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商不厌诈(2)
这一次，难民艺术家们上演的是一出具有维也纳风格的轻歌剧：《大利马》。
米东杰后来才了解到，操办这场活动的幕后老板原来是财大气粗的沙逊，除了演出轻歌剧，甚至还异想天开地成立了一个“京剧团”，全部由外籍人士穿着中国戏服出演，虽有锣鼓家什伴奏，但没有唱腔，只有像话剧一样的英语念白，甚至还考虑去请寓居沪上的梅兰芳友情客串。
粗劣的食物和住所，包括贫穷和疾病，全都无法泯灭犹太民族埋藏于心的艺术灵性， “巴比伦之囚”凭借超人的达观精神，一边消磨着艰难的时光，一边以艺术的方式增强自我信心。海伦本来就是小有名气的小提琴手，这样的活动，自然也在被邀之列。
连续几个夜晚，海伦都在米东杰的陪同下来到剧院参加排练。这样的日子，令米东杰觉得十分享受，看着乐池里拉琴拉得神采飞扬的海伦，心里总是浸满了说不出来的自豪和甜蜜。
不过，甜蜜之余，一股若隐若现的烦恼老是时不时地冒上心头。
烦恼来自于段家兄妹。
艾斯特公司的石碳酸皂上市了，虽然产量不大，但价格更加便宜，每块低至一角二分，令振兴社的产品再次受到挤压，在想不出什么高明的应对方案之前，米东杰只能消极抵抗，动用降价的手段来暂时维持——毫无疑问，这样的结果，正是大旗公司最希望看到的，同时也满足了段红莲的报复心理。
但是，段家兄妹这么快就研制出质量过硬的石碳酸皂来，这件事多少有点奇怪。
排练结束，海伦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米东杰正准备起身相迎，突然看到前排座位上看热闹的人群里走出一位高大、矫健的年轻人，已经朝着海伦快步走去。
米东杰定睛一看，马上便认了出来，原来是那位海伦的爱慕者，以前的机械厂技工，现在的贝塔成员雅各布。
雅各布凑近海伦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问要不要由其护送回家，海伦摇着头显然是在谢绝，随后便快步朝着米东杰走来。雅各布猛一抬头，这才看到原先处于黑暗中的米东杰，脸上的神情顿显恼怒，目光炯炯如舞台上的射灯一样追随着米东杰，眼中满布挑衅的意味。
海伦不由分说地挎住米东杰的胳膊，迅速走出剧场，留下雅各布站在原地干瞪眼。
“不用管他，也不必担心……”海伦还想解释几句。
“呵呵，完全理解。”米东杰抢着说道，继而话题猛地一转：“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这位雅各布先生，而是难缠的段家兄妹。”
“不要紧，再加一把劲，我们的硼酸皂就能面世了。”海伦安慰道。“只要新产品上市，我们就能甩开他们了。”
“嗯，要想保持理想的高利润，加紧推出新产品，是目前的唯一办法。”米东杰点点头。“唉，我们现在只能避让，无法回击啊。”
“硼酸皂的配方还有一点小问题，主要是添加剂的比例还没确定，”海伦解释道，“不过这不是难题，只需多做几次实验就能解决。”
“是吗？那就抓紧时间，尽快确定配方，我马上派人去采购原料试产。”米东杰信口说道。
“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回厂里去吧。”听了这话，海伦突然停住脚步建议道。
“现在回厂？”米东杰一时没明白过来。
“回厂去做实验啊。”海伦答道。“既然那么紧迫，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你不累？”米东杰关切地问。
“不累。”海伦兴致勃勃地答道。
“好，回厂。”米东杰高兴地叫道。
回到简陋的实验室里，真是名副其实的挑灯夜战，米东杰一边吩咐值班守门的工人去买夜宵，一边卷起衣袖给海伦当下手，明晃晃的电灯光下，忙碌的身影在墙上留下巨大的投影，空气中很快便弥漫起酸碱的刺激性气味。
这一忙就忙到了凌晨。
青灰色的晨光透过窗户映入空荡荡的办公室，再也支撑不住睡意侵袭的海伦依偎着米东杰小睡片刻，没想到一睡就睡了过去，顷刻间沉入了香甜的梦乡。米东杰轻轻脱下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披在海伦的身上，眼看着桌子上那份誊抄得干干净净的皂方，嘴角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老米，我说你怎么一夜未归，原来做了一夜的实验啊。”洪云甫来得比工人们都早，走进办公室嗅了嗅鼻子低声叫道。
“硼酸皂的皂方确定啦。”米东杰擦了擦发红的双眼，将桌上的皂方递给洪云甫。“你去安排吧，赶紧小批量试产。”
“你们俩都回去睡一觉吧，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洪云甫接过皂方飞速看了几眼后提议道。
“好吧，我先送海伦回去，然后回去补一觉。”米东杰疲倦地说道。
“快走吧，快走吧，别把身体给累垮了。”洪云甫一边催促，一边继续细看皂方。
“行，那你多上点心。”米东杰拉着海伦走出办公室。
“我办事，你放心。”洪云甫高声大气地嚷嚷道。
米东杰和海伦一走，洪云甫马上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翻着眼睛略思片刻，随即拉开抽屉拿出纸和笔，开始飞快地抄录这份新鲜出炉的皂方。
这就意味着，今天晚上，这份皂方就将落到段氏兄妹的手中。
上一次的石碳酸皂方，交出去时心里还有一些内疚和悔意，这次反倒觉得顺理顺章，甚至还大有天经地义之意。唉，说来说去，段氏兄妹承诺的那一成干股实在是太诱人了，再加上段红莲脸上那令人充满遐想的笑意，叫人如何抵抗得住？
