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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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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江湖险恶(2)

书籍名:《上海巨头》    作者:天歌


  水寨规模不大,依水搭建着十几间简陋的棚屋,大约共有五、六十个“硬爬兄弟”,那个矮个的络腮胡汉子便是为首的“杆首”,诨名叫做“矮脚虎”,而那个白面书生模样的男子则是“白扇”,算是军师之类的角色。

  米东杰再三申明,自己不是什么少爷,只是一个被临时拉上船的过路客,说起来也是上了陈家人的当。

  矮脚虎哪里肯信,不过态度还算客气,将米东杰关进一间有门无窗、专门用于拘押肉票的“秧子房”,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养票”,只等十日以后“票家”来“上香”。

  陈家人当然不会再露面。

  十天以后,大失所望的矮脚虎态度顿变,开始“架票”威逼,除了饮食方面不再周全,还逼着米东杰往家里写“海叶子  ”催要赎金,甚至扬言要“剪票”,先割一只“招风子  ”随信一同“飘”到陈家去——这个叫做“飘海叶子”,乃土匪勒索的第二阶段,所谓“秧子好比摇钱树,不打不摇不落金”也。

  米东杰这下着了慌,原以为时间长了矮脚虎自会明白过来,哪知道这厮的脑瓜跟自己差不多,也是一根筋,这下可砸锅了。

  唉,死脑筋啊死脑筋,果真被段红莲不幸而言中,真是“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这信怎么写呢?即使胡写一通交了差,也没地方好送啊,可矮脚虎不管那么多,嘴一咧,“码起来  ”三个字掷地有声。

  小把戏们拿来一根扁担,将米东杰的双臂拉直了固定在扁担上,使身体像十字架一样无法动弹,随后拿出二根筷子将左耳齐根夹住,又用细麻绳将筷子的两端使劲勒紧。米东杰负痛大叫,一团破布恰到好处地塞进了嘴。

  “这也是为你好,”一名倒挂眉毛的小把戏对米东杰十分贴心地说道,“现在夹得紧点,呆会儿刀子下去反而不太疼,夹得松的话就割不齐了,更他妈疼。”

  米东杰被塞住了嘴,只能闭着眼从嗓子口呜呜哀叫,声音悲愤而凄惨。心里一急,又想起了段红莲曾经说过的话:“你那死脑筋要是不想办法活络活络,日后有你的苦头吃!听到没有,不管啥事,得知道动脑筋、动脑筋”——老天爷啊,现在就是该动脑筋的时候啦!

  矮脚虎走上前来,从腰里摸出了一把亮晃晃的短刀。

  “God  is  with  us(上帝与我们同在)!”米东杰拼尽全力吐出嘴里的破布团,张口喊出了一句英语,随即眼望着站在门边的白扇先生,继续字正腔圆地说道:“Brother,please  help  me(兄弟,请帮帮我)!”

  这是米东杰唯一想得出来的办法,也是他唯一拥有的本事。

  匪众中间,惟有白扇先生肤色白皙、面戴眼镜,一望便知是个读书人——这样的人一则明事理,二则通情理,想必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脑子全都一根筋。

  所有的人全都愣住了,包括白扇先生。

  “慢,慢点动手。”白扇先生一把抓住了矮脚虎的手。

  “啥事?”矮脚虎奇怪地问。“这小子哼哼唧唧说啥呢?”

  “他说他是被冤枉的,”白扇先生解释道。“大哥,我看这小子“半尖半腥”,现在动手还早了点。”

  “那咋办?”矮脚虎一挑眉毛。

  “把他交给我吧,再好好盘盘。”白扇先生不由分说,动手取下米东杰耳朵上的筷子。

  “好吧,再好好盘盘。”矮脚虎没法不给军师面子。

  矮脚虎带着小把戏离去,白扇先生连忙解开米东杰身上的扁担。

  “多谢先生搭救。”米东杰赶紧朝白扇先生抱拳施礼。

  在水寨里呆了十来天,米东杰已经学会了土匪们的礼仪,像这样的施礼,并非如常人那样当胸抱拳,因为这么做太像戴铐了,对土匪来说不甚吉利——正确的做法是抱拳在左肩的位置,晃一晃后再往后一甩。

