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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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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米呆子(2)

书籍名:《上海巨头》    作者:天歌


  回去的路上,离磨坊还有半里地的时候,耳朵里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响锣!

  抬眼远望,心里猛地一凛,只见河边方向的半空中一片通红,隐隐可见火光在林梢闪烁、跳动。

  河边那个方位并无人家居住,只有自己的磨坊!

  腿脚一阵发软,米东杰连滚带爬地向前狂奔而去。

  什么都晚了,正因为磨坊附近无人居住,所以着火后很晚才被发觉,等到米东杰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原本神气活现地矗立在河畔的磨坊,差不多已经成了一堆废墟。

  哪怕是事隔多年以后,米东杰仍然猜不透这场大火到底是谁放的。

  磨坊里没有火源,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失火,而且这把火早不烧晚不烧,偏偏是在典押出去以后马上就烧,实在有点蹊跷。

  难道是段老爷?因为不愿女儿下嫁,所以下狠手斩草除根?不可能,段老爷虽然势利、贪财,但并不狠毒。难道是辣手辣脚的脱底棺材?不可能,自己回不出账来,对他有什么好处?那么,是奸猾的三光?更不可能,这家伙得了十五块大洋乐得屁颠屁颠的,跟自己都快成亲兄弟了……

  米东杰的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

  三光的脸说变就变,亲兄弟要明算账了,第二天就把失火的消息捅到了响水县城。

  这一下捅翻了马蜂窝,脱底棺材带着一票跟脚亲自来到村子里,而且果真抬着一口薄皮棺材以示“不怒自威”——还不上钱,就叫你躺进这口棺材!

  米东杰看到棺材,腿脚已经发了软,暗想段红莲确实骂得没错,自己真是属王八的,没看清就咬,这下果然砸锅了。

  看一眼早已坍塌的磨坊,脱底棺材二话不说,先让米东杰交出那张二百八十大洋的银票。

  谢天谢地,银票一直藏在身边,否则真要当场被钉进棺材了。

  米东杰怯生生地问,遇上了天灾人祸,借贷一事能不能就此作罢,除了归还银票,自己另外想办法,再凑几十大洋作补偿。

  “几十大洋?”脱底棺材怪里怪气地大笑道。“你以为老子是你们洋庙里头的上帝?”

  三光沉着脸给米东杰算了一笔细账:按三年的死期计算,利息的总额应该是二百十六块,乡里乡亲的,算个整数吧,现在拿出二百大洋来,契约和手折当场撕掉,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米东杰听了此话如五雷轰顶,张口结舌连话都说不出来。人家的算法并没错,现在就是手搀着手去县里打官司也没有用。

  “拿不出来也没关系,”脱底棺材似乎相当通情达理,“以后每个月还六块,到日子交到三光手里就行。”

  “现在磨坊没了,连吃饭都难了,叫我上哪弄钱去?再说……”米东杰终于愤怒地叫了起来。

  下面的话还没说出口,一名跟脚早已跳上一步,一把掐住了米东杰的脖子。

  “不识相,吃辣酱,”脱底棺材笑呵呵地说,“没钱,找洋和尚去要啊,教堂里不会没钱。要是再没钱,没关系,老子也不把你钉进棺材,你以后每个月剁一根手指给我就行。”

  米东杰从头凉到脚,不由自主地微微发起颤来。

  “想明白了吧?”三光凑上前来十分体贴地说道。“赶紧去找洋和尚,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三光,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天天盯着这小子!”脱底棺材鼓着双眼命令道。“拿到了钱,少不了你的好处。”

  三光真是一条合格的好狗,就此不离不弃,无论米东杰走到哪里,屁股后面再也甩不掉这根尾巴。

  米东杰哪里还有脸面再去教堂,也实在不想把麻烦带给善良的牧师,那群恶狗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很清楚穷小子身上根本榨不出油水来,真正看中的就是牧师,也算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三光知道现在火候还不到,所以并不急着逼米东杰马上去找牧师,但是,又怕傻小子偷偷逃跑,最后想出一个好办法来,说你小子现在连晚上睡觉的地方都没了,这阵子不如先住到关帝庙去,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吧。

  关帝庙十分破败,里面常年寄居着一位靠算命卖卜为生的老道士——也就是那位十几年前曾经断言米东杰“北人而南相,且风骨殊奇,日后必将大富大贵”的算命先生——十几年过去了,老道已是风烛残年,终日颤颤巍巍的再也走不出村子,就靠村人及偶尔来上香的人接济点米粮,有一顿没一顿地捱日子。

