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们只好返回。他们是绕了很多圈子才找到这里的。村里人告诉我们可以乘车回去。他们在马路边等车的时候刮起了风，有沙子吹进苏珊的眼睛，苏珊痛得直流眼泪。阿姨很着急，她叫苏珊往地上吐口水。她表示这样就能把沙子弄出来了。可是苏珊吐不出口水。阿姨很着急，她把那一篮子的礼物放到脏脏的地上，要帮苏珊把沙子吹出来。把沙子吹出来以后，阿姨笑了。苏珊觉得阿姨笑起来很好看。
第56节：苏珊在飞(4)
他们上了车后争着投币，阿姨看苏珊想投，装出生气的样子。她阻止了苏珊。在车上坐下来的时候，阿姨一直拉着苏珊的手，脸上带着微笑。苏珊想有第三个人牵我的手了。虽然阿姨的手有些粗糙，可是苏珊觉得很好。
下了车天色渐渐暗了。阿姨和小刚用手语交流了许久，最后小刚说，妈妈要回家了。苏珊觉得很难过，没有帮他们找到要找的人，她默默地怪自己笨拙。阿姨似乎看了出来，她帮苏珊理了理头发就拉着小刚的手走了。她回了许多次头向苏珊挥手告别。
苏珊也向他们挥手。
她想起该回家的时候就走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小刚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他手里拿着两个红苹果，还有一张纸条。小刚把东西都塞给苏珊跑了回去。阿姨在不远处向她点头，然后就走了。苏珊展开纸条看见上面写着四个工整的字：你是好人。
苏珊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突然鼻子一酸。
苏珊现在感觉自己已经在郊区了。她听见的不是城市的声音，而是一片寂静。她想，说不定那对母子就生活在她的位置下。
苏珊很想和他们成为朋友，可是已经没机会了。
她继续想前几天的事情。那天，她就那样拿着两个苹果到了家。她不知道妈妈下班了没有，于是自己开了门。
进去以后看见一个老头从他妈妈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是她们的邻居，别人都叫他老赵。苏珊常常看见老赵在院子里打太极拳，是个爱运动的老头。可是他来苏珊家不是来打太极拳的。苏珊的两个苹果掉在地上了，她看见老赵走出来的时候正穿着没穿好的裤子。老赵看见苏珊的时候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会儿房间里面传出妈妈的声音。她说，你咋还不走啊，快走啊。老赵呆看着地板。妈妈走了出来，嘴里说着，你咋还--
她看见苏珊了，苏珊也看见她了。苏珊看见自己的妈妈带着胸罩，那串黑色的佛珠还挂在她胸前。她的妈妈站在那里。苏珊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苏珊现在想想，她从来没用那样的眼神看过自己的妈妈呢。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用那种眼神看自己的妈妈，是觉得妈妈虚伪吗？是觉得这种现象丑陋吗？是觉得自己回家是个大错误吗？苏珊不知道。她就知道用冷冷的眼神看着妈妈。
妈妈很尴尬。她什么也没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眼睛到处乱看，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苏珊知道她找什么，她在找她的尊严。可是地上没有尊严，墙上也没有尊严。于是妈妈发现尊严在苏珊的脸上，是苏珊抢走了她的尊严，她举起了手，狠狠地往苏珊的脸上打去。好像这一打尊严就会从苏珊的脸上掉到地上，她就能从地上捡回来。可是她没有捡回来，她哭了，像被撕裂了那样痛苦地哭了。她跑进自己的房间，砰地大响一声，门被她狠狠地关上了。苏珊没哭，她突然觉得妈妈可怜。她觉得自己也很可怜，她的脸上火辣辣地烫。
苏珊很怕妈妈自杀。她把耳朵贴在妈妈的门上听了一整个晚上，直到妈妈哭声停止，响起呼噜声，她才走进自己的房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拿起了笔和纸张。她想给妈妈写封信，好让她走出今天这个事件的阴影。苏珊写好了，她自己觉得写得很真诚，一定能打动妈妈。于是她爬上了床睡觉去了。可是她怎么也睡不着，她很想念爸爸。爸爸十年前就安静地死了。苏珊想哭，她真的哭了，枕头都湿了。她后来像妈妈那样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做了许多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了那个阿姨，是那个哑巴的阿姨。她梦见自己去一个小商店买卫生巾，老板明明是个妇女可是一下子就变成了一群男人，全都是男人，光着上身，长着粗鲁的胸毛和胡子。他们发出大笑，还指手画脚。还有人说，看，她脸红了。别的男人大笑，也说她脸红了。苏珊梦见作为阿姨的自己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她突然很愤怒，想大骂他们一场，可是她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她哭了。