  白扇先生说起话来十分和气,甚至还让“看秧”的小把戏打开门,带着米东杰在水寨的简易码头边随意溜达。米东杰偷眼观察,只见白扇先生年纪约比自己稍大,生就一张皮肤光洁的圆脸,配上一副圆框眼镜后更显得和善、机巧,尤其是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始终透出孩童般的清澈和老人般的平和,大有功德圆满、福如东海之气象。

  米东杰惊魂甫定,被夹的耳朵疼得像被烫伤了一样。身后,二名身上垮着长枪的小把戏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白扇先生的大名唤做洪云甫,其实打一开始就觉得米东杰不像是货真价实的阔少,而且阜宁和响水虽然相隔不远,但口音却颇有不同,再说陈家如果真是少爷被绑,哪会不闻不问,连讨价还价都不屑……可见陈家的如意算盘打得十分好:要是货船顺顺当当地抵达兴化,自然皆大欢喜,万一出了差错,那就由外乡客去做替死鬼。

  但是,米东杰会讲英语,实在令人意想不到。人道是英雄相惜,既然大家都是读书人,能帮当然得帮。

  “听你的口音,确实像是响水人,”洪云甫远望着无边无际的湖面说道,“我以前在盐城念书的时候,有个最要好的同学就是响水人,所以一听就知道你没说谎。对了,你是在哪里上的学,英语的发音怎么这么准?”

  米东杰心里一个咯噔:盐城念书、响水人、二十来岁的年纪——这样的人,不知道在整个响水有多少,但在东杰村,只有段红莲的哥哥段令康一个人。

  “不会是段令康吧?”米东杰随口说道。

  “你认识段令康?”洪云甫顿时喜形于色。

  “太认识啦!”米东杰叫道,但并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才好。“差不多就是……就是……就是我的大舅子。”

  “你是他的妹婿?”洪云甫一把抓住米东杰的肩膀。

  米东杰赶紧将自己的来龙去脉,以及与段家的关系详细叙述了一遍,当然也留了点小心眼,没提段令康坚决反对一事。洪云甫听得大眼瞪小眼,直说大水冲了龙王庙,差点伤了自家人。

  天啊,好险啊,要是不动脑筋,今天耳朵就“飘”走了。段红莲的话说得太对了,你看,一动脑筋,马上就尝到了甜头。

  “既然这样,我跟大哥好好说说,明天就放你走吧。”洪云甫痛快地承诺。

  洪云甫心里一高兴,带着米东杰在水寨的前前后后逛了个遍,指指点点把芦荡中怎么看岔道、怎么识记号的诀窍都稍加提及。水寨里的房屋全部由竹木和苇杆、泥巴建成,存粮极多,小把戏们还养了不少鸡鸭,军师先生最后感叹道,要是自己也有陶渊明的心态,这里倒是不失为苏北平原上的一处世外桃源。

  “先生不想久呆在这里?”米东杰听出了话外之音。

  “久呆?猪头才想呆在这样的鬼地方!”洪云甫压低声音哼哼道。

  “那你……”米东杰试探道。

  “唉,我是骑虎难下啊。”洪云甫摇头长叹。
  心情和气氛都恰到好处,洪云甫拉着米东杰在水岸边坐下,一五一十地说起了自己的身世。两名小把戏在离开几步路远的地方也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自顾自闲聊。

  洪云甫出身于连云港的大户人家,后在盐城的私立化工专门学校念书,与段令康数年同窗,交情深厚。去年的暑假期间,洪云甫去兴化探望亲戚,途径大纵湖时,听说湖上的景致极美但有匪众出没,由于年轻气盛,还是不顾劝阻雇了船只下湖游玩,最后被矮脚虎绑了票。

  当时的匪巢中,没有一个识字的人,矮脚虎“求贤若渴”,网开一面,把洪云甫强留下来尊为军师,专门书写各类敲诈勒索的“海叶子”。洪云甫本来就不是太喜欢读书,一开始觉得这样的绿林生涯似乎还十分有趣,而且身为军师,地位在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日子过得异常洒脱。想当年,施耐庵就在兴化这个地方落过草,加入了张士诚的“十八条扁担”,可见好男儿志在四方,哪里不可建功立业?