  三光当着米东杰的面凶神恶煞般警告老道,要其日夜看住米东杰,若是米东杰跑了,从此别想在庙里栖身,而且还要“把你这老东西扔到河里去”——这一招十分凶险,等于给米东杰找了个中保——三光看准了米东杰心性善良,绝对看不得无辜的老人受自己牵连,也就不可能拍屁股一跑了之。

  段红莲天天偷跑到庙里来看望米东杰,除了送来温暖人心的安慰之外,还从家里分批带来当下急需的被褥、大米和咸菜,让米东杰可以借用老道的锅灶搭伙做饭。

  段红莲圆脸蛋、尖下颌,一对瞳仁漆黑的大眼中永远目光炯炯,再加上双眉高挑而略锁,看上去自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凌厉劲。但是,那两道尖硬的目光一旦投射到米东杰的身上,又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而散漫,这一点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一对小冤家啊……”奇怪的是老道见了段红莲总是如此叹息。

  这句话,现在的米东杰和段红莲自然只能理解一半。

  天气越来越冷,终于飘飘洒洒地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片足有鹅毛般大小,从灌河上空刮来的北风呼啸不止,卷起洁白的雪片四处飞舞,将天与地遮盖得混沌难分。滴水成冰的严寒之中,枯干的树梢不停地发抖,游荡在村外的野狗也被冻得连声哀嚎。

  雪后的路面冰滑难行,可段红莲依然一大早就冒着严寒来到关帝庙。米东杰看着段红莲冻得通红的脸蛋十分心疼,连忙去后院里捡来一些废柴,小心翼翼地在中堂生起一堆火来。三人围坐在一起烤火,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说着说着便聊到了米东杰今后的去向问题。

  老道劝米东杰尽快逃走,呆在村里肯定是死路一条。

  “不行,我走了,那群恶鬼绝不会放过你。”米东杰连连摇头。

  “唉,我这把年纪,本来就是过一天是一天,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老道一声长叹。

  “不行,我不能让别人为我背黑锅。”米东杰依然摇头。“再说,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是啊,能逃到哪里去呢?”段红莲也苦着脸重复了一句。

  老道盯着米东杰的面孔仔细端详,尔后伸出枯干的手指往正南方向一指。

  “南边?”米东杰和段红莲异口同声地问。

  “去苏州吧,你的运势在南方,”老道疲惫地说道,“你的用神旺、忌神弱,这是天生的好命。正神好,一世有人帮,有福之人,凡事都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十几年前我就说过,你日后必将大富大贵,这可不是一句玩笑啊。”

  “过了江全属南方,为什么偏偏要去苏州呢?”段红莲半信半疑,但也开始有些好奇。

  老道虽然形同乞丐,但是腹中确有学问,当下叠二根手指,说出一段“洪武赶散”的典故,将江北的响水与江南的苏州联系起来。

  话说明朝洪武年间,朱元璋为了报复苏州人对张士诚的拥戴,以移民垦荒为由将江南四十万人口驱赶到江北,史称“洪武赶散”,而苏州阊门一带的周、惠、刘、管、段、金等姓,都是这一时期迁徙来此的,各家各户在芦苇丛中、海涂荒滩上插草为标,占地而居,从此世世代代繁衍开来。

  “这么说来,我们段家的祖上,也打苏州而来?”段红莲挑着眉毛问道。

  老道的回答是一连串的咳嗽。

  “我不走,我不能让别人为我背黑锅。”米东杰依然大摇其头。“再说,去了苏州,我能干什么呢?”

  “那你等着他们来斩断你的手指?”段红莲竖着柳眉尖叫起来。“苏州那么大,干什么不能混口饭吃?学生意也好,卖苦力也好,总比困死在这里强吧?”

  “后生,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去……去苏州!”老道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走了你怎么办?”米东杰有点动心,但想想自己走后三光将一口咬住弱不禁风的老人,无论如何下不了决心。

  “别慌,我有个主意!”段红莲眼珠乱转,突然从地上蹦了起来。

  刚才来关帝庙的路上,段红莲听人说,灌河边的龙王庙前,昨天晚上冻死了一名老乞丐,可怜那老汉无儿无女,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大概直到现在还在原地趴着。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米东杰大惑不解。

  “我看不如这样,”段红莲得意地朝米东杰眨眨眼,“你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我去帮那老乞丐收尸,雇二个人立即下葬。”

  米东杰的衣服有点特别,至少跟村里的人大不相同,从头到脚都是马丁牧师穿剩下来的西式衣服——老棉袄外面套着一件半旧的厚呢外套,以前走到邻村去时常被不知究竟的人唤作“二鬼子”。

  “下葬就下葬,要我的衣服干什么?”米东杰仍不明白。

  “笨蛋,移花接木啊!”段红莲轻声骂道。“让老乞丐换上你的衣服,我再找人在河边挖个坑,用芦席一卷后下葬,然后就放出风去,说你想不开跳河了。我就不信了,他们还能挖开坟头去看?”

