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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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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阿拉上海(1)

书籍名:《上海巨头》    作者:天歌


  一百年前,这里仅是一座平静的小县城,人口不足十万,鸦片战争后被列强们强辟为通商口岸,面向浩瀚大洋,沐浴欧美风雨,弹丸之地迅速发挥出巨大的能量,如今人口已达四、五百万,毫无异议地成为中国,乃至于是远东的第一大都会。

  这座庞然大城,被人们称为帝国主义从经济、文化上对中国进行侵略和渗透的桥头堡,但是谁都无法否认,上海的工业产值占全国的一半,贸易总值占全国的四分之三,其他文化产业更是独占鳌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荣耀与屈辱并驾齐驱。

  来到上海以后,米东杰寻找旅馆落脚,花了几天时间走遍苏州河的两岸,在两大租界中选择今后的栖身处。

  惨烈的淞沪会战结束了,国军投入的兵力总数在七、八十万,伤亡人数达到三十余万;日军投入二十余万人,伤亡六万人。这场规模空前的鏖战长达三个多月,十一月中旬,日军正式占领上海。

  初步印象中,法租界似乎更加繁荣一些,但米东杰最终还是选择了公共租界,因为相对于法语盛行的区域来说,英语只有在公共租界才更有用武之地。

  公共租界由英国和美国在上海的租界合并而成,统一由工部局管理,形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面积广达三万多亩的“国中之国”。淞沪会战后,情况更加复杂,日军在国军撤走以后以海军陆战队代替租界巡捕,公共租界又被分割成两部分,苏州河以北地区成为日军控制的势力范围,成为事实上的“日租界”。好在租界的主体部分由英国、美国和意大利守军防护,日军不敢轻举妄动,中外机构照常运行,只是一下子挤进了上百万的中国难民,真是不折不扣的人满为患。

  难民一多,房子就紧张,非但“顶费”高得惊人,租金也贵得令人咋舌。据报纸上的报道说,一百万难民中,能找到房子安顿的只有三十万人,其余七十万人只能露宿街头。

  米东杰找了许久,在较为偏僻的虹口、杨树浦一带的三不管地带转悠,最后在舟山路上租到一小间阁楼,总算暂时安下身来——就那么一小方鸽子笼,好说歹说还得每月五块钱。

  米东杰成天上街游荡,想物色一小间铺面来开办小押店,但找了一个礼拜都不能如愿。眼下房荒严重,稍微热闹点的地段,一小间铺面都要几根金条的顶费,租金更是高不可攀,如果开设小押店,盈利估计只够支付水电费。

  一个阴沉、湿冷的黄昏,米东杰懒懒地穿过杨树浦一带的棚户区准备回家,经过一处高桥时,一眼看到桥下的荒地上站着一个人,正在用绳子捆扎一块石头——这是玩什么名堂?

  米东杰站住脚步,随即猛地惊醒过来。

  看来,这又是一个对前途彻底失去信心的可怜人,准备在此了结自己的生命。

  那人似乎喝了不少酒,脚步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但并不妨碍他准确无误地将绳子的另一头牢牢地系在自己的腰上。暮色中,米东杰看不清那人的脸,大致觉得年龄应该和自己差不多,不由得心生同情,扯起嗓门对着桥下猛地大叫:

  “嗨,等等!”

  那人正准备抱起石头往河里扔,听到喊声一怔。

  米东杰快步走到桥下,准备动用三寸不烂之舌像在当铺磨生意一样苦口婆心地说上一番大道理,但走近一看,竟然又是一个惊讶。

  “洪云甫,怎么是你?”米东杰脱口而出。

  没错,准备投水自尽的人正是五年不见的洪云甫!

  “米东杰,真的是你?”洪云甫手里的石头落了地,嘴一咧,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米东杰又喜、又悲、又惊、又奇,脸上的表情如大百科全书一般包罗万象。

  “五年不见,你怎么会在这里呢?”米东杰忙不迭地动手解开洪云甫腰间的绳子。“我看你脸色不对,是不是病了?”