  但是,时间长了以后,洪云甫开始深深地后悔。

  矮脚虎乃一介莽夫,哪有当年诚王的胆略,而且终年困守在芦荡深处,天天与那班粗鄙、野蛮的小把戏为伍,实在令人忍无可忍。半年多前,洪云甫偷逃过一次,备下一只小划子准备半夜里闯出芦苇荡去,可惜还没上船,营地上的“皮子炸了”,计划完全失败。好在矮脚虎并未追究,但从此立下一条规矩:无论军师去到哪里,身后必须紧跟二名小把戏。

  现在听到米东杰要去苏州,洪云甫的心里敲开了边鼓。

  “我们一起去苏州吧!”米东杰看出洪云甫心里有点乱,试着用英语鼓动道。

  段红莲再三强调的“动脑筋”三字,看来真是法力无边,现在何不再接再厉?

  “你是说,逃走?”洪云甫看看不远处的二名小把戏,当然明白米东杰的用意,也用英语反问道。

  米东杰压低声音,继续用带有浓重苏格兰口音的英语将自己的设想和盘托出,洪云甫也用英语连连表示赞同,两人叽里咕噜、磕磕巴巴地一唱一和,把旁边的小把戏听得直翻白眼,没想到日日相处的白扇先生居然也会麻利的“色唐钢儿”。

  “夜长梦多,不如当机立断,”洪云甫一拍大腿,继而又用英语补充:“现在就走!”

  “怎么走?”米东杰用英语问道。

  “看我的,”洪云甫跳起身来,改用苏北土话对二名小把戏命令道,“今天馋野味了,走,登瓢,一块儿进湖去打几只扁嘴子来下酒。”

  小把戏一听进湖去打野鸭,马上起劲地去码头边划来一只小船,四个人脸上全都笑嘻嘻的,三转二转消失于“遮岸”之中。

  看看离开浮丘已远,洪云甫开始想办法骗取小把戏身上的武器。

  “金丹不多,不要浪费,”洪云甫伸手向离自己最近的小把戏讨要长枪。“把喷子给我,老子管直。”

  小把戏不假思索地取下身上的长枪,双手递给看上去兴致勃勃的军师。

  洪云甫脸色突变,退到船尾哗啦一拉枪栓,调转枪口对准了另一名小把戏。

  “这……这是干啥?”那名小把戏一楞。

  “把喷子扔过来!”洪云甫一瞪眼。

  小把戏这才明白军师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但仍然不解其意,只得取下长枪轻轻扔在洪云甫的脚下。

  “兜熏风,快划!”洪云甫一边示意米东杰捡起长枪,一边继续威逼小把戏。“要么把瓢子划上岸,要么自己跳下水,随你们选。”

  寒冬腊月,落水的下场不比“贴金”好到哪里去,二名小把戏乖乖地捡起船桨,无可奈何地奋力划水,小船朝着南岸如箭般射去。

  一顿饭的功夫,船靠了岸。

  洪云甫命令二名小把戏将船往回划,而且不许回头观望,眼看着船影渐渐远去,这才呼出一口长气,将二杆长枪使劲扔进湖中。

  “走,奔南!”洪云甫重重地一拍米东杰的肩膀。

  二人认准方向,甩开大步往前走去,银装素裹的大地上留下了二行清晰的脚印。

  “矮脚虎会不会随着脚印追上来?”米东杰回头看看脚印,不免有点害怕。

  “拉地硬些!”洪云甫也有些担心,一着急又漏出一句黑话。“前面十几里路便有村庄,到了那儿脚印就乱了。”

  “这会儿,矮脚虎没准已经追上来了。”米东杰又急又怕又冷,满口的牙齿连连打架。

  现在想想,最懊恼的人大概得数矮脚虎了——绑了个肉票是“腥货”不说,最后竟然还把军师给拐跑了!这事要是传了出去,还不让江湖上的人笑破肚皮?

  平原上的风绵软而悠长,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一阵阵哭泣般的怪叫。

  铁灰色的天空中云层厚重,老天爷十分帮忙,傍晚时分,晶莹洁白的鹅毛大雪又开始纷纷洒落,像被扯碎的棉絮一样打着卷随风狂舞。极目四望,天与地顿时相连,原野上白茫茫一片,连地平线都看不甚清。雪片迅速掩盖住地面枯萎的小草,自然也填没了新鲜的脚印。

  两个年轻人心急火燎地迈腿前行,后背上居然沁出了热汗,脚踩在雪面上,如同踩在细盐上一样,发出一连串“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儿离长江还有多远?”米东杰气喘吁吁地问道。

  “大概还有二百多里路。”洪云甫艰难地回答道。“咱们先去泰州,那是个大码头,看看能不能搭到便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