  米东杰顿时豁然开朗。

  这办法要是管用,一则摆脱了三光和随时准备咬人的脱底棺材,二则开脱了老道,要是以后到了江南果真兴旺发达,不,也不用大富大贵,只要赚满一千大洋就回来,到时候把那笔阎王账结清,然后风风光光地把段红莲娶到手,余下的钱再造一座磨坊……

  “好,我现在就走!”米东杰咬了咬牙。

  “笨蛋,你现在身无分文,走到半道就该饿死了。”段红莲再次骂道。“呆在这里别动,天黑前我再来一趟。”

  段红莲也是个急性子,任何事都是说干就干,当下跳起身来匆匆离去。

  雪越下越大,米东杰围着火堆团团打转,想到马上就将离开这片养育了自己二十年的土地,去到传说中那陌生、富庶、险恶的江南,后脊梁上不由得一阵阵地发凉。

  傍晚时分,段红莲回来了,带来了一只小小的包裹,里面装着几块热烘烘的,显然是刚刚赶制出来的烙大饼,外加五块大洋及一大把零碎铜子。毫无疑问,女孩儿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

  “刚才雇了两个人,在河边把老乞丐埋掉了,”段红莲大声嚷嚷道,“换上洋服,把脸兜住,谁还认得出来?我在旁边假意大哭了一阵。旁边看热闹的人挺多,都以为是米呆子寻了短见,好多人还跟着流泪呢。”

  “那两个挖坑的人会不会走漏风声?”米东杰还有点担心。

  “不会,事先把话都挑明,每人给了一块大洋,”段红莲得意地一笑,“放心吧,嘴巴上全都贴上了封条。”

  “夜长梦多,我这就上路吧。”米东杰将包裹斜系在身上。“三光听到了风声,肯定会马上找到这里来。”

  “嗯。”段红莲点点头,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荷包。

  荷包上绣着一朵花,本来是准备送给磨坊主米东杰当钱袋用的。段红莲绣艺不精,那朵牡丹花绣得歪歪扭扭,而且尚未绣完,看上去笨拙而稚嫩,显得十分好笑。米东杰接过来一捏,只觉得荷包内软乎乎的,不知道装着什么宝贝。

  打开一看,是一些灰黑色的焦土状粉末。

  “啥玩意儿?”米东杰问道。

  “灶膛里刮出来的炉灰。”段红莲答道。“听我爹说过,这玩意儿能治水土不服,去了南边,你肯定用得着。”

  “没错,这东西叫做伏龙肝,要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拿一点泡水喝马上见效。”老道在旁证实道,继而看着段红莲连声叹息:“闺女,你想得好周到啊。”

  米东杰紧紧地捏着这一小袋盛满深情的“伏龙肝”,鼻子一酸,眼中猛地沁出泪来。如果没搞错的话,这只小小的绣囊,大概得算是私订终身的信物了。

  “赶紧上路吧。”段红莲的脸上早已热泪纵横。

  老道忍不住偷偷抹了抹眼角的老泪。

  冬日里白日短暂,转眼功夫已是薄暮时分。米东杰一头冲出关帝庙的大门,迎着漫天风雪,朝正南方向大步走去。

  “运势真在南方?”无力地靠在庙门口的段红莲自言自语般连问老道。“日后真能大富大贵?”

  “唉,这孩子连八字都没有,我去哪里找用神和忌神……”老道连咳带喘地摇头说道。“可是,不这么说的话,这孩子哪里肯走……”

  段红莲既惊讶又不安,瞪圆了泪水未干的双眼,脸上的悲楚之中更添了一份新的忧虑。

  没有用神和忌神的米东杰一路大步,如出笼的小鸟飞向白茫茫的天地。

  走出了半里多地,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笔直的一行脚印,心里空落落的米东杰回过头来,隔着飞絮般的雪片,依稀可见关帝庙前段红莲那红衣、绿裤的娇小身影,依然久久地伫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