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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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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米呆子(1)

书籍名:《上海巨头》    作者:天歌


  马丁牧师年近七十,这辈子看遍了千山万水,怎会看不出米东杰那点“君子好逑”的小心思?于是胃口很好地决定参与尘世俗事,在“上帝的祝福与带领”下帮助米东杰成就这段姻缘。

  这二十年里,牧师一直在留意打听米东杰的身世,想搞清楚当年在段家门首那一闪而过的人影到底是谁,只可惜始终毫无头绪。米东杰从七、八岁开始便在教堂里干些扫地、劈柴之类的杂活,十几岁的时候,读书之余又到教堂名下的一座磨坊去帮工。

  磨坊属于教堂的“自养产业”,生意一直不错。两年前,牧师将磨坊完全交给米东杰去经营,自己打算回国养老。米东杰做事十分上心,粗话、细活全都拿得起来,小小的一座磨坊被打理得井然有序,每年都有近百大洋的盈余。

  牧师请来一位媒婆,郑重其事地到段家去撮合婚事。没想到,段老爷没等媒婆把话说完,当堂就打了回票。

  段家千金早已出落得貌美如花,平时有事没事总爱去磨坊转悠,村里的长舌妇们背地里指指点点,很是说出了一些难听话来。段老爷虽然早就看出了光景,可也拿大胆任性、且娇且骄的宝贝女儿没辙。按乡间习俗,女孩儿一般十七、八岁便要嫁人,过了二十已属“高龄”,要是搁到二十五以上,乖乖,那就是“古色古香”了。

  前些年,上门来说亲的媒婆几乎踏破了门槛,但段老爷抱定“君子爱财”的宗旨,一口咬定聘金起码得三百大洋,否则任何人免开尊口。但是,近两年里,提亲的人绝了迹。为什么?因为段红莲的“名声”出了点问题。

  前年的春节,村子里请来戏班子唱戏,段红莲众目睽睽之下大大咧咧地与米东杰并肩而坐在台下看戏——这么做已经非常不妥,谁知道更离谱的事情还在后头——戏演到叫好声此起彼伏的当口,段红莲高兴得过了头,竟然侧过脸来飞快地在米东杰的脸上鸡啄米般亲了一口。

  哎呀妈啊,这还了得?

  虽然目睹这一场景的人并不太多,但一传十、十传百,几乎一夜之间,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段家千金这一骇人听闻的壮举,长舌妇们纷纷断言,这么不正经的闺女,除了嫁给米呆子这种来路不明的家伙,还有哪家好人家肯要?至少在本村是绝对嫁不出去了。

  很好,段红莲要的就是这份轰动,就是要摆明非米东杰不嫁的架势!

  说到底,这本身就是段红莲自作聪明而略施小计——可以逼着老父和兄长就范,答应最好,不答应也得答应。

  谁都挡不住段红莲喜欢米呆子!咋的,不服?方圆五百里内,你能找出比米东杰更体面、更厚道、更听话的小伙子来?

  段老爷只能认栽,但是,三百大洋的聘金依然一分都不能少。

  两边都是君子,一位好逑,一位爱财,中间依然隔着长江天堑般的三百大洋,暂时还是没法商量。

  三百啊,大洋!

  按眼下的物价来算,一亩良田最多只值十五块,村里身份最高贵的塾师,每月的薪金也只有八块,大部分的村民,恐怕壮足了胆都没法想象三百大洋堆在一起会是怎样的壮观景象。

  一个礼拜天的上午,段红莲借口要去教堂听布道,偷偷溜到磨坊,把米东杰叫到小河边去商量对策。

  “要不,咱俩私奔吧?”米东杰的脑瓜里,只想得出这种高明得过头的主意。

  “说你呆吧,你还不信,看场破戏就学会个私奔,”段红莲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走出村子试试看,站要站钱,坐要坐钱,说吧,你有多少钱?”

  “我能挣钱。”米东杰还不大服气。

  “照你这样的死脑筋,只怕是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段红莲数落起来就没个完,“还挣钱呢,你那死脑筋要是不想办法活络活络,日后有你的苦头吃!听到没有,不管啥事,得知道动脑筋、动脑筋!”