  这架势,肯定是一言难尽啊。米东杰拉着老朋友走上桥头,一路行至汇山路口,找到一家俄国犹太人开设的西餐厅,要了两份牛排套餐慢慢地边吃边聊。

  虹口地区处于公共租界和华界、日界的交叉地带,战乱后市面萧条,物价要比繁华的法租界低三分之一,房租更是低了将近一半。这里居住着一批零零散散的白俄和欧洲犹太人,很多依靠开设餐厅、咖啡馆为生。

  洪云甫吃得很急,看来已经饿极,应该是多日未曾进食,难怪刚才米东杰见其脚步蹒跚,还误认为是刚喝过酒。

  好在餐厅里的面包和黄油不要钱、不限量,洪云甫放开肚皮往死里吃,转眼之间就吃掉了一大摞切片面包。

  “实不相瞒,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洪云甫被面包堵得几乎断气。

  “老兄何至于此呢?”米东杰有点奇怪。

  与米东杰原先猜测的基本相同,洪云甫回家以后就被父母看住了,说什么也不让儿子再出门。过了些日子,又开始不停地托人说亲,指望能马上抱上孙子。洪云甫不想这辈子窝在老家过那娶妻生子的平庸生活,还是念念不忘要去江南闯荡,看看家里实在不答应,最终只能偷偷跑了出来。

  三年前,洪云甫一口气跑到上海,凭着从家里带来的二、三千元,在租界上开设了一家主要面向外国顾客的干洗店——之所以没去苏州,是因为考虑到上海的发展程度和速度已将苏州远远地抛在了后头,只有立足于上海滩头,才可能有更大的出息。再说与米东杰的约定已过去了那么久,也许要找都找不到了。

  干洗店在上海还不算多,技术、设备都相对落后,一切都在摸索中成长,但生意却相当不错。可是,去年店里发生了一场意外,彻底粉碎了洪云甫的发财梦。干洗行业主要以三氯乙烯作为干洗溶剂,作为可燃液体具有易燃易爆的问题,一天,洪云甫外出办事,店里雇用的伙计使用明火不慎,引发了一场毁灭性的火灾,甚至还差点导致爆炸。

  两手空空的洪云甫连吃饭、睡觉都成了问题,最后只能在杨树浦的棚户区中暂时栖身。这一片荒地上,居住着大量的苏北难民,许多人直接从家乡摇船来到这里,在河岸边搭建草棚居住,有的连草棚都造不起,只好拿芦席卷成一个半圆形,再用捡来的毛竹当支柱,人要跪爬着才能进出,名为“滚地龙”,四周到处是积水、垃圾、粪便,长年臭气冲天。

  在上海,只要你操着一口苏北话,这就是一个问题。但是谁都说不清楚,江北人到底踩疼了谁的尾巴?

  江南人同仇敌忾般看不起江北人,殊不知如今贫穷、落后的江北,其实自古便是商旅的枢纽,淮扬一带的繁华犹如今日的苏沪,单以唐宋来说,税收竟占全国的一半。那时候的江北人,实际上是看不大起江南人的。苏北的富庶,孕育了丰厚的文化,这里直接催生出中国的四大才子书,也是晋商和徽商的发迹地……然而,这样的辉煌延绵至晚清便迅速衰落了,慈禧与八国联军签下赔款条约,毫不客气地转嫁到苏北人的头上,酷吏们严刑催逼捐税,山包一般的白银堆在码头上竟然连绵数里,源源不断地被运往海外……历经一次次的磨难,再加上自然灾害连绵不断,经常不是旱灾便是水灾,特别是经过一九三一年那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水,苏北终于彻底陨落。

  那场绵延一个多月的大面积梅雨加暴雨,形成了江淮并涨的大洪水,灾后饿殍盈途,瘟疫肆虐,近十万灾民流落到江南。灾民们在荒僻处搭建棚户聚居,平时靠做最下等的苦力为生,以至于“江北人”成为贫穷、野蛮、低贱的代名词,甚至逐渐演变为一句骂人的话,而最最歧视江北人的人,往往又是那些自身也属社会底层的小市民们——小市民没有财富、没有地位,要想堆建自己的尊严,最经济的做法就是津津有味地咀嚼仅有的优越,通过对更加弱小的群体进行丑化和贬低来达到目的。这个时候,江北人来得正好,恰好充当了垫背的角色。

  “这些日子,你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米东杰问。

  “唉,过着像蟑螂一样的日子,熬呗。”洪云甫答道。“晚上在滚地龙里睡觉,白天去花会跑航船”。

  “什么是花会?”米东杰不明白了。“啥叫跑航船?”

