,我的母亲卧在床榻上像一株牡丹迅速风干枯萎,她拉着我的手说椿若,等你的哥哥从漠北回来,要他照顾你一生一世,不要相信任何男人,除了你的哥哥远卿,你要相信他,因为他将是你唯一的亲人,他是你最后需要等待的那个男子。我点头,我看见母亲的眼里翻滚着泪花,如洛水的波涛。一枕的潮湿,一枕的心凉,一枕的残梦,一枕的花香送走了我的母亲,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嘴角逗留着一滴鲜血,如一朵樱花,刺目的红色。我的母亲就这样离开了我,她的手从我的怀抱里滑落,然后我听到了院子里鼓乐齐名,我知道父亲的第九个妾,一个来自长安青楼的女子将坐着大红的轿子来到这个末日的宅第。我推开窗,让母亲的灵魂乘着风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这个散发着霉味和奢靡的宅第就此腐烂,全部腐烂,腐烂。在那时我看见一顶大红的轿子缓缓地停置在院子的中央,从那个火红的轿子里迈着盈盈的步子在丫鬟们的搀扶下走了过来。我似乎听见了母亲呼喊的声音在萦绕,我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母亲的尸体,就在那一刻,我的父亲急不可待地挑起了红盖头,于是,我看见了那个女子,她叫蝉仪,她的目光刚好掠过众人芜杂的视线直接来到我的眼前。就是上元三年,我母亲死去的秋天,洛阳盛开和衰败了很多的花朵,从秦岭刮来的冷风吹凉了我的心。

            我安静地坐在母亲的床榻前,感受着温度一点点离开母亲的身体。然后我想到了我的哥哥,远卿,一个英俊的少年。哥哥在六年前就被父亲送到了漠北去充军,他代替我的父亲率领着从大唐洛阳出发的长长的队伍前往遥远的漠北戍守边防。那个面若凝脂的少年在离开洛阳的时候还不谙世事,他骑着一匹高大的马欢天喜地,他甚至得意扬扬地向我扮了一个鬼脸,他说,椿若,等我骑马回来,我就带着你骑着高大的马到长安去,看繁花似锦的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