  “我又不是缺胳膊缺腿,别人能做到的事,为啥我就做不到?”米东杰犯起了倔。

  “为啥?就因为你的脑筋没有扭过来呗!”段红莲像高明的郎中开出了药方。

  凭心而论,段红莲最喜欢的,其实恰恰是米东杰身上的那股傻劲和倔劲。以前,老是骂米呆子是“属王八的”,认准死理咬住了就不松口,可这样的男人,天生就是最靠得住的丈夫、最踏实的“孩子他爹”,你只要想办法把他那股傻劲拧过来,将来还准有出息。

  还好,事情有了转机。

  牧师得知此事,跟着急了眼,当时正巧又喝了几口小酒,脑袋一热作出了一个云开雾散的决定:立约将磨坊转让给米东杰,十年之内,每年向教堂上缴三分之一的净收入——牧师年纪老迈,身体一直不好,已经决定明年开春就回国去安度晚年。

  米东杰有了身价,媒婆再去提亲时腰板挺直了不少。

  段老爷心里的小算盘滴滴答答一打,终于有点动心。米东杰的那座磨坊至少抵得过几十亩田,而且还是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这笔生意恐怕不算吃亏。聘金不聘金的,眼下就马虎点吧。

  但是,没想到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段家大少爷段令康却说什么也不答应。

  段令康比段红莲大一岁,近年一直在盐城的洋学堂里读书,学问做得如何不得而知,但对以下之人“君子不齿”的风范确已领会,所以无论如何没有那成人之美的雅量。当然,段令康的话也不无道理:婚配讲究个门当户对,来路不明的米呆子连个门户都没有,这笔账怎么算?

  “这磨坊虽说也值不少钱,可毕竟不是现钱,”段老爷听了儿子的煽动,顿时口风大变,“这样吧,傻小子什么时候拿得出三百大洋的现钱,我就把女儿许配给他。”

  段老爷的意思是给米东杰出一道难题,好让傻小子知难而退,同时将女儿加倍看紧,去哪儿都让女佣跟着,尽可能地断绝这俩孩子的来往。

  可是,米呆子就是米呆子,一旦认定了死理,哪管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特别是在小河边跟段红莲偷偷见过几面以后,眼看着心爱的女孩儿双手捧出包在手帕之中的二十几块大洋,米东杰眼泪都掉了下来。这一包大洋,是段红莲从每月购买零嘴和脂粉、头油的零花钱里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省下来的,能积攒到这样一个数目,简直是精卫填海般的壮举。

  但是,靠这几粒米又怎么熬得成一锅粥呢?盯着心上人泪水涟涟的双目,脑袋里只有一根筋的米东杰作出了一个颇为冒险的决定:去找“脱底棺材”商借那笔能把一般人吓得魂飞魄散的三百大洋!

  “你脑袋又进水了是不是?口里再渴,也不能去喝毒药啊。”段红莲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当下双手叉腰把米东杰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你是属王八的真是一点不假,咬住了就不松口,可你也得看清楚了再咬啊。按你这死脑筋啊,早晚砸锅。”

  话虽这么说,其实段红莲现在是既高兴又恼恨——喜的是,米呆子为了娶自己,竟然甘冒这么大的风险;恨的是,咋就看不到这么做的后果极可能是鸡飞蛋打呢?

  脱底棺材乃响水地面上大名鼎鼎的青皮光棍,平时靠放印子钱为生,为人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差不多就是一条敲骨吸髓的恶狗。米东杰稍加打听,得知本村有一个名叫“三光”的二流子,常在脱底棺材手下当“跟脚先生”,跑上门去把事情一说,两下里一拍即合。

  三光年约四十来岁,年轻时举债讨过一个老婆,日后一直心疼那笔彩礼,于是有事没事就经常打老婆出气,似乎每打一拳,本钱就回收了一些,最后打得老婆流产后一命归西,自己也差点吃官司。现在的三光已经大觉大悟,参透人生之况味,实现“吃光、用光、当光”的宏大理想,所以身上的衣服时常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樟脑味来——为什么?刚从当铺的库房里取出来呗。

  要找脱底棺材并不难,只要去响水县城的混堂里找,一找一个准。

  但凡天气变冷,脱底棺材铁定是带着几个弟兄整天泡在混堂里,几天几夜不回家也是常事。眼下已近年底,天空中阴沉沉不见半丝阳光,耳边只有尖硬的冷风呼呼乱响,米东杰跟着浑身樟脑味的三光找到县城内最大、最好的“龙池浴室”,终于见到了那具闻名遐迩的棺材。