  洪云甫解释说,花会乃一种起源于广东潮汕赌博形式,组织异常严密,由名声显达、财力雄厚、在市面上十分玩得转的大流氓挂名开办,名曰“大筒”,手下约有百余人围着其转,如“护筒”、“开筒”、“核算”、“快马”、“巡风”、“稽查”等等,而“航船”的职责乃是四出诱人参赌及收送赌资。花会的赌博形式看上去十分公正,一赔三十的厚利更是令人疯迷,所以极得社会底层民众的青睐,那些店主、学徒、娘姨、车夫、妓女、苦力们狂热参与,前赴后继地将血汗钱送入花会。由于这些人白天都需劳作,无暇时刻盯住花会,“航船”的作用便是天天串家走户,将各人所押的赌资和门色收上来,一百、二百不嫌多,一角、二角不嫌少,然后按规矩在赌资的总数上扣除百分之五作为提成后交给“大筒”参赌。花会每天开出一次门色,结果公布后,“航船”便将押中的三十倍赢利送交幸运赌客之手,此时又可得到一笔酬劳。

  “呵呵,以一百块钱参赌,押中后便可得三千块赢利,对梦想一夜暴富的人来说,确实很有吸引力啊。”米东杰感叹道。“可是,人道是十赌九诈,世上哪有这么轻易让你赢钱的道理。”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花会的吸引力就在于严密、公正,绝无舞弊的可能,”洪云甫立即否定,“要是没有卓著的信誉,也没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了。”

  洪云甫继续解释道,花会的会所大都设在祠堂、庙宇之类的地方,共设三十六个花神名,比方说:“太平为皇帝为龙、坤山为宰相为虎、火官为将军为鸭、逢春为状元为孔雀、吉品为乞丐为白羊、日山为和尚为鸡、井利为樵夫为甲鱼、上招为美女为猫”等等。花会每日出一签,即挑选一个神名,由专司其职、独居于阁楼之中的“老师父”写好后藏在竹筒中,高悬于会所的高梁上,周围防范森严、众目睽睽,谁也不许与其说话,也就是说,开筒之前绝对无人知晓筒中到底是三十六门中的哪一门。这种神秘的方式直接导致迷信盛行,好些人求梦祷告,露宿坟庙,希望得到鬼神的指点,最令人发指的是,有一穷家小户的女人,竟将亲生的幼子杀死后藏在床底,以求鬼魂能够托梦给自己。

  “这种害人的玩意儿,租界当局为什么不管?”米东杰愤愤地嚷道。

  “唉,大筒们与巡捕房合穿一条裤子,地面上的巡捕每月都拿‘份头’、吃‘福禄’。”洪云甫不以为然地说。“再说外面战乱又起,工部局哪有心思关心这些?”

  “就算赌博的形式公正、严密,可押中的概率毕竟只有三十六分之一,大部分人不是还得倾家荡产?”米东杰高叫道。

  “是啊,我本人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洪云甫的声音低了下来。“我自己也抵不住诱惑,一次次地参与其中,你瞧,最终落得个一败涂地的下场。今天转来转去实在无计可施,身上发着高烧,肚子又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脑子一昏就想轻生。也算是天意,要紧当口遇见了老兄,否则的话,明天河里肯定多了具浮尸。”

  “再怎么说也不该轻生,你就不能回老家?”米东杰问道。

  “唉,混到这般地步,还有什么脸面回家去见爹娘?”洪云甫的声音已近乎嘟囔。

  “呵呵,当年你救过我一次,今天咱俩正好扯平。”米东杰笑呵呵地说道。

  “救是救上来了,可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呢?”洪云甫的脸色更加沉重了。

  “这怕什么,眼下我已有了落脚的地方,吃饭睡觉都不是问题,你跟我一起住吧,就是地方小点,一个屁大的小阁楼。”米东杰连忙安慰道,“老兄又不是草包,还怕日后没有翻身的日子?”

  洪云甫慢慢抬起头来,眼中终于有了点生气。

  吃饱喝足,顺便又在西药房里买了一些退烧的药片,米东杰带着洪云甫回到住处,用洋风炉烧些开水,在温暖的灯光下席地而坐,开始了面向未来的长谈。

  阁楼上有扇老虎天窗,能够看到外面的夜空。眼下虽然战乱依旧,被日军包围着的租界如同孤岛,但头顶的星空依然美丽,深邃的蓝黑色天幕中,点点星光竟如钻石般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