然后醒了过来。
她看着黑夜再也睡不着。
第57节：苏珊在飞(5)
她又想了想她妈妈。她突然想起她是个佛教徒。苏珊突然很失望。她看着黑夜，睡意委顿得像空气，充斥在脑间的是无边的虚无，那样庞大的虚无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呢。她翻来覆去，翻来覆去，还是翻来覆去。
过了很久苏珊想开了灯看看书，可是怎么开灯灯都不亮。她很怕。她记得她有蜡烛的，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了。黑暗里她打翻了那个漂亮的玻璃杯，沉寂中的那声破碎的巨响使苏珊大大地吓了一跳。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然后是钻心的疼痛。玻璃刺进了她膝盖，刺进她的下身。苏珊尖叫了一声，往后倒去。她叫着："妈妈，妈妈。"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太微小了，简直自己都听不到。
她咬着牙，大口大口喘气，就是没法让自己大声叫出那两个字："妈妈！"
苏珊想站起来可是她怎么努力都做不到。苏珊觉得有无数只蚂蚁在她的身上爬来爬去，很痛很无奈。她觉得那些蚂蚁一直想要从她的皮肤里钻进来。她想用手把它们统统拍死，可是她抬不起手了。她突然想到："我要死了。"于是她就静下心来，很静的，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三个字--
让我死。让我死。
让我死。让我死--
苏珊没想到自己真的死了。苏珊想起来了，正是默念着这几个字的时候一切疼痛都不见了。那个夜里"死"似乎成了她的信仰。现在随着风来到城郊的她，觉得自己的死很蹊跷。可是这不就是最好的死吗？这样的死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可是以前总是觉得会到达另外一个新的世界。没有那些讨厌的脸孔，会有其他的城市，和其他样子的人。可是一切全出了意外。
她渐渐听不到城市的任何一点声音了。这座她生活多年的城市，她说不出自己对它的感情，是厌倦？有几分；是迷恋？似乎也有几分。可是听不到它的声音了，苏珊心底涌起一阵对未知的恐惧。她听见树叶在风里发出的声音，除了这个声音就没有其他声音了，她很怕，于是努力在脑海里寻找和这种声音有关的记忆。这个地方她似乎来过。如果真是她来过的地方，那么现在她就在一棵芒果树上方。苏珊记得那时是夏天。曾卓约大家来这里野餐的。可是那天来的人只有他和苏珊。他们到的时候正好教堂敲起了晚钟，那声音很沁人心脾，所以苏珊是忘不了的。那时，一切杂乱的心绪渐渐就沉下去了。然后他们沉默，思绪飘得很远很远。苏珊清楚记得曾卓突然反过身来在那棵他们依靠的芒果树下刨起土。他的动作很激烈。苏珊看着他的脸，她从没看见曾卓有过那种表情。像平静，像愤怒，又像喜悦。苏珊问曾卓怎么了，他没回答。等刨出了一个不小的坑，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放进去。他合起他的双手，苏珊看着他手上的泥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曾卓说："苏珊，和我一起祈祷吧。"苏珊问："为什么祈祷啊。"曾卓说："为我即将成为乞丐的爸爸。"苏珊一脸的错愕。曾卓说快呀。于是她也合起她的手。
曾卓把土掩上，然后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远处。远处什么也没有，只有孤独的太阳正往地平线掉下去。苏珊记得他的目光，像凝固了似的，又很清澈，像冰一样，但又不冷。这是曾卓常有的目光。可是那天有些不一样的。苏珊理解了，当曾卓告诉她他心中那个无法挣脱的梦魇时，苏珊拉起他的手，轻轻地握着。曾卓突然就掉下眼泪了。苏珊现在想人都是很脆弱的，脆弱得让人无法去依靠。没有人可以依靠另一个人，都在保护着自己。但，当她伸出手去拉曾卓的手时，突然间整个世界就变得美好了很多。那种美好来的那么微妙，却灌满了整个世界。可是苏珊知道曾卓的梦魇仍在，只是，在她给的幻觉里隐退了一步。
那真是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啊。苏珊现在仍是这么想的。
曾卓的爸爸是个长得很帅的男人，甚至不能用这个字眼来形容，那种风度，像个帝王，是个精明能干温和多情的帝王。苏珊在电视里看过他。那个栏目叫《企业精英》，在黄金时段播出的。曾卓的爸爸常常被邀请，他是市里的名人，人们都知道他。
第58节：苏珊在飞(6)
瘦瘦的曾卓，没有任何一点东西像他爸爸。
那天他告诉苏珊的：爸爸一直在嘲笑我。苏珊记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突然变得很冷。家里来了客人的时候，都是这样问我爸的：这就是你令郎吗？不怎么像啊。你知道我爸爸怎么回答吗？曾卓哽咽着说，我爸爸哈哈大笑，他哈哈大笑，说他也觉得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