当时，段红莲的话确实不无道理。她柔声细语地开导道：石碳酸皂目前固然很吃香，但这只是一个产品销售的思路问题，而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大旗公司养着那么多的化工专家，真要搞个类似的配方出来，简直易如反掌——的确，段红莲从自己手上直接得到，不过是稍微走几步捷径而已——所以，当段红莲最后貌似漫不经心地提及：“我哥的意思，我们厂也给你留出一成股份来”，自己就只有乖乖投降的份了。
洪云甫抄录完毕，轻轻拿起米东杰桌上的电话，压低声音要通了艾斯特公司的电话。
“我找段红莲。”洪云甫对接电话的人说道，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
“喂，谁啊？”电话里传来了段红莲清脆的嗓音。
“是我，”洪云甫干咳了两声，“晚上我请你吃糟钵头，六点半，老地方。”
搁下电话，自己都觉得有些鬼鬼祟祟，重重地吐了口气，拿起皂方走向车间。
硼酸本为外用消毒剂，但药性比较温和，具有抑菌、消毒的功效，通常的药皂及香皂都是碱性的，而硼酸类药皂却呈中性或弱酸性，对皮肤的伤害较小，所以当作浴皂来用的话，一是香型怡人，二是消毒止痒，能够有效去除汗味和肌肤异味，与“凶猛”的硫磺皂比起来，似乎更加适宜长期使用，尤其适合肌肤娇嫩的妇女和儿童。
一周以后，产品上市。
这一次，尽管没有大张旗鼓地做广告和宣传，但由于敌牌产品已经深入人心，硼酸皂甫一面世便大受欢迎，振兴社定价二角，实实足足赚到了一笔。
米东杰终于舒了口气，心情一好，人也显得特别精神，连衣服、头发也考究起来，成天西装革履着走进走出，唇上甚至还留起了一缕好莱坞明星那样的小胡须，看上去顿时成熟了不少，也确实有了几分工业家的气派。
“海伦，你看这辆汽车怎么样？”
有一天，米东杰正在翻看报纸，突然看到一则汽车广告，细看价格，马上就动了心。
那是一款名为“佩佩奥斯汀”的小型汽车，价格仅为一千一百元，要是振兴社有了汽车，那形象就不一样了，马上就跟小作坊拉开了距离，再说出去办事的时候，确实也方便了不少。
“车价是不贵，可一加仑汽油得花四角八分，再雇一名司机，一个月起码又得二、三十块，加在一起，开销可不小。”洪云甫提醒道。
“雇什么司机，我自己去考张执照不就得了？”米东杰大笑道。“我先去考，过一阵你也去考。”
“嗯，该花的钱还是得花。”汤伯卿表示赞同。
“这几天里我就抽空去看看车，再找个内行参谋一下。”米东杰兴高采烈地说。
可是，还没来得及去看车，坏消息已经传到。
艾斯特公司亦步亦趋，同样推出了硼酸皂产品，而且还是老办法，一上市就将价格拉到了一角五分。
“这是怎么回事？”米东杰看着汤伯卿从外面买回来的样品傻了眼。“段令康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搞出了成品？”
“依我看，有点不对劲啊。”汤伯卿苦着脸说道。“难道是咱们的皂方泄露了？”
“不可能，工人们只知道干活，没有一个人看得懂皂方，”洪云甫虽然有些心虚，但口气十分坚决，“再说完整的皂方一直在我手里，连老汤都没见过。”
“是啊，我都没见过，再说我也看不懂。”汤伯卿咕哝道。“会不会真是他们依样画葫芦鼓捣出来的？”
“真是见鬼了！”米东杰将手里的肥皂重重地拍在桌上。“看来车是买不成了，先得想办法怎么甩开艾斯特。”
“那价格一头怎么办？”汤伯卿担忧地问。
“先降到一角五再说。”米东杰答道。
这个坏消息令米东杰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来，但海伦却说，不妨使用老办法再甩一次艾斯特，马上着手研制来苏皂，在品种上来个遍地开花。
“只能再辛苦你了，海伦。”米东杰无精打采地说道，但眼中全是感激之情。
随后的几天，海伦又是起早摸黑地在实验室中配制来苏皂，或是亲自外出采购化学原料，只用了两天时间，便制成了红颜色的来苏皂。
来苏皂中主要添加的成份是苯酚之类的酚类化合物，与医院中经常使用的来苏水相似，由于酚类化合物氧化后微微发红，所以最终的成品干脆制成了醒目的红色，米东杰甚至还给新产品起了个俗名叫“红肥皂”。
很不幸，艾斯特公司依然咬住不放，居然再一次如影相随，市场上“艾斯特牌红肥皂”立即铺天盖地。
“难道真是振兴社内部出了问题？”米东杰一遍遍地问自己。
“不能再用老办法无休止地纠缠下去。”海伦向米东杰建议道。“我们得考虑反击一次。”
“怎么反击？”米东杰问。
“吃晚饭的时候再说。”海伦神神秘秘地说。
晚上，俩人来到一家经常光顾的小餐厅共进晚餐，海伦这才详细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按海伦的说法，这次实行的是一次“局部打击”，一可以证实振兴社内部是否泄密，二可以令段家受挫，因为，这次出炉的，将是一份“存在缺陷”的皂方。
“在皂方中故意设下陷阱，令艾斯特的产品成为废品？”米东杰马上明白过来。
“聪明，”海伦大笑起来，“要是他生产失败，那就证明确实是我们泄露了皂方，最重要的，是可以让他们遭受损失！”
“可是，我……不想……不想让他们经受毁灭性的打击……”米东杰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明白，我会留有余地，并且有办法不让事态失控。”海伦很清楚米东杰的心理状态，马上作出了保证。“所以我才说，这是一次起到警告和惩罚双重作用的局部打击，而且还有相应的补救措施。”