  脱底棺材这句话的本意,是指一个人烂得没底,没有任何收拾的余地,而这位民间非法金融家得此雅号,是因为每逢外出讨债,身后的跟脚们总是抬着一口薄皮棺材浩浩荡荡地随行,一则以壮声威,二则对借方造成巨大的威慑力。

  地痞流氓喜欢像老母鸡孵蛋一样“孵混堂”,主要是贪图享乐,也因为冻得吃不消。这些活宝本来就爱出风头,平时吆五喝六地在市面上走动,如果穿得鼓鼓囊囊的,威风便打了折扣,所以非得一身轻薄的短打扮不可,西北风刮得再烈,胸口还必须像官府的大门一样八字敞开。这个叫做“若要俏,冻得跳”,故而只有这暖融融、臭烘烘的混堂才是冬日里最好的盘踞点。

  抬眼望,肥壮汉子,四十来岁,生就一张财运亨通的大饼面孔。暴眼,浓眉,大蒜鼻,涂足了刨花油的头发收拾得山清水秀,一根根亮得晃眼。米东杰有些害怕,那对毫无道理的暴眼,看上去既像表示欢迎,又像表示挑衅,老实巴交的米东杰长这么大,还从没跟这类角色打过交道。

  “要借三百?!”脱底棺材倒吸一口冷气,一对暴眼像在本钱上加了利息般鼓得更出。“你小子想把响水城买下来?说句实话,老子这辈子还没放过超出五十大洋的账呢。”

  “大哥,这小子有抵押。”三光凑到脱底棺材的耳边轻声提醒道。

  米东杰早就豁出去了,也知道空着双手不可能借到那么多的钱,所以事先已经跟牧师商量过,打算将磨坊作为抵押,以后再连本带利逐步还清。

  牧师年事已高,常年不出教堂的大门,只以为所谓的高利贷无非是利息高一点,但究竟高到什么程度并不清楚,所以并未阻拦,要是搞清楚了印子钱那“驴打滚”的原理,肯定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米东杰去饮鸩止渴。

  放债人以高利向借款人放贷,双方立一手折以作凭证,以后本金和利息按月结算,放债人收得款后,将在手折上按一个指印表示收讫——印子钱之名,由此而来——而且借款发放时还须先打一个九五扣,也就是说,米东杰今天借贷三百,实际到手的只有二百八十五,扣出来的那十五块,将被当作“鞋袜费”归拉来这笔生意的三光所有。

  印子钱的凶悍之处,在于借款人万一不能按时还钱的话,这部分金额将被纳入本金,开始杀人不见血的“利滚利”。举例来说:  放账十块,以十个月为期,每月二分行息,合计一个月间的本利共为一块二角,假如无法交付,那么下个月的本金就变成了十一块二角,利息部分则再次水涨船高,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这笔阎王账的算法,昨天晚上三光已经仔细解释过一遍,只是米东杰那颗喝粥汤长大的脑袋算不来这笔细账,刚推算到第三个月已经晕头转向,暗想自己的借期长达三年,只要不脱期限,分摊下来每个月连本带利不过十四、五块钱,只要磨坊正常经营,自己再多卖点力气,不分日夜地不停干活,不怕还不上来。

  “既然有磨坊做抵押,老子今天就破例一回。”脱底棺材听完三光的详细介绍,脸上有了点笑容。“你小子会做生意,有眼力,有胆量,肯花三百大洋下聘,佩服!”

  “没错,真是一笔好生意啊,”三光自作聪明地感叹道,“以后做了段家的女婿,这点本钱还怕捞不回来?瞧瞧,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米东杰没想到这笔简直无法想象的巨款,居然这么容易就拿到了手。

  在浴室里呆了不到半个时辰,三光出门找来一位被称为“说合人”的中人,三方当场立下契约,开具了一式二份的手折,一张二百八十大洋的银票交到了米东杰的手中——又扣掉五块作为中人的酬劳。

  米东杰已经想好了,明天就去请媒婆,再到段家去提亲。

  没想到,段家看到那张银票,仍然不肯拍板。

  媒婆传话来说,段老爷的意思是现在单有聘金没有用,安身立命的磨坊反倒捏到别人手里去了,女儿一旦嫁了过去,什么保障都没有,这事儿啊,还是等还清了债,把磨坊拿回来以后再说吧……

  米东杰一下子楞了神,还清债务至少得花三、四年的时间,段老爷明摆着是故意推托,这不是要人性命吗?

  其实,真正要命的事情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